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白仰天而哭,白发萧萧,寒侧骨髓,如三伏天下冰雪!发头抢地,血流如注,“我不该问你……我不逼你们……谁也不逼了……”
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而之势拨下燕与胸口剑,血淋淋的架在慕容雪月脖子上,“还我孩子!”
“竹廿!”慕容雪弄失声疾吼。
“还我孩子!”剑刃一压,慕容雪月雪嫩的脖子上已然沁出血来。
“你别逼我!”声音冷利如刀。
“逼你?”知白讥笑,“你配吗?”
慕容雪弄脸色一青,她逼着慕容雪月又退后一步,“还我孩子!快!”
慕容雪月冷笑,“你以为我的命抵得过皇子的命吗?你的算盘打错了!”
知白冷笑,“你和他倒还真是一对。既然如此我们不妨一起死!”
慕容雪弄喝道:“抱帝裔过来!”
片刻慕容创、慕容护便被抱了上来,慕容雪弄抱过慕容创,“放人。”手却在慕容创腋下一捏,孩子顿时痛哭起来,知白心里一柔,慕容雪弄趁机弹落她手里剑,知白扑身过来欲夺慕容创,慕容雪弄一侧身,手肘撞在她胸口,知白只觉五脏六腑都似绞在一块,竟被一撞飞了出去!
慕容雪弄也觉得自己那一撞太用力了,知白如此苍老的身子如何受的了?便见她一阵咳嗽吐出血来,被侍卫捉着却恍若无事,“我不在乎你,你便伤不了我。慕容雪弄,如今你以为你还伤得了我吗?”
慕容雪弄心里一痛,南觅上前求情,“请君上开恩!”左央等人也纷纷求请。
知白淡笑,“何必再掺进来,徒伤了感情。”
南觅悲伤莫名,知白定是明白他们不会替她说话,所以才没有坚持问,不问,他们还有情义,问了终究心有介蒂。
她已不再挣扎,悲凉的看向西爵,“那时,倘若我没嫁该多好啊?”
慕容雪弄想起她梦里的话:哥哥,我不想嫁。想起方才那个青衣的男子那么紧的护着她,她那样紧的攥着他的衣襟……
知白,她从来就没有想嫁给自己过,从来没有!
西爵想到相继离世的儿女,哀及她,“请君上开恩。”
慕容雪月道:“西爵,她真的是你的女儿吗?”
两番如此问西爵疑心重重,“是的。”
慕容雪月笑得莫测,“本宫却得知有一女子自称叫竹廿,是西爵郡主,不知是也不是,请西爵辩认一下才好。”
不一刻便有一个女子被带了上来,西爵知白同时愣住。
那女子杏眼浓眉、雪嫩肌肤、乌溜溜的眼睛像清水里的黑石子……虽然这么些年过去了,知白一眼便认出她是阿廿,竹弋的妹妹,真正的西爵郡主!
“廿儿……”西爵镇定再好也痛哭出声,知白讷讷的叫,“阿廿……”
阿廿杏眼含泪无语凝噎,慕容雪月道:“西爵,这可是竹廿?”
阿廿殷殷地看着西爵,分明是让他否认。倘若西爵不认她,欺君之罪的便只有阿廿一人,若认了,便是西爵一族和知白一起受罚!
坛上坛下一时寂静无声,西爵看看坛下众臣以及身边待卫,明白今日一切慕容雪弄早已布局良久,终究一叹,“臣年老体迈,愿解甲归田,请君上成全。”奉上印信。
慕容雪弄接过印绶,整个王朝的兵权握于手中,终于自负一笑。
那一笑极其明亮,知白却觉得有一把剑生生的劈开自己的心脏!
知白被囚禁起来,她这一生还真与牢狱有缘啊!
数日后慕容雪月来看她了,知白正凭案而书,案头放的是慕容雪弄着人送来的伤药,并没有喝,地上一滩暗红的血已经凝固了。
那日慕容雪弄一击太得,她本孱弱的身子更加病得厉害。
慕容雪月看看地上的血迹,眉头几不可见的蹙了蹙,知白如待相识之人般起身,“陋室空堂,怠慢之处望见谅。”
慕容雪月就椅,“衔笔公子倒真如传说中潇洒有风度,只是不知是真的潇洒还是故作潇洒?”
