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芗虽然住在医院周边，但每次都是掐着点，匆匆忙忙地来上班，站里的护士们都习以为常，可进来情况却大不一样，经过某一、二、三……N个眼尖的小护士发现，只要护士长搭上滕医生的顺风车，时间至少提前10分钟。
关芗边换工作服，边问值夜班的护士，“小袁，6床和8床的血样送检了吗？”
小袁护士：“送过去了，关姐，没什么事，我下班了。”
关芗：“辛苦了，注意安全，好好休息。”
小袁护士路过滕白的办公室，见滕白正在换工作服，小袁护士发誓，她真的只瞟了两眼，一眼又一眼，她惊奇地发现，滕白身上的衬衫跟不久前护士长身穿的那件几乎一模一样，领子上的结都是一样的。
小袁护士摸摸钱包，心想这款衬衫如今这么火吗？她要不要直奔商场去买一件。
滕白换好工作服后，还整理了一下里面的衬衫，满意后，才从容地走进门诊室。
关芗大概还不知道，这一上午有多少护士医生瞧见滕白的穿着，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私下悄悄把这件衬衫加入购物车。
等到关芗看到，已经是中午了。
关芗把滕白拉到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数落她，“干嘛呀，滕白你故意的是不是，你知不知道这一上午你荣登咱科的头条了？”
滕白：“是吗？没感觉呀，这曝光度不够。”
关芗：“你……”
滕白：“洗衣液的味道太好闻了。”
关芗：“下次我送你一瓶。”
滕白：“我穿着它，就像是在抱着你。”
关芗：“……喂，这是医院。”
滕白：“我知道。你早一点答应我，不就没有今天的事了。”
关芗：“答应什么？”
滕白：“说你喜欢我啊。”
关芗很无奈，“你闹脾气也分分场合吧，拿出点专业态度来，滕医生。”
滕白：“现在是休息时间。”
关芗嘴硬道：“那也不是用来谈情说爱的。”
滕白也不恼，“早晚让你说出口。”
可这早晚是多久呢，滕白心里没数，听着关芗跟站里的小护士们嬉皮笑脸开玩笑，滕白心底越发烦躁，眼神像刀子一样，看谁都像是在活剐。
下午，科里来了一位“特殊”的患者，精神状态不错，脉搏、血压都正常，硬要说“特殊”，可能是这位患者是科主任领来的。
患者看见滕白刀子一样的目光，吓得哆嗦了一下。
科主任：“小滕啊，你是留过学的，见多识广，你来给分析分析，这到底是啥病？”
滕白问患者，“小伙子，你哪里不舒服了？”
患者：“流黄白色鼻涕，头痛，上台阶后呼吸困难，而且情况比上个月还严重了，早上起来手有点僵硬，活动活动就不僵硬了。”
晨僵，自身免疫方面的问题。
滕白：“你今年多大了？”
患者：“17岁。”
这个年龄段正是自身免疫走上坡路的时候，不应该出现晨僵。
滕白：“除了头疼，还有哪里痛吗？”
患者：“眼睛，太阳穴，脸颊，上颚的牙齿和额头。”
滕白：“哦，窦性头痛。”
滕白：“你之前做过相关检查吗？”
患者把手里的大大小小材料，悉数放到滕白面前，说道：“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在省医院的呼吸内科就诊，一直挂的是秦中珂教授的号，这是病历和胸片。”
秦中珂，滕白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跟老爸是发小，一起玩泥巴长大的，高考时考入同一家医学院，毕业后又共事了十年，直到滕白一家搬到加拿大，联系才渐渐少了。
滕白可以说是秦中珂看着长大的，小时候叫秦伯伯，长大了叫秦老师，再后来叫秦BOSS，滕白能顺利地出国深造，秦中珂功不可没。
既然是秦中珂推过来的病人，难度系数肯定不低，话又说回来，秦中珂都没啃下的骨头，滕白又有几分把握呢。
