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秋高气爽，碧空如洗，澄澈的阳光为宫阙镀上一层清朗的金辉，虽已入秋，午后的风却仍带着一丝夏末的暖意。
大内御花园中，“京华霓裳会”如期举行。
此乃今秋宫廷第一盛事，园内早已依时令精心装点。
曲水回廊间，悬着薄如蝉翼的月白轻纱，初起的秋风拂过，纱幔舒卷，宛若流云。
园中各处错落有致地陈设着应时的花木。桂花初绽，嫩黄色的碎蕊簇拥枝头，暗香浮动；木芙蓉朝白暮红，花色一日三变，正是赏玩的好时节。
几株高大的银杏，叶缘才刚刚染上一圈淡淡的嫩黄，离满树金黄尚需些时日。
枝头间，石榴果已褪去青涩，初现红晕，饱满沉甸甸地挂着。
汉白玉的石桥畔，内侍以初秋时令的花木，如初绽的木芙蓉、繁茂的雁来红、以及犹带绿意的忍冬藤等，精心扎制成“新秋清供”的盆景，布局精巧，意趣盎然，尽显初秋生意勃勃之美。
辰时将至，皇后已率众静候。
众人身着陆昭若设计的秋日新衣，华服云集，静待太后凤驾。
这满园的秋色与衣香鬓影相映生辉，共同构成了一幅盛世清秋的画卷。
辰时正。
钟磬清音悠扬，内侍肃穆的唱喏声划破御花园的宁静：“太后娘娘驾到——”
太后在宫人的簇拥下，缓步而至，仪仗煊赫。
她今日身着“松鹤延年”大袖礼服，深青色云锦底料庄重典雅，以银线缂织的苍松仙鹤纹样，在清朗的秋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通身气度沉静威仪。
皇后即刻率领在场所有妃嫔、命妇及内外诰命，整肃衣冠，垂首躬身，依品秩高低整齐划一地跪拜行礼，齐声祝颂：“恭迎太后娘娘圣安！”
太后行至主位凤椅坐定，目光温和地扫过满园盛景，含笑抬手，声音沉稳而雍容：“平身。今日佳节，诸位夫人不必过分拘礼，尽兴便好。”
礼毕，园内气氛方始活络。
皇后步履从容，上前一步，向太后优雅一礼，声音温婉诚挚：“母后今日这身‘松鹤延年’，真是相得益彰。松姿清峻，鹤影翩然，正衬母后沉静致远的气度与福泽绵长的恩德。”
她今日身着“牡丹凤凰”大袖服，正红色缎面上以蹙金盘绣的凤凰展翅欲飞，牡丹层叠怒放，华光璀璨，气度雍容华贵，与太后的庄重典雅相映生辉。
太后端详片刻，微微颔首，声音清晰平和：“嗯，皇后今日气度非凡。这‘牡丹凤凰’的纹样，贵在繁而不乱，艳而不俗，将国母的华贵与威仪平衡得恰到好处。永福，你此番力荐陆昭若，确有识人之明。”
永福脸上顿时绽开明媚的笑容，比自己受了夸奖还开心，声音清脆：“多谢母后、皇嫂夸赞！陆娘子心思灵巧，最难得的是这份用心。她常说，衣裳是衬人的，唯有契合穿戴者的气度，才算成功呢。”
她还提着“蝶恋花”缠枝纹的裙摆，轻盈地转了个圈，笑道：“母后，你看，这蝶翅的用色可还鲜亮？陆姐姐说，这颜色名唤‘秋香’，最配这满园桂子！”
太后闻言，目光在永福欢快的笑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那鲜活的“秋香”色上。
她并未立即回答，而是端起茶盏，轻轻拨了拨浮沫，才缓声开口，语气听不出太多喜怒：“嗯，颜色是鲜亮的，衬得你活泼。陆娘子……在配色上，确有过人之处。”
随即，太后将目光转向满园华服，道：“今日之盛会，诸位夫人皆光彩照人，不负‘京华霓裳’之名。永福，你协理此事，辛苦了。”
永福立刻收敛了跳脱，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稳妥：“儿臣不敢居功。能得母后一句‘过人之处’，陆娘子数月心血便不算白费。今日盛会，全仗母后与皇嫂福泽，方有此刻华服云集之盛景。儿臣不过是跑腿传话，略尽心意罢了。”
她略一停顿，抬眼看向太后，目光澄澈，继续说道：“如今陆娘子人已候在园外等候，既然陆娘子之巧思已得母后与皇嫂慧眼赏识，儿臣思忖着，她既有此等格物之工，若仅用于一时盛会，未免可惜。故而冒昧恳请母后、皇嫂恩典——可否将往后宫中各位娘娘及外命妇依制所需大服、吉服的图样设计与采办事宜，交由陆娘子协理？母后与皇嫂日后若欲添置新衣，随时召她入宫呈递新样便可。如此，宫中用度可常保新颖，更彰显皇家爱才重才之德，岂非两全其美？”
太后闻言，眼底倏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讶异。
她这个女儿，自幼被娇惯得没了体统，性子最是跳脱不羁，何曾有过这般措辞严谨、思虑周详、甚至懂得为将来之事预先铺垫的时候？
方才这番话，听着是谦逊，实则层层递进。
太后目光微凝，落在永福看似天真无邪的脸上，心中霎时了然。
这般步步为营、老练圆滑的心思……断不是永福这丫头自己能想得出来的。
定是那陆昭若事先提点过。
此女……看来不止于技艺之巧，更通晓人心，善于筹谋。
竟能将永福教得如此进退有度……这份深沉的心智，倒是让她这个见惯风浪的太后，都不得不真正地另眼相看了。
太后并未立即回应，而是目光沉静地掠过满园华服，最终落回永福脸上，道：“此事关乎宫廷用度，非同小可，容后再议。”
她略一沉吟，对身旁的女官吩咐道：“宣陆昭若进园觐见吧。”
随即，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淡然：“况且，大长公主殿下还未到场。她眼光最为挑剔，不知对今日这霓裳盛会，是否满意。”
此言一出，园内知情者心中皆是一凛。
太后端坐其上，心中澄澈如镜。
大长公主与陆氏因为县君积怨，若自己此刻贸然点头，岂非公然打了那位小姑的脸？
皇家体面，宗室和睦，远比一个匠人的才华重要。
且看看，且再看看。
看看这陆昭若，在大长公主面前，是否还能从容不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