知白长袖掩唇,咳嗽一阵,“子来是探望耶?是炫耀耶?”
倒把慕容雪月问得一怔,“有何区别?”
“倘若是探望,劳君空坐。倘若炫耀,清茶一杯。”
慕容雪月凝眉,“这倒是奇了,何以探望无茶,炫耀反倒有茶?”
知白就案而坐,“安慰之话不必说,我自心知。炫耀的话就倒茶让你慢慢说,何奇之有?”
慕容雪月莞尔,“那么你以为我所来为何?”
知白单指拂眉,极是疲惫,“自然是为他而来。”
“何以不认为我是为孩子而来?”
知白冷笑,“你抚养我的孩子难道不是为了他吗?”
慕容雪月苦笑,眼神一时阴戾又痛苦,全不像平日温婉优雅之态,“呵呵……你以为我想抚养别人的孩子吗?”
知白无语。
慕容雪月倏然起身,义愤填膺,“没有一个女人想一辈子替别人养孩子,我却不得不替一个又一个女人养孩子!”
知白亦拍案而起,“更没有女人想把自己的孩子给别人养!你夺人之子反倒义愤填膺当真荒谬!”
“荒谬?”慕容雪月冷笑,“这世间尽多荒谬之事你又知道几何?你以为我夺你子女是为了君后之位是吗?岂知每代君后最痛恨得便是这一身凤冠!你竹知白一向自许格调,不愿在后宫里争宠夺权,你可以逃离这个后宫,可我从出生那一刻便被锁在这个后宫里,自由没了,爱情没了,连做女人的权利都没了!”
知白惊奇。
慕容雪月凉嘲而笑,“你会爱上你的孪生兄弟吗?”
她与晚竹也是孪生姊弟,很小的时候她也好奇这个问题,兄妹怎么能相恋呢?可是历代王室皆是如此,司空见惯了反而不奇怪了。因而慕容雪月突然如此问她很是愕然了一下。
“必不会吧?皇室历来由孪生子女继承,男为君,女为后,可是谁又知道,每一代帝后只是兄妹而已!那些孩子都是如你这般妃嫔所生!”
“我和雪弄是,先帝和先后是……每一代都是!”
知白目瞪口呆。
“你怀孕那一天起,我便也‘怀孕’了。而我这一生的任务,就是替你养好你的孩子!”
知白被她阴鸷的眼神刺的一个激灵,以前她以为慕容雪月为了后位一定会好好一对自己的孩子的,可她对皇室如此仇恨怎么可能好好对自己的孩子?心里愈发不安。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知白警惕。
“因为你得到了后宫所有女人不可能得到的自由!”
慕容雪月走后来得是阿廿,她清瞳依旧,只是容颜苍老。二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终究还是知白先开口,“这几年,你都被他囚禁着?”
阿廿颔首,“那时我们怎么想到再见会是这般光景呢?”
知白唯余长叹。
“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嫂子,可如今……”忍不住又泪流满脸。
“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阿廿沧桑的叹息,“这世间终究没有什么可信的啊阿箬,爱情算什么呢?什么也不算!”顿了顿伤感的讲述,“当年我和他私奔,父爵一直派人追,后来跑到一个悬崖边,我说不要跑了,我们求父爵成全我们吧!他看着我说对不起。我不解何意,他忽然抱住我,竟然跳下了悬崖……”
“等到醒来的时候便被囚禁起来了,我才知道他是慕容雪弄的侍卫,当初相遇也并非偶然,一切都是他们按排好的,目的就是让我私奔,而你,代替我入宫!”
“……那天……我重获自由的那天,他谢罪在我面前……”就像燕与一样!
知白唯余一声声叹息,她不敢说顾晋爱不爱阿廿,当年他眉头也不皱的从火里取出玉佩,他对阿廿的心也是如火般赤呈的,如今她谢罪在他面前,又是何等情义呢?