滕白翻了病历的前两页，时间为半年前，患者表现为易疲劳、有寒战发热等现象，咳痰中带有暗沉色血样，但不咳血。有吸烟史。治疗方案上，戒烟，给患者服用了一个疗程的阿奇霉素。
有暗沉色血样，滕白的诊断是肺部感染，服用阿奇霉素也是中规中矩。
滕白：“小伙子，这上面说你有吸烟史，多久了？”
患者：“20个月”
滕白：“香烟？”
患者：“电子烟，含有尼古丁的。”
滕白：“17岁就有20个月的吸烟史，你家长知道吗？”
患者：“不知道，我从不在家吸烟。”
滕白：“那你戒烟成功了吗？”
患者：“目前没有。”
滕白继续翻看病历，一个疗程的阿奇霉素不管用，症状还在持续。
病历上显示，5个月前，患者拍了个胸片。滕白对着光，看着5个月前的胸片，右肺下叶出现了结节性实变，看起来像肺炎。病历中记录治疗上再加一个疗程的阿奇霉素，依旧不见效，就把阿奇霉素换成了左氟氧沙星。
4个月前，患者再次拍了胸片，由右肺下叶结节性实变，发展成了双肺下叶都出现了结节性实变。
3个半月前，患者做了次增强CT，可以看见微小的毛玻璃状结节影。而且，全是下肺症状最显著。
问题越来越严重了，滕白怀疑是肿瘤，但是在增强CT报告中，滕白没有找到肿大的纵隔淋巴结，以及肺门淋巴结，患者心界正常，肺动脉直径也正常。
不是肺部感染，不是肿瘤，那是什么病灶？
滕白接着翻看病历记录，之后患者开始出现间接性的咳黄痰，身体不适伴有间歇发热，但没有出现体重减轻，不盗汗，不咳血，胸部也没有出现不适。经检查，患者精神状态不错，脉搏正常，血压和血氧饱和度都正常，双肺的呼吸音也正常，四肢无发绀，或出现杵状指。
滕白是越看越晕，患者啥啥都正常，只是咳痰、发热、肺下叶呈毛玻璃状，这是哪种疑难杂症？
滕白把病历翻到最后一页，记录上显示患者无咳嗽和咳痰等症状，也不寒战发热了，但是活动后容易出现轻度、间断性的呼吸困难，然后就是一大串的各项指标，像脉搏、血压、血氧饱和度全正常，无胸痛，体重无减轻，查体无改变。
秦中珂在最后一次出诊时，为了排除患者是不是还患有其他基础疾病，就多开了一点检查。测了全身血细胞计数，做了综合代谢检查（包含了肝功、肾功），还做了尿分析；是不是患者自身免疫出现了问题啊，查了中性粒细胞抗体；会不会是非典型肺炎啊，查了支原体IgM抗体；是不是早期结核啊，又做了相关检测……
结果一出来，统统都是阴性的。
滕白看的汗流浃背，按理说省医院呼吸内科实力不差，患者挂的还是个水平极高的专家号，各项检查做了个遍，这就让人十分意外，这到底是啥病？
滕白万分为难地看着科主任，咱能让这位患者转院不？这分明是个疑难杂症，她见识浅薄，搞不定啊。
科主任：“小滕啊，我不瞒你说，这位患者是秦教授特地推给你的，来之前还给我打了电话，点名让你接诊。”
滕白：“……”
什么叫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滕白此刻深有体会。
滕白：“主任，患者这种情况，我一个人很难下诊断，您看看会诊行不？”
科主任：“可以，相关的检查你来安排。”
滕白对患者说道：“小伙子，这样，你明早过来，去做个CT平扫，我这就给你开手续。”
患者：“我挂了半年的专家号，都没看明白，不得已转院，你能行？”
滕白：“……”
她这是……被小看了？
滕白：“这世上最好的药，就是你自身的免疫力，你可以对我没信心，但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没准再有半年，你的双肺就会自主痊愈。”
科主任：“对对，还得靠自己，烟一定要戒掉，越早戒掉对痊愈越有帮助。”
患者拿着滕白开具的单子，跟在系主任身后出门了。
送走了一大一小难缠的主，滕白的右眼皮突突地跳，她颇有些委屈地给秦中珂打电话。
秦中珂：“白侄女，正等着你电话呢。”
