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炭火盆燃了一夜,只剩些许余温。
陆昭若蜷在榻上,手中紧紧攥着一件快要织完的、给阿宝的红色小冬衣。
指尖摩挲着柔软的绒线。
耳边是阿宝那日焦急的、虚弱的童音:
“阿娘!那云岫郡君与林映渔乃是一伙的!那‘映香阁’的东家,便是林映渔!她背后倚仗的正是云岫!她们存了心要加害阿娘!”
“她们手上有种唤作‘五日痨’的剧毒!说是林映渔从海外龟屿岛寻来的一种异矿,色苍白如丝,触手冰寒!言道只需在密闭室内连续燃上五日,令阿娘足量吸入,毒素便如种子深种肺腑,纵使撤去香源,亦……亦回天乏术!”
“中毒之人,初始但觉气短胸闷,咳声不止;一月之余,便会咳血消瘦,形销骨立;待到两月之期,则肺腑枯朽,纵是华佗再世,也只会断为‘急痨攻心,药石罔效’!”
“那云岫郡君本欲将阿娘囚于水牢再行此毒……可大长公主来了!她悉数听去了她们的毒计!”
“谁知……谁知那大长公主竟……改了主意!她说……要以贵客之礼,请阿娘移驾‘听竹轩’,以上宾相待。还当众言道,她是赏识阿娘才慧,欲请教绣艺……”
“然后……她便命那林映渔,将那毒香……点在了听竹轩的厢房内!”
“阿娘!她们都存了心要害死你啊!都想害死你!”
滚烫的泪珠,一滴、又一滴落在手中那件鲜红的小冬衣上,洇开一片深色的、心碎的湿痕。
她紧紧地将那件小冬衣攥在胸口。
痛的不能自我。
她的阿宝……她那可怜的孩子!当时究竟伤到了何种地步,才会浑身鲜血淋漓,四爪尽是被反复刺穿的孔洞,大片皮毛被滚水烫得脱落!
可即便是在那样的剧痛与濒死之际,它竟还强撑着拼尽最后力气,也要将这阴毒致命的阴谋,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告诉自己!
林映渔、云岫想杀自己,她可以理解。
可是。
大长公主殿下……属玲琅!
那是何等人物?历经两朝风雨,功勋卓著,言行举止堪称天下女子典范,是站在云端、受万民敬仰的存在!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位人物……竟然也为了溺爱自己那无法无天的女儿,不惜自降身份,行此等阴毒诡计!她轻描淡写地将“水牢”改为“听竹轩”,将“囚禁”粉饰成“上宾之礼”,用最雍容华贵的姿态,布下了最致命的杀局!
而萧夜瞑那十步一棍,血肉横飞,膝骨尽碎……这惨绝人寰的酷刑,也正是出自这位大长公主殿下之口!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擦去脸上狼藉的泪痕。
她低声自语,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这债,我便一笔一笔,亲手讨回来。”
午后,日影西斜。
陆府内外一片寂静,连日的阴霾笼罩着每一寸庭院。
忽闻门外马蹄声止,旋即中官特有的清亮唱名声穿透门墙:“圣谕到——陆淑人接旨!”