“我时常想,我们四人,若有一对是幸福的,那便是幸福,我已然如此了,阿箬你呢?你爱的是我哥哥还是慕容雪弄呢?他那么处心积虑的让你进宫,对你又有几分的真心?”
知白笑,“阿廿,你错了,我们都是权力倾轧下被牺牲的棋子,我不过是他在这一场战争中的战利品,喜欢就把玩一阵,不喜欢就舍弃罢了。——好在我也未曾对他付出过什么真心。”
阿廿眼神幽亮,窗子外一双眼睛却暗沉如玄冰。
“永远不要依靠着什么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孩子,因为总有一天他们都会离开你。”手抚着桌上案卷,“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便是脑子里的学识,只有它们永远也不会离开我。”
阿廿眼神复杂,“你真的不想夺回自己的孩子了吗?”
“夺回?”知白自顾而笑,手指着满地血迹和落发,“阿廿,你看我还能活多久呢?”
阿廿神色一痛,问出一直徘徊于心的问题,“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命都是抢回来的,何况这一身臭皮囊?阿廿,我渴望解脱,灵魂上的解脱。——活着真的好累啊!”
阿廿垂眸,“我懂得。”
相对无语,良久知白拥了拥她的肩,“你走罢,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这个帝都不是我们待的地方。”
阿廿欲言又止,终于执起她的手,郑重而嘱,“你自己保重。若再相遇,愿——醉笑陪君三万场!”
知白顿时一怔,阿廿已离去了。
醉笑陪君三万场……清吹?
几日之后慕容雪弄来了,带着孩子。
知白第一次抱自己的孩子母性的温柔顿时被激发出来了,温柔的亲吻着他们,慕容雪弄静坐一侧,既喜又悲的看着他们。直到孩子饿了才由奶娘抱了出去,而知白像是没有看到他一般回到案前泼墨绘画自己孩子的样貌。
慕容雪弄等她画完,又容她欣赏了半天,见她终于卷起画卷,却又伏案书写起来。终于忍不住一脸沉楚的道:“学识离不开你,那么笔墨呢?”
知白知道他所指,倘若没有笔墨将自己想的东西写出来,就像母鸡有一肚子蛋却不能下一样,会被憋疯的!——可是死了就不需要任何倚靠了吧?
她没有理慕容雪弄,但她的每一个神情他都了若指掌。走到书案前强硬的抬起她的下鄂,逼视着她的目光,“我知道你不怕死,你甚至渴望死。你笃定我不会那我自己的孩子怎么样,但你笃定我不会拿沈青阶、梨合、西爵一家怎么样么?甚至,你笃定我会放过你年老的父亲、年轻的弟弟弟妹,和你刚出生的侄儿?”
知白一怔。
慕容雪弄已坐下,自斟自饮着粗茶,“那孩子也才活了半年,单名一个虹字,想必你父取风雨过后是彩虹之意,却不知能不能看见彩虹。”
知白几乎没咬碎一口银牙,良久却一笑在他对面坐下,提起茶壶一阵饮,凉苦的茶直凉到心底,却饶有兴致的问,“我这模样还有什么可以让你利用的吗?”
慕容雪弄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的道:“给我三年,三年后,我会让孩子回到你的身边,我们一家人,好好儿过。”
知白像听到天下最滑稽的事情,“哈哈……我这个样子你能看上三年?”
慕容雪弄知道很可笑,却还是忍不住说,“我依然爱你。”
知白神情一诧,半晌才回过神,“真的?”他郑重颔首。
“给我一把剑。”知白天马行空的来一句。
他一警,“做何?”
她无比轻松的道:“我无以为报,只能把心也刨出来酬谢呢!”
他脸色顿时一青,沉声道:“你是我的女人!”
知白嗤笑。
慕容雪弄知道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一把叩住她的下鄂,“你给我听清楚了,想要保住那些人的命,想要见你的孩子,就在床上等我!”无耻也好,下流也好,只要能留住她!
知白咋舌,“啧啧,你的品味实在有些惨绝人寰,有那么多漂亮的女人竟然还要我这一个老太婆当床奴?我实在好奇的紧呢?为什么?”