“秦伯伯，秦老师，秦BOSS，你……”滕白脑子乱得很，称呼也变得语无伦次。 秦中珂：“礼物可还喜欢？”
滕白：“能退货不？”
秦中珂：“怕你退货，所以先给你领导打了招呼，包括你们大小领导在内，呼吸内科有一多半是我的学生，我的话他们还是听的。”
滕白欲哭无泪，“那您换个人也行啊，您也说了不止我一个是您学生。”
秦中珂：“这不想庆祝你学成归来嘛。”
滕白听出秦中珂心情不错，不想跟他兜圈子了，直接问主题，“秦伯伯，患者在您那就诊了半年，您的诊断是……”
秦中珂：“我确实有诊断，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这样的病不常见，课本上是找不到的，你好好给患者治疗，这是一个很好的积累经验的过程。”
滕白：“看来患者是不会有生命危险了。”
秦中珂：“只要他还记得我的嘱咐，一时半会儿不会有。”
啥叫一时半会儿，这不还是有嘛……
滕白气得跟电话线较起劲来。
秦中珂：“我明年就要退休了，也不打算接受医院的返聘，未来像这样的疑难杂症多去了，你们不抓紧时间长长见识，难不成以后还要请我这个糟老头子出山？门都没有。”
说完毫不客气地挂断电话。
滕白：“……”
关芗留意到，科主任进了滕白办公室有段时候了，等科主任出来，关芗拿着一堆医嘱溜进滕白办公室。
赶上滕白有气无力地挂电话。
关芗：“科主任给你出难题了？”
滕白点点头。
关芗：“说来我乐呵乐呵。”
滕白：“要找乐子，回你们护士站，我看你都乐一下午了，还没乐够？”
关芗：“我这不是关心你嘛。”
滕白笑了笑，道：“我可能有一场硬仗要打。”
关芗听得稀里糊涂的，“那祝你早日凯旋。”
滕白：“当然得凯旋，不然招牌岂不砸了。”
关芗惊道：“这么严重？”
滕白点点头。
关芗：“我就知道，你们那个科主任，看着慈眉善目的，一点都不是东西。”
滕白：“……”
远在办公室的科主任，连打了三个巨响的喷嚏。
第二天，患者在家长的陪同下做了CT平扫。CT显示患者肺部的毛玻璃样结节影的大小、数量、衰减均在增加，下肺最明显，在支气管血管周围分布有汇合区。
下肺啊下肺，滕白猜测会不会是肺间质性疾病了。
猜测归猜测，不能当成诊断，滕白让患者去做个肺功能的检查。
拿着CT检测和肺功能检查的结果，滕白茫然了。
体温正常，呼吸频率正常，脉搏正常，血氧饱和度正常，血压稍微不正常，高压稍微高点，148，口咽正常，没有溃疡等症状，心音、呼吸音也正常。
筛查过敏性肺炎，没有；抗核抗体，阴性；类风湿因子抗环瓜氨酸肽抗体，阴性；莱姆病抗体，还是阴性。
血各种蛋白正常，电解质正常，肝功肾功也正常。
问问病史吧，看能不能找到突破点。
患者：“患有中度抑郁，偶有焦虑，注意力不集中，小时候得过哮喘和过敏。”
滕白：“抑郁，是不是服用过盐酸舍曲林。”
患者：“是的，还有两个苯丙什么的。”
滕白：“苯丙氨酸，苯丙胺。”
患者：“对，就是这两个。”
滕白：“有过药物过敏史吗？”
患者：“没有。”
滕白：“有接触过一些，比如猫啊，狗啊，鸟啊，杀虫剂或者是野外活动吗？”
患者：“我不养宠物，也不去户外，不爱读书，除了吸烟，我没其它爱好。”
滕白内心OS：小小年纪，活得这么颓废，难怪招惹上这么奇怪的病。
病史问不出个名堂来，那问问家族史吧。
滕白：“你直系三代内，有什么遗传病吗？”
患者：“嗯……没听说。”
滕白：“你爸妈身体好吗？”
患者：“我妈睡眠不好，我爸患有硬化症。”
滕白：“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呢？”
患者：“奶奶患有慢阻肺，爷爷血栓，外公有些肺纤维化，外婆患有多年的风湿。”
看来家族遗传确实导致了该患者的体质比一般人要“脆弱”些。
滕白最后来了句，“戒烟，必须把烟彻底戒掉。然后咱们再谈下一步治疗。”
