今日萧釉又在堂上缺席。
郁福华卖出了自己底牌,却连声真正的回应都听不到。
她将昨日抄的书交给了沈太傅,沈太傅没有立刻舌灿莲花,因为比起萧釉那个脸皮都已经被丢干净的学生来说,郁福华是乖的了,可这如龙如蛇的笔迹必须要个活人的双眼来承担。
沈太傅将那几页纸一卷,再不多看一眼,平日里那些极具攻击力的语言全在六殿下身上挥霍了个干净,看了一眼面色紧张的小郡主,沈太傅揉了揉胡子,叹了口气:“郡主这字啊,得多练练。”
“嗯。”
郁福华于是得以幸免于难地回了自己的位置。
江瀚飞声音拖得老长地叫着郁福华,她顺着余光回头看了他一眼,一不小心就对上了萧纺那张跟糊了浆糊似的脸,僵硬又扭曲。
郁福华回瞪了他一眼,想:这人真是茅坑里的青石板,又臭又硬。
一个纸团便呼啸着越过沈太傅朝着自己扔来,郁福华愣了愣,然后重新扑开,雪白的宣纸上只有几个黑黢黢的大字。
——请郡主收我为徒。
这位昌平侯府的世子虽然傻傻的,但是没有那么让人讨厌,她其实并没有太多前世的记忆,但也有印象这人后来昌平侯府败落,这人一举成了位高权重的权臣,实在从他现在的模样里看不出来这人后来的际遇。
于是提笔回道。
——不行。
有那么一种人,天生好多管闲事,即使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依然眼里揉不得沙子般保持着他一颗讨人厌的好心,这样的人很罕见,但当今太子萧釉实实在在、确确实实是这种人。
只见萧釉手指摊开那无意滚落在他桌上的纸团,站了起来:“太傅。”
郁福华抱着书和江瀚飞抵着墙壁面壁,这位昌平侯府世子尽管对萧纺颇有微词,也对现在的境遇无可奈何。
“郡主,殿下向来这样讨厌惯了,你就算讨厌他也不要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郁福华用头碰了碰墙壁:“他不喜欢我,我也讨厌他,总之我们谁也瞧不上谁。”
江瀚飞欲言又止,他从十三岁就跟在太子身边,他倒是没看出萧纺有多讨厌郡主,太子殿下讨厌一个人那是连多说半句话都嫌费口舌,多给一个眼神都嫌晦气。
“倒也不是。”
江瀚飞过得万般无忧虑,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带什么,什么居心叵测都他这化成了飞灰:“郡主,殿下就是固执了点,可是太傅也说他人品贵重,性格刚直,可见他不是个坏人。”
这话落在郁福华耳朵里实在可笑,对于杀了自己的凶手她实在不能把他将人品贵重这四个字联系在一起。
“你平生才见过几个人,你便知道他是个好人。”
江瀚飞被教训,支支吾吾地反驳:“郡主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郁福华瞥了他一眼:“我是比你大不了多少,可是我可是在延平吹着沙子长大的,在那潜逃的流沙匪徒一拳都能送你去见阎王爷,任你是皇亲贵胄还是龙子黄孙,不过都是凡身肉胎,风大一些“嘶拉”一下就把你给撕开了。”
“那地方地多人少,各处逃窜的钦犯、亡命之徒便都往那钻,有一次一个暴徒在城中闹事,抢了一把屠夫的杀猪刀便满街砍人,活生生把个大汉的头割得只剩层皮肉相连。”
江瀚飞活生生被吓得一哆嗦,郁福华眼见着他脸上的理智阵亡,不由地扬了扬眉,江瀚飞突然劈头盖脸地叫了一声“师傅”,脸上更是跃跃欲试。
“郡主,你便收下我吧,我从小就在上京长大,十三岁就进了宫,一抬头就是鸟都能飞得过去我却越不过去的宫墙,走过最远的地方还是陪着我娘去城外的寺庙给我爹求平安符,那日你救了我妹妹,我都记在心里呢,我拜你为师好好报答你的恩情。”
“整个上京城里,我最羡慕的就是郡主,武功高强,又是延平王嫡女,见多识广,女中豪杰。”
单是正常人便听不得如此夸赞,郁福华能肯定的是江瀚飞这小子真的很有眼光。
郁福华动摇了。
“不过我可教不了你,我爹爹营里有个副将,从小教我功夫的,叫益怀鸣,益将军,等他得空可以指导你两招。”
江瀚飞:“真的吗?”
夜。
黑衣人下腰后翻,一个干净利落的旋转,就同黑夜融为一体,正好同巡夜的禁军擦肩而过。
阜阳宫内,一道清丽的歌声飘在殿内,一曲毕。
“陛下。”毓秀倚在萧泓怀中小声地说,“臣妾……伴圣驾于理不合。”
萧泓半眯着眼,他笑了笑说:“朕是天子,你救了朕,就如同救了这大燕。”
“可皇后娘娘那……”
“不用管她。”
不远处的婢女抬头目光凝成了一线,手指在袖中不动声色地起落一瞬,毓秀脸上表情变了变,又斩掉了一丝温柔,而后涂着红色丹蔻的手指贴在了萧泓的胸口上,将扭捏推去,转眼之间眉目间就带着点娇纵之色。
毓秀,如今的淑妃坐起身来轻飘飘地问说:“陛下,臣妾这般温婉你喜欢吗?”