慕容雪弄神思恍惚了一阵,讷讷如梦呓,“……我上辈子欠你的。”若非如此怎么会爱上她这么个人呢?
“我要你立下圣旨,从此以后不许动我父、晚竹、眉弯、晚虹、沈青阶、曾大夫、梨合、宋清吹他们一根毫毛!”西爵与竹廿不是她能保护的了的,南觅他们也不会有危险,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是自己能保护的了的。
“朕应你。”
“我要住进阆寰阁,要梨合陪着我。”她当初承诺过就一定要兑现。
慕容雪弄点头。
知白懒洋洋一笑,“那么成交。”
慕容雪弄沉沉地看着她,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思存馆里的书云婕妤可还替我保存着?哦不,应该称作云边居,一并搬到阆寰阁去吧。”她离开后云边便搬到思存馆去了,慕容雪弄亲题为云边居。
想想又道:“君上别忘了在阆寰阁边建一个寝宫,在阆寰阁交配可不好。”交配?慕容雪弄脸色乌青,她竟然将燕好说成交配?畜生才叫交配!
“竹廿!”他拍案怒吼。
知白气定神闲的道:“君上早知我的真名是晚箬。”
“在你眼中我那般龌龊?”他一把揪住她的衣领,隔着桌子逼视。
知白问得一本正经,“何来龌龊之说?为了欲望、子息而做不是交配是什么?”
“你……”慕容雪弄瞪了她良久,拂袖而去。知白疲惫的坐在椅子上,苦笑着摇了摇头,提起笔接着作书。
知白搬到阆寰阁已有数日了,梨合也接了过来了,曾大夫远游而去,江墨眉照旧被派到知白身边服伺。知白一边教梨合一边修书。每次看到梨合习武她总会想到楚觉和燕与,怜惜一个,愧疚一个。
梨合天资聪颖又勤奋,虽没老师指导功夫却一天好似一天。
慕容雪弄并没有来阆寰阁,知白自然知道他是在等自己主动,禁不住冷笑。可这日江墨眉来说慕容护生病了,高烧不退。母子连心知白不知道还好,这一知道自然坐不住了,当既写封信让墨眉送给慕容雪弄。
不久他便亲自抱着两个孩子,带着御医一起来了。
在医生的治疗和知白的照顾下慕容护终于好了起来,这时已是两日后,知白见慕容雪弄眼里布满血丝,下巴上长满胡茬,神情憔悴。
这两日白日上朝,晚上陪她一起守在床边,他还是在意她的孩子的吧?就冲这点父爱,她是不是不该对他那么苛刻?
终于两个孩子哄睡着了,房里一时寂静无声,唯有烛火噼啵的声音,两人相对皆是无语。知白很想说一句“你累了,早点休息吧”,可想到那日他的冷漠心又冷了起来,“我去洗洗再来侍候。”转身便要去。
慕容雪弄拉住她,长满胡茬的下鄂倦倦地抵着她的头顶,“放心,你便是想侍候我也无有为力了。”然后便合衣躺在床上,被子也不盖。知白还在愣神,便听见均匀的呼吸声传出,原来他已经睡着了。
她想了想还是轻轻的过去除下他头上的冕旒,脱了靴子解开衣袍,盖上被子,这时听他似醒似梦的道:“知儿,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
知白又是一愣,他已转过身去再也无话。
知白到底没有去床上睡,怕孩子又发烧守在床边,太困了竟也睡着了。
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慕容雪弄在身边睡着安然香甜。一时又想到那时在汴南凌风阁,他们也是这样睡着,共享一场春雨,枕梦闲话。心里一柔便忍不住往他怀里依了依,却没有发现慕容雪弄的嘴角几不可见的勾起一抹香甜。
慕容护这一病便是好几日,稍好了知白又不忍心送她回去,待完全好了见子女们乖觉的要子更加舍不得让他们走。
这正合了慕容雪弄的意,虽说母子连心,可至从孩子出生知白便没有见过他们,这几日相处更加培养的母女感情,以后不见时会更加想念。
孩子在慕容雪弄自然也在,她并非刻薄之人,给了慕容雪弄数日冷脸,而他却能容忍之后,她自己觉得无趣,便温和了下来。