下班了，滕白和关芗一前一后坐进车里，关芗系好安全带，开始八卦道：“唉，你们科主任带过来的患者，到底什么病啊？我看他这几天做了不少检查。”
滕白：“不知道。”
关芗：“花了不少钱，然后换来你一句不知道，患者冤不冤。”
滕白：“我真的不知道啊，啥啥检查都正常，我现在心里都没个诊断。”
关芗：“……砸场子的来了。”
滕白：“你说对了，就是来砸场子的，可惜，付芊芊不在科里，不然还可以跟她说道说道。”
关芗：“……跟我就不能说了？”
滕白：“说了你也听不懂。”
关芗：“嘿，之前还说喜欢我来着，怎的，现在就嫌弃上了，你个骗子。”
滕白：“我没有嫌弃你，我在实话实说，术业有专攻。”
滕白靠边停了车。
关芗解开安全带，“那你去找跟你有共同术业的人吧，拜拜喽。”
滕白抓住关芗的手腕，“关关~”
关芗：“哼~”
滕白：“我喜欢你。”
关芗：“说着玩呢？有意思吗？”
滕白：“柠檬精。”
关芗：“要酸也酸你。”
滕白：“我包小馄饨给你吃。”
关芗：“……不吃。”
滕白：“炸鸡腿呢？”
关芗：“……不吃。”
滕白：“炖条鲤鱼怎么样？”
关芗重新系上安全带，“你刚刚说的那三样，我全都要吃。”
滕白笑笑不说话，把车转个弯开走了。
一个月后患者又来了，这次患者终于在父母严格的监视下，成功的把烟戒掉了。
但是，戒烟后，患者马上就出现胸闷，爬几步楼梯，喘不上气，鼻塞。
滕白还是给他做了CT平扫和肺功能检查。
得到的结果，基本上没什么变化，血氧饱和度正常，查体正常，肺功能整体上还可以，就是一氧化碳弥散量有些低。CT平扫显示的毛玻璃样影增多了，下肺还是最显著的。
滕白感觉，患者不像是患有支气管扩张，支气管壁增厚，或者其他原发性气道疾病，也没找到任何纤维化，牵引性支气管扩张和变形。
而且自身抗体呈阴性，尿分析也正常。
滕白真想仰天长叹，直到现在，她完全没诊断出，这到底是个啥病……
把该患者送走，关芗似乎听到了什么破碎的声音……呵，可能是门口的呼吸内科牌匾碎了吧。
针对该患者的病情，科里不止一次召开会诊，得到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每个人都是一头雾水，科主任颇为同情地看着滕白。
周日，付芊芊儿子过生日，滕白和关芗带着礼物过来，给小寿星庆祝。
拆了礼物，吹了蜡烛，切了蛋糕……付芊芊把孩子交给丈夫，示意他们爷俩进屋消消食，休息休息。
“妈妈，我可以再拿一小块蛋糕，到房间里吃吗？”
付芊芊点头，“不许蹭得哪里都是。”
“是。”小家伙“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客厅里，只剩下付芊芊、滕白和关芗，三人面面相觑。
关芗：“干嘛把小孩子支开呀，三个大人你看我我看你的，多没意思。”
付芊芊：“我和滕白见面的机会不多，趁着现在，把该解决的解决了。”
关芗看看滕白，又看看付芊芊，“那个……我是不是需要回避一下。”
付芊芊：“脑袋里一天天装些什么牛鬼蛇神，我们在谈工作。”
滕白附和道：“不需要，给你涨涨知识。”
付芊芊：“就是，学了内科护理不一定了解内科，等会给你开开眼。”
关芗立马正襟危坐，像个小学生一样，准备听听神仙是怎么吵架的。
付芊芊拿来几张A3纸，不同颜色的笔，铺在三人中间，然后对滕白说道：“说说吧，患者什么情况。”
滕白边说边在A3纸上写下关键词，“患者病程8个月，间断发热，偶有晨僵，窦性头痛，运动后呼吸困难，鼻塞，CT显示毛玻璃样结节影进行中，下肺最显著，而且分布于支气管血管束周围。”
关芗补充道：“哦，患者之前吸烟，不过现在戒了。”
付芊芊：“那就要先搞清楚，患者吸烟与发病的先后顺序，我的想法是考虑吸烟或者是电子烟蒸汽相关的疾病。”
滕白：“我最初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力劝患者戒烟。”
