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照幽魂月成缺，满座衣冠尽似雪。
方小菲见方易将一个牌位交到自己手上，平时脸上一直带着笑的男人，此刻双眼微红。
“本以为绯儿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可以重新过普通人的生活。但卢公子说丞相大人托梦给你了，这件事情还是要绯儿来做。”
“我要做什么？”
“送葬。”
方小菲看着那块明显是新做的牌位，上面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写。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代表的是谁，身后传来阵阵啜泣声。
一个身影忽然从身后抱住了她，“绯儿……”
她哽咽着，说不出剩下的话。
方小菲转过头去，看着华宁，“宁儿，我能叫景鸿哥哥陪我吗？”
华宁点了点头，唤孙景鸿前来。
方小菲一把就将牌位塞进他手里，看着他错愕的表情，她凑近他耳边道：“我手疼，辛苦哥哥帮我拿着。”
说罢她挥了挥自己包扎好的右手，左手碰的是刀背，倒是没有伤到。
孙景鸿点头，于是方小菲转头对方易道：“爹，走吧。”
就见方易原本失落的神情忽然染上了一丝神采。
方小菲抿嘴一笑，又用没受伤的左手拉起一旁纹娘的手，“娘，不要哭。丞相已逝，我会完成他的遗愿。”
“今后无论我在天涯海角，你也依然是我娘。”
方小菲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神情已经带了几分皇甫元的气质，方易和纹娘感念于那一声爹娘，却也明白她已不再是方绯了。
她终将要重拾曾经的名字——皇甫飞鸿。
再如那名字一般，飞上九霄，傲视群雄。
送葬的队伍很庞大，整个村子的人都出来了。
人们全都换上了白色的丧服，打着火把穿行在山间的窄道上，如同一条火龙，燃烧不息。
方小菲在队伍中找寻卢云深的影子，似乎从他帮她处理完伤口之后，他就一直沉默着。
在队伍的末尾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朝着自己点了点头。
他一身黑衣，看上去与白色的众人格格不入，但是一转眼，他又隐藏在了黑暗中。
方小菲无暇去寻灯火阑珊处的他，人们簇拥着她来到了一片墓园。
这里每一座墓碑上都没有名字，中间最大的一座墓碑后面早已被人挖好了一个墓坑。
“丞相的尸首在临安，我们这里只能给他建一个衣冠冢。”
年长的村中出面主持了葬礼，方小菲不懂他们的习俗，只是让干什么就拉着孙景鸿一起做。
若不是叶少渊重伤不起，她觉得应该拉着他也参与进来。
见村长对着跪坐主位上的孙景鸿欲言又止，方小菲悄悄瞪了他一眼。
这村长是曾经的蔺国公，是开国功臣之后，算是青羽村最为德高望重的人。
他是最早来青羽村的，当年皇甫元提议削弱贵族的权势，还地于民。
世家大族纷纷反对，更有甚至直接割地自立，蔺国公便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最后功败垂成，夷三族。
但蔺国公的三族，只有他一人而已。
这不过是他与皇甫元设的一个局，只要蔺国公倒下了，那些没有骨气的贵族便不敢再反抗新政。
方小菲其实并不是很理解他们当年的所作所为，但蔺国公能够作为青羽村的村长，可见他还是皇甫元一党的绝对支持者。
方小菲瞪完蔺国公，他果然怂了，不再反对孙景鸿在主位。
不过其实并不是方小菲威胁的那一眼，而是他身边的一个戴着斗笠的中年人拉了他一把。
方小菲瞧出端倪，但天色太黑，完全看不清楚那人的脸。
众人合力将衣冠冢盖上泥土，蔺国公开始念悼文，等他念完悼文，忽然眼神就变得凌厉起来。
“子初，我知道你死的不甘心，这大坤朝欠你太多。赵睿夜那小儿双眼已经被蒙蔽，看不清身边的恶狼。我们已经设法联系怀王，只要赵睿夜还不悔悟，这皇帝还轮不到他来做！”
方小菲心下一沉，暗道不妙，她跨步走出来，提醒道：“村长，说话是要负责的！”
蔺国公冷哼一声，“赵睿夜那竖子不足为谋，他连子初都杀了，还有谁肯为他卖命？”
子初是皇甫元的字，能这么叫他的，这世上也没几个人了。
方小菲看向其他人皆是一副义愤填膺的神情，似乎对现在的皇帝都是恨之入骨。
可这并不是皇甫元想要的，赵睿夜是皇甫元亲自选的储君，没有皇甫元他也当不上皇帝。
或许现在的赵睿夜还很无知，或者说蠢的可以，但那怀王是他的叔父，更是一个不可信任之人。
旁人或许不知，但皇甫元清楚地知道，当年这怀王早就有反心，洛阳城破也有他推了一手。
“不行！丞相大人选择的是当今陛下，你们若有二心可还对得起当初誓死要效忠的那个人？”
方小菲忽然高声呼喝，清亮的嗓音，在这夜空中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可是他下令处死了子初！”蔺国公道。