不仅知白对他的态度好了,连梨合也对他改观了。他一早听知白说过梨合骨骼清奇,有破军之相,当日燕与教梨合的时候也曾在他面前夸赞过梨合,因而对他尤其关注。
此番梨合没了师父,他又想讨好知白,因为亲自来指点梨合。
起初梨合自是不愿意,可是接连几次被他轻易化解招式好,出于对强者的景仰梨合终于肯向他学习功夫。
这样一来他又有了一个理由来见知白,心里自是高兴不已。
可是任何男人都喜欢美女,他爱知白,虽然她一向不漂亮,却也不想看到她这般容貌。私下里在寻常知白变苍老的原因,并诊治。
他亦知道知白一惯土木形骸,得知此事必然会痛恨于他,因而只是让墨眉将药悄悄的加于餐食中。
起初倒也无事,可知白毕竟跟过曾大夫一段时间,后快便发现了不对。
这日晚上,慕容雪弄照旧来到知白处,却见她横陈于床上,神情妩媚。可那发白的头发,松弛满是皱纹的皮肤,突兀肥松的肚子,以及肚子上那长长的一道红狞的刀疤……
慕容雪弄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感觉。
知白端起床前的酒饮下,乌红的唇轻掀,慕容雪弄一时想起那日她也是这般勾引自己,此时此景与彼时彼景交替闪过,他身子忍不住便是一颤。
知白看在眼里,一笑,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但见她款款起身,昔日玉体夭夭,今日斑纹赫赫,她嗲着沧浊的声音道:“雪弄,今晚就让我承欢如何?”
慕容雪弄脚动了动,又强忍着定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知白乌红的唇凑近,眼里却分明带着冷漠的嘲讽,“就如那晚一样如何?”然后贴近他的唇。
慕容雪弄终于忍不住一侧首,“我困了,早点睡吧!”便合衣躺在床上,转身向内。
知白无声冷笑,然后在外侧睡下。
此后慕容雪弄来的次数渐渐的少了,知白浑然不在意,自古君王皆薄幸,她从来就没想过慕容雪弄会痴情。
转眼两年便过了,知白身体一日差似一日,虽吃药却总也治不好咳血之症。日复一日的苍老下去,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
这两年知白除了教梨合便是修书,起初几月慕容雪弄偶尔还来看她一两次,后面就不再来了。
倒是慕容雪月时常让乳娘带着慕容创、慕容护来看她,知白对她自是感激不尽。
可接下来的噩耗打得知白手足无措。
——晚父病危了!
知白接到南觅传来的消息时痛哭失声,终于通过梨合并以一年之内修完史书为条件求得带慕容创、慕容护出宫见晚父最后一面的机会。
她赶到汴南的时候晚父已不省人事了,然亲情是无比伟大的,在她的哭声中晚父睁开了眼睛。
知白抹干眼泪,拉过慕容创、慕容护,“爹,这是创儿和护儿,您的外孙,爹!”
晚父看着膝下儿女眼看着房间的某一处隐隐有泪闪过。知白顺着他那个眼光看去,原来是母亲当年留下的镯子。而她也终于明白父亲那眼里的意思,他在说:老婆子,你看,我终于把这些孩子都拉扯大了!
晚父去世之前赶走了所有人,然后和知白说了几句话,她这多舛的一生又一个转折点。
晚父下葬那日阿吟、南觅他们都来了,知白一一致谢,大家都知道因为生疏,所以才谢。
以往他们在一起从未言谢过。无趣而散后,南觅却没有走,“知白,节哀。”
知白叹息,“是该节哀了。谁不会死呢?死其实是一种解脱。”
南觅从来都没知白那么洒脱,“你这两年还好么?”
知白抚摸着自己越来越稀少的头发,“你觉得呢?”她这个样子任谁都可以看出她不好吧?又忍不住咳起来,咙头一腥,一口血便吐了出来。她无所谓的用缟衣擦了擦嘴角,袖口顿时一片暗红。
“知白!”南觅心痛不已。
她却浑然不在意,“没事。”
南觅急了,“你都这翻模样了竟然还答应他一年内修完书,非要呕干心血才好吗?”