关芗忽然想起来，当年看付芊芊复习的内科题库中，经常会有一道什么先后顺序的题。
滕白补充道：“但是，我查过，带尼古丁的香料中，有色素也有刺激物，可以引发的疾病海了去了，这样无异于大海捞针。”
付芊芊：“那就做鉴别诊断。”
滕白：“会诊的时候，有人提过，不过这可真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付芊芊：“所以你今天，只是单纯给我儿子过生日的？”
滕白摇摇头，“我觉得问题的关键，出在毛玻璃样影上，只有它目前尚在进行中。”
付芊芊：“好，咱们就以毛玻璃样影为切入点，可能引起毛玻璃样影的，我记得老师讲过，有不完全的充气，肺泡塌陷或者是间质增厚。”
关芗听得虎头虎脑，“具体表现出来啥病症？”
滕白：“就很常见了，水肿，感染，肿瘤，炎症，出血。”
这下关芗听明白了，问滕白：“可是感染和肿瘤，你不一早就pass掉了吗？”
滕白：“确实，不过既然要鉴别诊断，那就再筛查一下。”
付芊芊：“咱们先来说说水肿，肺水肿。”
关芗：“患者还没到20岁，太年轻了，没有溺水史，心脏没毛病，心界比我都好，这种情况能肺水肿？反正我是不信的。”
付芊芊笑道：“关芗都能想明白的，看来真不是肺水肿。”
滕白：“还有一种情况，肺静脉栓塞。”
付芊芊：“肺静脉栓塞的基本特征，是小静脉广泛的纤维化，由于水肿和血管充血从而引起的毛玻璃样影，从这点来说稍微靠得上。但是它通常情况下分布在小叶中心区，伴有间隔增厚，胸腔积液或者心包积液等现象，患者的检查结果中显然是没有的。”
关芗用笔悄悄地把“水肿”划掉。
付芊芊：“来看看是不是感染，老白，说说你pass掉的理由。”
滕白：“患者此前的确有过发热，咳嗽，流鼻涕，这些很符合感染的特征，而且常见的几种机会致病性或者是非典型感染也可能引起毛玻璃样影，但是，患者的血液基数正常，没有充分的证据表明患者的免疫功能受损，或者是易感人群体质，所以应该不是机会致病性感染；再者，患者前期用过一些诸如阿奇霉素，左氟氧沙星等抗生素，一点用都没有，影像上也没有给出像急性侵袭性肺曲霉菌或者其他真菌感染的结论。”
关芗用笔悄悄地划掉“感染”。
付芊芊觉得滕白的分析很有道理，那会不会是肿瘤呢？毕竟肿瘤之前也被滕白pass掉过。
滕白：“肿瘤，比如非典型的腺瘤样增生和多灶的原味腺癌中是有毛玻璃样影的，而且毛玻璃样影的分布情况与患者很类似。但是，患者的毛玻璃样影在影像上呈广泛的多灶性，结节影的进展速度很快，然后患者这么年轻，家族并没有肿瘤史，肿瘤的可能性甚至比感染还小。”
关芗用了另一种颜色的笔，在“肿瘤”上重重地画个×。
现在只剩下炎症和出血需要排查了，关芗看着这两个名词就头痛，炎症可以引发起多种形式的肺炎，出血也可以引发多种综合征……患者是不是猴子派来的逗比，专门消遣滕白的。
付芊芊：“我先来，常见于吸烟者的，比如呼吸道细支气管炎相关的间质性肺病，会出现毛玻璃样影，病历上常在呼吸性细支气管及周围含气腔隙，出现色素性的巨噬细胞，但是此病的毛玻璃样影还是聚集在小叶中心区，伴有支气管增厚，肯定不符合患者的情况。”
关芗：“还有一种叫什么脂肪性肺炎，我之前在滕白电脑上看到的，说用一种植物甘油作为尼古丁的载体所引发的。”
付芊芊：“你说的那个，叫外源性类脂性肺炎，由脂肪样物质引起的一种慢性肺炎。”
滕白：“相关研究表明，植物甘油所引起的类脂性肺炎，病理变化不显著。如果是亚急性发病，实变乃至肺间隔增厚程度要比患者明显得多。”
关芗：“哦，这个也不行。”
付芊芊打趣关芗，“怎么，你现在连滕白的电脑都可以随意使用了？里面有什么好玩的？”
关芗：“开机密码设成20位，鬼才进得去，我不过是趁着电脑开着的时候，瞟了一眼。”
付芊芊：“滕白电脑的E盘中，有一个上了锁的文件夹，我之前一直很好奇里面装了什么重要的机密，你有机会帮我看看。”