“他没有别的选择，丞相不死，死的就是他了。而皇帝一死，天下必将大乱！温氏经营江东多年，多少门人拥护他们。”
“就跟你们拥护丞相一样。”方小菲的声音轻了下来，只有她身边的蔺国公和方易等人听到了后面的那句话。
众人一时沉默了，在忠于这个国家和忠于丞相之间徘徊。
在他们的认知中，赵睿夜代表了大坤，而他也是杀死皇甫元的凶手。
丞相是被这个国家背叛了。
“绯儿，不……是少主人。您可是要我们去为仇人卖命效忠吗？”有个村民提出了这个问题。
方小菲记得他，曾经是丞相府的护卫之一，后来随皇甫元出征，最高得过六品云骑尉的勋爵。
她又环视众人，他们的年纪都不大，最年轻的也是二十六岁的七品武骑尉。
坤朝是军功授爵，方小菲算不清这些爵位是他们冒了多少次生死去挣得的，但这个国家是他们曾经守护过的。
“家国兴亡，匹夫有责。”
“你们当初跟随丞相，从一开始效忠的便是这个国家，而不是任何一个人。我想凭丞相的能力，没有谁可以要他的命。他之所以选择死亡，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大坤而赴死的。”
“现在的大坤，北有泷国戎狄强占旧都，南有海寇肆虐，西有雒国虎视眈眈，最后是江东温氏和他们遍布天下的帝国蛀虫。”
“百姓刚刚才从南渡的祸乱中挺过来，经不起再来一场内乱。”
方小菲的这些话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她知道这一切都是皇甫元的真实想法影响了自己。
她对这个时代根本就不了解，但是皇甫元却是了解得十分透彻。
“蔺国公，我相信你也和丞相一样，深爱着这片土地。否则，当年你也不会自愿放弃世袭的高官厚禄，来这穷乡僻壤的青羽村隐居。”
蔺国公长叹一声，轻轻点了点头，“还是叫我村长吧，蔺国公早在过去就已经死了。”
除了个别几个人，其他人都对方小菲知道他是蔺国公身份的事情并未深究，所有人都被她之前的那一篇大论给震撼住了。
忠于国，还是忠于某一个人。
这个问题，人们以前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
“我不过是一介武夫，哪懂这些道理！以前跟随丞相，他指哪我便打哪。现在丞相已去，我就跟着绯儿，绯儿让我打谁，我就打谁！”
“对，跟着绯儿就是了，管他是怀王还是皇帝。”
村民们几乎一致地认同了方小菲的想法，方小菲没有回应，而是看向蔺国公和他身边那个戴斗笠的人。
却见蔺国公也看向那个人，直到他点了下头，蔺国公才似吃了定心丸一般，看向方小菲。
“绯儿，你说的有理。不管是我，还是子初。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为了这个国罢了。”
方小菲朝着蔺国公深深行了一礼，“我替大坤百姓感谢您！”
“使不得！”蔺国公上前扶起方小菲。
皇甫元的葬礼办得简单而又迅速，人们在祭拜之后就退回了村子，各回各家，好似今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方小菲回去的时候一直四处张望着，可还是见不到那帮她包扎手指的人。
她看向走在自己身边的方易，“爹，你今日没有回来，我可担心你了！”
方易习惯性地抬手，想要摸一摸方小菲的小脑袋，手却停在半空。
方小菲见状，一把抓过他的手，勾住了他的手臂。
“小心手指！”
“没事，碰不到的。”
方易叹了一口气，道：“绯儿以后还是莫在叫爹了，你既然想起了从前的事，便已经不再是一个青羽村的乡下小丫头了。”
方小菲不知如何解释，她并没有方绯的记忆，她所知的一切都来自于皇甫元。
而且，还不是全部的记忆，只有她碰到皇甫元接触过的人或事，她才能像触发了开关一般记起来。
于是她只好道：“我是记起来一些事情，但很零碎，以前的记忆并不完整。”
“这样啊，那绯儿记不记得当今陛下？”
“赵睿夜？他会是个好皇帝。”方小菲依着皇甫元的记忆如是道。
方易不再说话，等到了青羽村，却见卢云深就立于方家门口，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那个……灵溪镇的城门已经关了，我只好厚颜求易叔收留了。”
方小菲心道，这方家可没有多余的房间给他睡。
“卢公子还是去我家吧，方家毕竟不太方便，我老头子一个，家里倒是宽敞的很。”
蔺国公捋着长须在不远处喊道，他身边依旧跟着那个戴斗笠的人。
卢云深也知方家不可能给他留宿，于是叮嘱方小菲伤口不能碰水，便离去了。
夜深，青羽村一片静谧，众人皆已入睡。
方小菲看着自己房外的那个暗影抖了抖眉头，待走到窗前，却见窗户被那人打开。
等看清了窗外的人是谁之后，她默默地放下了手中似板砖厚的《史记详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