萧泓泡在一股子淡淡的香粉之中,他勉强地看着面前面容姣好的毓秀,不禁有些微微失神:“及……,不,这样就很好了。”
“很好了。”
黑衣人把面罩推了上去,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浴池的帘幕把他遮了个正着,热气一点没浪费地萦绕着。
“主子有令,阜丰行宫一行,找机会将此药给萧泓喂下。”
毓秀背对着黑衣人,当场身体随着瓷瓶滚落的声音感到一僵,温热横扫了她的全部感官,她却仍然觉得手心冰凉,她骤然出声:“这是毒药?”
转眼间黑衣人已经重新将脸裹得一点间隙都没有,趁她僵立原地,瞄准了路线,刁钻隐秘地离去。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别忘了主子费这么大功夫将你送进来的目的。”
毓秀伸手握住那瓷瓶,闭了闭眼睛。
练武场。
郁福华伸手好奇地碰了碰横在一旁的剑,跟锋利无比绝对挨不上边,一旁的教习师傅边是伸手边欲言又止:“郡主,您这金枝玉叶,这些武器免得伤了你。”
“这个能伤到我?”
郁福华心想这玩意能当个锐不可当的砍菜刀都够呛,一旁的教习师傅差点被她的动作弄失去平衡直接滑倒,没过一会,她的手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一柄长枪上,一旁的侍从眉头都快蹿上了火,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接,偏偏郁福华轻巧地舞了两下,躲过了他的动作。
那放置在一旁的盾根本不需要借他人之力,当场就被她轻轻松松地拍在了墙上。
骑射本领也是让旁人鞭长莫及。
就在教习师傅一个不留神,随着一声马嘶鸣传来,一支铁箭便破竹似的横空而过,被郁福华定进了厚厚的草木板里。
而一旁的萧纺直接抓住长弓将箭钉在了一旁的矮墙上,嵌进去足足半指,稀里哗啦地塌了尘堆下来,郁福华从马上下来,便听见萧纺道:“那日在燕山草场我便想说郡主骑术不错。”
郁福华轻轻弹了一下弓弦,就看见江瀚飞同萧宁正一拳一拳将一个沙包人打凹了进去,随后颇有气势地将一声不吭的沙包袋打得轰然倒下,眼看着是小孩子把戏。
“殿下谬赞。”
萧釉就像是个欲被蒸大舒展的白面馒头,舒服地缩在角落里晒太阳,郁福华一眼就看见那几丈远的病秧子,趁着萧纺背对她时,脚底抹油就往后一步溜了。
萧纺提着一把重剑握在手里,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吃力,这是一把年久失修的重器,他不知道郁福华早就没在身后,只听见有马蹄踩地的动静,立刻架着那柄重剑舞了一套教习师傅万万不敢在他面前卖弄的招数。
这重剑的威力果然不凡,能生生打碎一个人的骨头,据说这就是仿照那天生孔武有力的蛮族武器的式样,不追求轻便,只着重杀伤力,占着天生蛮力的优势,如今居然生出了同大燕叫板的底气。
萧纺想着背后有着郁福华,任凭那重剑余波震得手臂发麻都没有脱开,此时矮裂的低墙无暇承受得塌了一半,教习师傅接过他手里的重剑,萧纺面带傲色转过头,他一回头却并没有看见郁福华。
无意识捏了捏手腕,额前微微冒汗,教习场空间有限,萧纺就看见了那两人。
不远处,萧釉仰着头,郁福华微微躬身离他约莫有一尺的距离,一只手放在身后一只手就要触碰到他的鼻尖的时候,萧釉睁开了眼睛,他连呼吸的余地都很轻,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还活着。
郁福华生硬地伸回手道:“你脸上有小虫子,我帮你弄走。”
萧釉眼色一沉,他一睁开眼连同眼角的痣都变得生动起来,行云流水似地躲过同郁福华的接触,面上感激:“多谢郡主,都怪我睡得太熟了。”
萧釉此人,真是比大姑娘还拘谨,只是碰碰他而已,没料到他反应如此之大。
郁福华把手藏在了身后,心虚地勾了勾手指,她没想到萧釉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就醒了,又没想到自己真这么胆大包天,本能地就上手去了,如今又被抓个正着,只好睁着眼睛信口雌黄。
“殿下,这可不是睡觉的地方。”
萧釉几乎是自嘲一笑:“郡主,如今我能在这喘着气在这晒太阳已经是老天保佑了。”
郁福华见不得萧釉这吹灯拔蜡的丧气样子,却不知这副样子正正砸在她心上,本能拉住他的手,往外走:“你就是活生生把自己憋出病的,跟我走。”
“郡主……”
郁福华冲一旁的人招招手,侍从就把马鞭放在了她手里:“上马啊。”
萧釉:“……”
萧釉的手贴在唇边,剧烈地咳了一声,空竹立马洞穿了主子的“身子不适”,一瞬间脸上失去控制一般,挡在了他身前,:“郡主,主子刚大病初愈,吹不得风啊。”
“哦,是吗?”
郁福华拍了拍一匹马的马背,而后骑了上去,她眉目间有一股英气,风趁着她不备吹乱了她垂落下来的头发,莫名平添了一抹柔顺,郁福华摸了摸腰间的九节鞭,点了点空竹:“你先走开,我跟你们家主子有话言说。”
空竹犹犹豫豫地退开,却还没反应过来,萧釉被鞭子锁死就在那一瞬间,他自己先懵了,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想要拉住萧釉,却见他家主子从手臂到后背全部被锁死而后被稳稳拉上了马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