滕白：“早删了。”
付芊芊：“哦，秘密永远是秘密，听起来有些遗憾。”
关芗：“啥？删了？滕白你该不会是做贼心虚吧。”
滕白看着付芊芊，“你这是何必呢，你先一步做出了选择，那个文件夹存在的意义失效了，不删难道留着缅怀青春？”
付芊芊：“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我心里舒服多了。”
关芗懒得听面前的两个老情人互诉衷肠，随便捏了两个纸球，塞住耳朵。
付芊芊将纸球拿下，“干嘛呀，这就受不了了，度量有点小哦~”
关芗：“说正经事呢，你俩扯哪去了，言归正传。”
滕白：“吸烟可以导致的，急性嗜酸性肺炎。”
付芊芊：“很显然，患者的症状更接近慢性嗜酸性肺炎。”
滕白：“慢性的话，外周的嗜酸性颗粒细胞会轻度增多，并在实变处和外周有嗜酸粒浸润，显然患者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付芊芊：“比如，过敏性肺炎，急性和亚急性会出现毛玻璃样影伴衰减。”
滕白：“过敏性肺炎的结节是离散性的，而且小叶中心的小叶节，有空气滞留。还是不符合。”
关芗：“哦，我想起了一种病，欧美人经常得的，叫什么……结节病。”
付芊芊：“患者又不是欧美人，况且你说的结节病，课上老师基本是一嘴带过。”
滕白：“结节病是一种不明原因的系统性疾病，是沿淋巴管分布的非干酪的肉芽肿伴有发热和关节症状。CT显示患者的肺门淋巴结、纵隔淋巴结都没受累，沿淋巴管分布的可以忽略不计。”
付芊芊：“出过国的就是不一样，一听就是在国外经常见到这样的病例。”
滕白：“再比如，机化性肺炎。机化性肺炎的肺泡和细支气管出现肉芽组织，沿支气管血管束分布，下肺明显。”
付芊芊：“老白，你之前有提到，说患者影像分布不均，没有大量实性结节或者较为致密的实变区，显然要pass的。”
付芊芊：“要不要考虑下病毒感染，比如，肺淋巴瘤样肉芽肿，影像上同样表现出弥漫，沿支气管血管束分布，肺下部更突出。”
滕白摇摇头，“患者的结节密度明显更高，边界也更清晰，不像是细胞浸润。”
付芊芊：“会不会是免疫缺陷导致的肺病？”
滕白：“你说的是肉芽肿—淋巴细胞间质性肺病？”
付芊芊：“对呀，它也是一种弥漫型的实质性疾病，沿间质和细支气管周围分布，影像上同样表现出结节，不同程度突变，淋巴结肿大。”
滕白觉得有点牵强，“患者活了小20年，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原发性免疫疾病，而且患者没有反复感染史。
关芗听了半天，快睡着的时候，滕白和付芊芊终于把“炎症”的所有可能性说完了。
接下来就是最后一种可能，“出血”。如果还不能给患者下一个确切的诊断，关芗可以想象，患者最后可能不是死于肺病，而是死于抑郁，因为两家权威的呼吸内科都无法下诊断，患者只能去遥远的帝都碰碰运气，换谁不抑郁。
滕白：“一开始，患者说咳痰中带有暗沉色血迹，我怀疑是陈旧性的出血，但通常肺泡出血，一氧化碳的弥散能力会增强，患者的情况正好相反，整体上反而下降了。会诊时有人注意到，在某段时间，患者的一氧化碳弥散量是提高了的，用力肺活量降低了，这证明很有可能是活动性的肺泡出血。”
付芊芊：“会不会是特发性肺含铁血黄素沉着症？此病虽多发生于儿童，但成年人中不是没有。临床上表现出来反复的自发的肺泡出血，无免疫复合物沉积的毛细血管破坏。”
滕白：“特发性肺含铁血黄素沉着症的毛玻璃影，起起伏伏，位置经常转移，不像患者的进展平缓。”
关芗：“唉，你俩思路要不要这么死板，好歹考虑下并发综合征。”
