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平王看见脸色苍白的女儿时心头一悸,他压低了声音,叫了几声平时不太常用的叫法:“福华,爹爹来了。”
专门为宫里贵人请脉的太医被郁恺拖着来了,他年纪一大把,扶着帽子,整个人是被连带拖带拉到延平王府的:“郁小大人,慢着些,老夫这把老骨头经不起这么折腾。”
“梁太医,我妹妹经不起等,她昏迷了一天一夜了,你若是能将我妹妹治好,我郁府散尽家财,保你全家一辈子吃穿不愁,再快些!”
许缙冷面沉默的时候居多,此刻看见太医来了也是难得露出几分欲言又止之色:“太医,郡主已经昏迷不醒一天了。”
梁太医便是给宫妃诊治也没见过这阵仗,自然是收敛了神色,朝着许统领点点头便进去了,什么丧气话和大话都不能说,倒不是听不听得进去的问题,而是他担待不起。
郁恺喘着气趴在门口便泼了许缙的冷水:“我让你带着她是出去散心的,你非要抓着她错处不放,我听訾影说了,是她跪了祠堂受了凉气。”
郁恺心里有点不舒服。
许缙一句话都不说,好像就是他一个人瞎着急,没好气地想道:“我妹妹的确无人管教,是跟我一样瞎混日子,那也用不着你如此管教,她以后不必养家糊口,只要一辈子顺遂快乐就好,她便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许缙避开郁恺的眼神,说道:“可谁能真正护着她一辈子,你?我?还是王爷?”
郁恺一愣:“她可是叫你一声二哥,对这样的小丫头你也狠得下心,活该现在还找不到媳妇。”
太医来了又走,郁福华都快被扎成一个刺猬的时候,她终于醒了,整个人却不似过往新鲜活泼,话更少了,还没等郁恺又开始骂骂咧咧,许缙就已经不由分说地还是娴静些好,郁恺将他半拖半拽地推着他往外理论去了。
郁福华知道自己这病来得并不蹊跷,她夜里被梦魇所扰,才会出现离魂之症,可这种神乎其神的事她该如何开口,不着痕迹地低头避开他那爹爹的视线,扭过头去,佯作疲惫地揉了揉眼睛,郁章让她好好休息。
百花盛开,天气越来越暖的时候,人身上的衣衫都薄了。
宫里举行了百花宴,郁福华也在宴请的女眷成员之中。
郁福华不得不去,这可是皇后设下的宴会。
她全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和其他夫人小姐寒暄,有人拿出她不久前的莽撞事打趣,郁福华只能尴尬一笑,这做了蠢事,自己想忘都难,自有人拿出来反复鞭挞。
没多久却听忽然听到“皇后娘娘圣驾”。
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走了出来,一旁还搀扶着个穿着素色长裙的少女,画姒姣好的面容宛如九天玄女。
郁福华好像被勾动了什么回忆,愣了一下,方才还热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连活气也一并悄无声息了,总所周知当今皇后娘娘正是一位庄重大气之人,仪态和规矩都讲求严苛。
她年纪已经不小了,所以气势只更加凌厉,郁福华是很怕这位皇后的,这跟郁恺站在白鹿书院的老夫子面前性质是一样的,都是恨不得被揪着耳朵教训的问题学生,单纯不自在。
众人朝着于皇后福了福身子,算是请安。
郁福华微微侧身,不去直视于皇后的脸,却突然被点到了姓名:“福华郡主,听说不久前大病了一场,都惊动了太医院,陛下都问起,如今大好了吧。”
郁福华颔首敛衽,对皇后福了一福,说话有礼又乖巧:“谢娘娘关心,已经大好了。”
“嗯,”于皇后满意地弯了弯嘴角,继而转向画姒,轻声细语地道:“福华郡主这规矩学得不错,呆会回府时,记得给郡主带上一盒近日新得的燕窝,补补身子。”
画姒嘴角微微带笑,认真聆听,实在养眼,就像一副娴静漂亮的美人图,这样的女子,气质出尘,容貌绝顶,实在该当得上红颜祸水四个字的,郁福华想,她又说了句谢谢皇后娘娘恩赐,便就跟个被夫子抽问结束的学生松了一口气。
画姒说话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听着简直拂面温柔。
于皇后便让大家出殿赏花,郁福华跟在众人身后,然后也寻了一盆开得喜庆的花装模做样地欣赏起来。
上京城的贵女们讲究一个雅字,一边赏这花,还要一边引经据典地讲着那个大才子做过什么诗,讲着讲着又跳跃到如何养花,如何打理的事。
郁福华可谓是这方面的门外汉,听得艰难,还要一个字一个字往心里去,心想这画姒郡主还真是博览群书,博古通今。
然后便又间插到了以后画姒郡主以后定能和夫君侃侃而谈,郁福华心想自己以后要不还是嫁个武馆先生吧,这方面她还颇有心得,如果过日子是天天让她听这些,这不是强行让她住嘴余生当个哑巴吗?