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南觅上前执起她的手,“知白,离开那里吧?离开他!”
知白摇了摇头,“离开做什么?在哪里不都是一样么?毕竟那里还有那么多书。”
南觅火了,“书书书!你就只知道书,你这一辈子可为自己考虑过片刻?你今年才二十三岁啊!”
知白很是诧异,“哦?我竟只有二十三岁吗?我怎么觉得像活了几百岁一样呢?”
南觅作不得声。风过吹动缟衣簌簌,山岗一时寒鸦呜哇。
半晌才听南觅道:“跟我走吧?我娶你。”
知白失笑,“就是十年前你娶我也没今日这话惊世骇俗!”
南觅上前一步执起她的手,目光认真的看着她,“我并非在玩笑,我娶你,无论你是什么模样!”
“这并不好笑。”知白淡然道。
南觅并非在审辩什么,只是附下身吻住她乌红皱腥的唇,——慕容雪弄避开的唇。
知白的眼泪唰地一下便流了出来,南觅细细的舔舐着她的眼泪,梦魂深处传来讷讷低语,“箬儿……箬儿……”
知白执着他的手来到他们初相逢的那条河边,箬竹青青,桃花灼灼,“砚宁,这次是我为你而舞。”
解下他腰里配剑,在桃花墟里挥剑长舞,白衣缟素,形影萧瑟,可一抬眉一扬手,一挥剑全然不像一个白发苍苍老者的样子。
那一刻南觅似乎又看到当年竹筏之上那个洒衣长歌的女子,自信洒脱,优雅从容,疏豪之气似非那一身皮囊所能承载!
其眼清亮如寒潭黑玉,是看到学问都不及的光彩。
那一刻南觅知道,阿箬也倾心于他了!
杯酒诉清欢,凭雪话初见。洒衣长歌箬竹畔,沦陷卿眉间。
离合几回梦,霜尘染旧颜。桃花墟里舞长剑,温柔都葬遍。
可是知白只是说了谢谢。
“谢什么呢?”他浅笑着问。
“谢谢你让我还有爱的勇气,还有继续活着的勇气。”南觅想拥住她,可是她侧开了身。然后他看到不远处,那个青衣劲袍的男子抱剑负手立在乱坟岗上,身上隽永亘长,似乎她在这里一日,他便陪着她一日。
沈青阶!
接着知白目光诚恳而清隽的对他说:“可是砚宁,我要负你。因为他才是我的温柔。”
她温柔的手指滑过他的手心,然后欢步的奔向沈青阶。那个男子便回过头来,南觅从来都觉得沈青阶是冰冷不近人情的,可是当他回头看向知白的时候,南觅真的感受到了温柔。
她谢他让她有了勇气去爱别人,可这个人依然不是他!
然后他听到风中传来她的话语,她说:哥哥,这次,我跟你走。
回宫之前知白又见了南觅一次,这次带着梨合。他已经十五岁了,比知白还高一个头,当年精致细腻的轮廓硬朗英挺起来,俨然一翩翩美少年,带着年少的清狂朝气,眉宇间仍有些戾气。
知白最后一次抚摸着他头上的冠带,“无征,你已经加冠就是大人了,也不必再留在我身边。”
“无征”是梨合加冠之时她给他取得表字。梨合当时问:你既教我征伐之术,何以又给我取这个字?知白笑了笑,当你明白之时,便可以真正的出师了。
“砚宁,小合便将给你了。”数年之间南厘已由最初的纨绔子弟变成军中副将,知白是想让梨合去南厘帐下学习一下真正的战术。
南觅深深的看他一眼,“放心!”
梨合对她郑重的一拜,便随南觅策马而去,走了数步却忽然回过头来,“你等我出师!”
知白含笑着目送他离去,像是母亲目送着自己的孩子出征。——都走了,就该她也走了吧!