付芊芊：“倒是有一些并发综合征是符合的，比如抗肾小球基底膜疾病合并肺出血。由于自身抗体直接于肾小球或者肺泡基底膜结合，临床表现为进展性的肾小球肾炎，但也有例外，比如只有肺受累。吸烟或者其他吸入性因素能促使出血的发生发展，可见患者影像上符合出血。尽管患者自身抗体呈阴性，回想之前患者发热、鼻塞、鼻窦等症状，都是些系统性的症状，沿细支气管血管束分布，肺下部更显著，现在想来，确实比较符合肺泡出血。”
滕白：“比如，嗜酸性肉芽肿伴多发性脉管炎，或者肉芽肿伴多发性脉管炎。”
关芗：“……”
名字起得差不多，听起来跟个孪生兄弟是的。
滕白：“通常都是抗中性粒细胞胞浆抗体呈阴性，前者虽然毛玻璃样影更普遍，但前者外周嗜酸粒多，而且伴有一些哮喘，患者只是小时候得过哮喘，目前没有；后者的话，最突出的特点就是结节或者实变，窦性头痛不常见，毛玻璃样影可能是出血引起的。”
关芗彻底被绕晕了，什么前者后者的，总之就是不符合患者的症状。
付芊芊：“有没有可能是过敏性紫癜？”
关芗：“这……是小孩子才得的病吧，俗称IgA血管炎。”
付芊芊：“肺泡出血机会很小，伴发紫癜、腹痛、关节炎、肾病。”
滕白：“这些，患者的表现都太轻微，只有短暂晨僵。”
付芊芊起身给滕白和关芗倒果汁，关芗腿都坐麻了，跟着付芊芊起来活动活动，看看窗外的车水马龙。
关芗：“芊芊，你不看看你儿子？这半天没动静了。”
付芊芊：“在家有什么好看的，你姐夫陪着呢，八成爷俩睡着了。”
关芗：“你儿子养得真省心，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缠着姐夫，啧，这妈当得，着实令人羡慕。”
付芊芊：“可能他知道，妈妈很忙吧。”
关芗：“这么小，会体谅妈妈的辛苦，你的福气在后头呢。”
付芊芊：“别光顾着说我，你呢，滕白家没少去吧，我怀疑你是不是长期驻扎在她家了。”
关芗：“什么叫没少去？还长期？我那叫偶尔，是她威逼利诱，我才勉强去的。”
付芊芊：“嘴硬个什么，你要是喜欢人家，赶紧给个回应，滕白也老大不小了，耗不起。”
关芗：“嘿，在你身上耗得起，在我这儿怎么就耗不起了？”
付芊芊：“你掉醋坛子里啦，今时不同往日，瞎比较什么，我是给你提个醒。”
关芗：“我知道，我心里有数。”
等付芊芊和关芗都做好，才发现滕白一口果汁都没动，整个人呈呆状。
关芗把手放到滕白眼前比划了两下，小声道：“不会抑郁了吧。”
付芊芊：“谁知道呢，也有可能想问题想得入神了。”
关芗轻轻握住滕白的手，触手有点凉，关芗用拇指肚一遍遍的抚摸着滕白光滑的手背，直到滕白反手回握，掌心相对。
滕白：“还有一种可能，最后一种可能。”
关芗&付芊芊：“什么？”
滕白：“孤立性寡免疫肺毛细血管炎。”
滕白：“先毛细血管炎，后来会出血，自身抗体、系统性血管炎或者潜在的结缔组织疾病都找不到。刚发病的几周，乃至几个月，患者可能会出现发烧、咳嗽、呼吸困难、鼻炎和鼻窦充血，咳血，血沉正常或者轻度升高。这是目前最符合患者的。”
付芊芊：“不管是不是疑似肺出血或者血管炎，都得先通过实验室检查评估患者自身免疫是否存在。虽然患者之前已经检查了一些，但没完全查彻底，补体水平没查，抗心磷脂抗体没查，β2-糖蛋白抗体也没查。”
关芗：“多麻烦，不如让患者做个活检。”
付芊芊：“关芗这个主意好，做个活检，是妖是魔就清楚了，咱们也不用在这猜来猜去的。”
行吧，这样一来滕白就有了进一步可行性操作，先诊断为血管炎伴肺泡出血，可能是孤立性寡免疫性肺毛细血管炎。等到周一会诊的时候，看看其他医生们同不同意活检。
从付芊芊家出来，滕白的表情明显轻快多了，小区里个别淘气的孩子，玩耍时撞到她，她也不再冷冰冰的板着一张脸。
关芗：“心落地了？”
滕白：“关键是你的提议好。”
关芗：“少来，连我都知道应该活检，你能不知道？你怕是苦于没有下诊断，科里不敢让患者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