阖府上下,陆伯宏、孙敬、王嬷嬷、冬柔、秋绿等人闻声即刻整衣,疾步至院中屏息跪迎,目光皆忧切地望向正屋方向。
连日来的剧变已令陆昭若形销骨立,此刻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更让众人的心悬到了嗓子眼,生怕这将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然,房门轻启,陆昭若缓步而出。
她面容虽苍白依旧,身形也比往日更显单薄,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她神色竟是异样的平静,依制行礼,跪接圣旨,声音虽沙哑,却字句清晰:“臣妾陆昭若,恭聆圣谕。”
中官展开黄卷,朗声道:“陛下口谕,召三品淑人陆氏,即刻入宫见驾。钦此。”
没有解释缘由,没有说明事由,只是一道简洁的召见令。
陆昭若自然知晓为何召见。
礼毕,她径自回房,屏退左右。
房中,那套新赐的三品淑人冠服赫然在目,华美庄重,尚未着身。
她行至衣架前,指尖缓缓抚过礼服上精致的蹙金绣纹,触手生凉。
随后,她敛容正色,依制将礼服层层穿戴齐整,最后,稳稳簪上那顶象征诰命身份的珠冠。
镜中人,面色苍白如雪,竟被这一身赫赫冠服衬出几分奇异的、不容逼视的凛然之气。
房门徐徐开启。
众人望去,刹那间呼吸皆是一窒。
陆昭若身着三品淑人冠服。
正青色素罗鞠衣,织金云凤纹在光下流转生辉,腰束玉带,肩披霞帔。
那一身庄重华服非但未掩其清雅绝美,反将她苍白的面容衬得如同冰雪琢成的玉人,眉宇间那股破碎后的坚韧,与衣冠的赫赫威仪交织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既脆弱,又凛然不可侵犯。
王嬷嬷第一个红了眼眶,慌忙垂首。
冬柔与秋绿更是看得呆了,她们从未见过自家娘子这般模样,像是从古画中走出的谪仙,骤然披上了人间的荣光与重担。
陆伯宏与孙敬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与心酸。
“备车。”
陆昭若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声线虽沙哑,却字字清晰平稳,“入宫。”
车驾驶向皇城。
陆昭若所乘的马车虽不奢华,但车壁上新悬的、表明“三品淑人”身份的标识,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却格外醒目。
马车行经街市,有不少往来官吏与家眷。
有眼尖的认出这是新晋陆淑人的车驾,不免放缓了脚步,三五成群,窃窃私语起来。
“瞧,那就是陆娘子的车驾……”
“嘘!如今该称陆淑人了!真是想不到,几日前还是……今日竟已得封诰命,直入宫闱。”
“听说萧将军为她闯了大长公主府,现在还昏迷不醒,这真是……哎,红颜祸水啊。”
“慎言!没见官家连番赏赐吗?如今谁还敢说她半句不是?这风向,可是变了。”
马车抵达宫门,禁军验看牌符后恭敬放行。
当车轮碾过宫内御道的青石板,发出空旷的回响时,那种市井的议论才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宫墙内更加深沉、更加压抑的寂静。
车驾驶至宫城东华门外。
朱漆金钉的宫门巍然耸立,禁军侍卫肃立两侧,气氛森严。
马车在此稳稳停住。
车帘掀开,陆昭若躬身下车,脚踏在宫门外的青石板上。
早已在此等候的内侍躬身迎上,引她换乘一顶宫中准备的青幔小轿。
“淑人,前朝地段可乘轿代步,至内廷便需步行了。”
内侍低声提醒道。
陆昭若微微颔首,表示明白。
她端坐轿中,透过纱幔,望着窗外缓缓移过的重重殿宇、红墙黄瓦。
轿子穿过了数重宫门,最终在靠近内廷的一处广场停下。
赵公公亲自在前引路,带着陆昭若穿过重重宫阙。
路上遇到低阶宫女与内侍,远远望见这身着青罗织金、肩披霞帔的淑人冠服,便立即垂首躬身,退至道旁肃立,待她走过,方敢抬头。
途中偶有几位低品阶的命妇或女官,她们认出这竟是新晋的三品淑人陆氏,眼中虽掠过一丝惊讶或探究,但礼数丝毫不散,皆缓步侧身,微微颔首致意。
陆昭若亦依礼报以浅浅的回眸,步履未停。
往日她若入宫,需向人行礼。
今日,她所至之处,旁人皆需向她示敬。
赵公公微微侧身,低声道:“淑人,前头便是勤政斋了。”
陆昭若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那庄严的殿阁,飞檐斗拱在冬日薄阳下投下森然的影子,正前方悬着“勤政斋”匾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