今日天气着实不错,沈太傅本替三个皇子讲书,窗户一打开,空气中便是若隐若现的花香倏地笼罩整个讲堂。
讲堂不远处就是一群官宦女眷,江瀚飞整个人都贴在窗户台上往在看,萧纺坐得挺直听沈太傅讲完最后一册《太学》。
讲完之后,沈太傅意犹未尽地收拾起书,对萧釉说道:“六殿下您可欠着我几篇策论呢,我年纪虽大了,可没有老糊涂,过两日我可要见着那策论的面,不然陛下那我免不了多嘴几句。”
萧釉咳嗽两声,撑着下巴道:“太傅,我前几日可是连床都下不了,过几日也不一定,你不是说本宫写出来的东西比老太婆抹粉还要磕碜吗?何苦再为难自己的眼睛呢。”
沈太傅:“…………”
沈太傅做了文雅人一辈子,第一次用这么粗俗的形容,还是被萧釉的策论气的。
这位六殿下,堂上讲的话,他一概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十天半个月有一多半是堂上见不到人的,问就是旧疾又犯,奄奄一息,大限将至,至于有什么好看的,好玩的,他就跟回光返照似的闻着味就去了。
好不容易收到一篇据说是这位六殿下呕心沥血之作,胡说八道,毫无重点就算了,一些大逆不道不言让沈太傅看了直呼“妖言惑众”“无稽之谈”之类的词。
沈太傅挂起了绝无商量的苦瓜脸:“殿下若还想偷奸耍滑,陛下下次来询问课业时,臣也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说完,就抖了抖袍子,大步出了讲堂,萧釉轻轻叹了一口气。
萧纺正准备在背影萧瑟的萧釉身上再加一把火,他不是看不懂人的脸色只是习惯看不见,还没开口,江瀚飞就吱哇乱叫起来:“福华郡主,殿下是郡主在那!”
萧纺也探出个脑袋,嘴角勾起一抹调侃的笑:“老六,你不来看看吗?听说这位郡主自那日燕山马场被许统领带回去之后,就生了场大病,想必是受了罚吧。”
萧釉身体僵了僵,终于忍不住冲萧纺撂了脸色,有些生硬地说道:“关我什么事?”
“我看你们挺配的,一个是嫁不出去的粗鄙郡主,一个是……”
萧宁叫了一声太子哥哥,阻止了萧纺未说完的话:“六哥别往心里去,太子哥哥说笑呢。”
“皇兄下次只管拿我调侃也就罢了,牵连其他人就太没有分寸了吧。”
萧纺听见这话便偏要同萧釉较真,只是萧釉那个无所谓的态度都能让他气炸了,萧釉甩开萧宁要搭他肩膀的手,往外走去。
萧纺在后面冷哼道:“不知道最没有分寸的人是谁,我那日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真是不知羞耻。”
萧宁嘴上抹油,只恨不得消除这两位哥哥多年的隔阂:“江瀚飞,我们也去看看吧。”
江瀚飞连忙点点头,问萧纺道:“我听说画姒郡主也在呢,殿下你也去看看。”
萧纺一听见画姒的名字心情也没有由阴转晴,江瀚飞兴致勃勃地在不远处转来转去,看见了郁福华就兴奋极了:“殿下,你说我要是拜郡主为师,他能收下我吗?”