回宫之后慕容创慕容护照旧被送到慕容雪月那里去了,知白没有向以往那般舍不得,眼睛清亮不可方物。
慕容雪弄让女们都退下了,房间一时只剩下他们两人,相对无言。
“你无话要说?”倒是慕容雪弄先问。
知白想了想,“好久不见,一向安好?”竟是如此生疏的一句。
他瞬也不瞬地看着她,眼睛变化万端。“好。”
知白笑笑耸肩,“那么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慕容雪弄眼神凝了凝,“此去汴南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知白坦言,“你想知道什么直说便好,我以为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委婉含蓄的必要。”
既被她挑明慕容雪弄也没必要绕弯子,“他跟你说了什么?”自然是指晚父最后和知白说的话。
知白苦笑,果然是为了父亲才来看自己。这真是,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哦,她真的没有哭过!
“就是一些遗言,没想到您竟然想听。”
慕容雪弄眼神颇有些阴沉。
“你真的想听么?”知白侧首轻问。
“他说,——创儿有帝王之相,将来必会统一六国,成为千古一帝!”
慕容雪弄眼中精锋突闪,知白没有告诉他下一句:清越帝慕容雪弄毕生都不能成就霸业!
她突然又对他生出起怜惜来,这个男人一生追求霸业,就像她追求学问一样,自己好歹能痴到有望,可他却注定要痴到无望,比自己还要悲惨上几分吧?
“我会尽快修好史书,倘若无事君上请便吧。”她忽然有些心灰意懒,恭敬而生疏的道。
“他和你说了什么?”慕容雪弄接着问。这个他是南觅,也是沈青阶。
“雪弄,你曾爱过一个人么?爱到她老的头发白了,眼睛陷了,背也驼了,依然如故么?”知白天马行空的来一句。
慕容雪弄沉默。
知白摇摇头,如雪长发在风中飘荡,“如果你没有爱过,就不要问。——因为你不会懂。”
伏案低首而书,慕容雪弄静默地看着日渐苍老的女子,心里空落落的一片,拂衣而去。
走到门口时听知白低声如诉,“雪弄,如果哪一天我死了,就用一个竹筏载着我的尸体,顺着河流流出这个深宫吧?”
“你……不走了?”活着的时候不走了?
知白以手掩唇咳嗽,很快掌心渗出血来,她以帕拭了拭嘴角,“我怕等不到那时候了。”
慕容雪弄一时心如刀绞,“所以就算死了,也不想陪着我?”
“你自有你的繁华,而我要的是清宁幽远。”沈青阶,那个如青竹一般的男子,才是她这一生想要的,要的起的。
“好。”
“多谢。”她疏落一笑。目送着慕容雪弄离开,衣衫磊落、背影清肃,这个她爱了一场也恨了一场的男人,或许此生,再也无缘相见了。
三日之后,知白病逝,慕容雪弄正在上朝,听到消息时奏折跌落,颤步来到阆寰阁见知白依然伏在案上,背影萧楚,长发如雪。
慕容雪弄一遍一遍的想她是睡着了,像以往每次他来时一样睡着。他一步一步靠近,油盏中最近一滴油也燃尽了,灯芯明灭几下吐了一缕轻烟失散在晨曦之中。
他心里有针一刺,只见案上啖盂里是一口一口暗红的血,她趴在竹简上嘴角里浸出血,手中笔落地,满地墨汁零乱。
她死了,死在书卷上。
这是她最希望的结局吧?可不是他想要的!他怎么会想到她会死!
他以为那日她的话不过是想让他放开她,他以为就算她真的死了,自己也不会难过,不是说自古君王皆薄幸么?他也是个薄幸的人,何况她如今已经这么老这么丑了,他不是都可以两年不见她么?他不是可以毫不在乎南觅吻她么?可为什么看到她去世了,他的心像是被人剜走了一块?
这个女子,他这为皇图而生的一生里唯一爱过的女子,竟也这样离他而去了!
他以为只要将她困在自己随时可见的地方,哪怕不理不问也好。他可以不要她的美貌,不要她的身子,这些后宫多的是,他需要的只是她存在他身边的感觉。
可是她这一回真的离开自己了!再也不和他争执了,走得这么快!
他抱着她忽然悲嚎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