萧纺看着不远处笑得假模假样的郁福华:“这年头还有在我母后面前这么不会演戏的人。”
江瀚飞又问了一遍,萧纺回了他一句你去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郁福华一场宴会吃没吃好,喝没喝好,只心道这病好得不是时候,出宫的时候她正巧就碰上了萧纺,宫人在前方带路还拿着于皇后赐的燕窝,躲都躲不过去,只能装作无视。
“站住!”
萧纺朝那宫人伸了伸手,那宫人迟疑片刻就将那燕窝放到了他手里,萧纺就做了个手势让他退下,郁福华只得疑惑地看了萧纺一眼,这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太子拦她的路干嘛。
“太子殿下,臣女可以自己拿。”
郁福华说着就要伸手去拿,萧纺身体偏了一些伸手拎高了。
郁福华:“…………”
郁福华有些手痒了,可惜鞭子不能带进宫,偏偏面前之人也不能打,真是憋屈。
萧纺用手指拎着那燕窝转了个圈,眼神在郁福华身上打转:“延平是不是很苦啊,你怎么这么矮。”
郁福华觉得萧纺看她就像在看着头次进城的乡巴佬,郁福华不算矮,但也不高就是了,她在短暂沉默之后:“殿下,能不能让个道我要回家了。”
“你找得到路吗?别被谁又一块糕就轻易骗走了。”
猝不及防又有一件蠢事被拿出来反复鞭挞了,萧纺看郁福华的表情,以为她是忘了,于是掏出一块被包裹在油纸里的白玉糕:“你忘了,我小时候还带迷路的你出过御花园。”
郁福华“哦”了一声,有些奇异地盯着萧纺这个大祸害,实在想不通他这一出是为何。
“你不吃吗?这可是我给你的。”
郁福华没有伸手去接那白玉糕,反而踮脚去夺回燕窝,萧纺将它举得很高,故意不让郁福华拿到。
郁福华只好摆出一副为难之色:“殿下,这是皇后娘娘赐下的东西,你还给我。”
萧纺的那双手生得五指修长,一手就将那不是凡品的贡品燕窝捏在手里,另外一只手还摊着几块白玉糕,:“你拿我母后来压我?你吃了这糕我便还给你。”
郁福华:“…………”
她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位太子殿下的脑回路,怎么能有拦住她的路而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吃一块糕?
萧纺的话音落下,郁福华就发出一声干笑:“殿下,您是在说笑是吗?”
萧纺拿着糕疑惑道:“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吃了吗?”
郁福华老气横秋地说道:“如今我已经长大了,早就不喜欢吃糕了。”
萧纺眨了眨眼,语气不屑一顾:“我听闻你以前老是在延平念着我,所以你现在是看上了那个病秧子,果真是长大后眼光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即使是半瞎也能看出现在这位殿下是在跟她过不去,他伸手将手里的白玉糕随手扔进了不远处的荷花池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咚声。
郁福华先是一愣,又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萧纺,拳头在衣袖下攥紧了又松开,萧纺皱了皱眉,居高临下盯着郁福华:“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你这种粗鄙的丫头了,很不知体统,你倒是跟老六配得很,他向来也是没规矩得很……”
所有的隐忍都在一瞬间一齐爆发,郁福华伸手稳稳接住了往下落的一燕窝,耳边响起了萧纺的一声惊呼声,他踮起自己的一只脚,连带着表情都有些扭曲。
“郁福华!你居然敢踩本宫的脚。”
郁福华朝萧纺行了礼:“殿下,得罪了,殿下只管在陛下禀明我的罪状,臣女自愿领罚。”
说完就径直往前走,可惜这引路的宫人被萧纺给赶走了,这附近种了一大圈的桃树,种得错落有致,就跟个迷宫一样,郁福华才不可能转头去求助萧纺,一个人就随便找了条道往前直直而去,也许是流年不利,时运不济。
她就刚好撞见了那在桃树下的一对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