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刮过海面,掀起了一道道细碎的波浪,更深处影影绰绰的掠过无数黑影。
一只半人大的三眼怪鸟看见了海面上露出的小鱼尾巴,猛的扑下去想要饱餐一顿,却没想到在碰到的一瞬间鱼尾从中间撕裂,膨胀出一张巨大的嘴,锋利的牙齿闪着银光,下一秒从海里跃起一头浑身长着脓包的巨兽。
怪鸟刹车不及,直愣愣的冲进了巨兽的嘴里。
巨兽用八只参差不齐的触手撕扯着猎物,几下便拆吃入腹,血腥味引来了海域里其他的生物,一群三个头的剑鱼强盗般从水里激射而出,长达数米的坚硬鱼吻狠狠刺入巨兽皮肤,那部分皮肤立马发出被烫伤的滋啦声,这也极大的刺激了其他的剑鱼,他们争先恐后的‘消化’着这头巨兽。
不过两分钟,已经失去了巨兽的踪迹,强盗们饱餐一顿后迅速离去,海面恢复平静。
那个做诱饵的断裂小鱼尾孤零零的浮在海面上,仿佛在目睹自己的灭亡。
一艘废弃的沉船甲板上,一只小雀鸟兴趣缺缺的围观了这场捕猎,慢悠悠的爬回了船里,它的目标是船舱里唯一一间完好的房间,到房间门口的时候停顿片刻,像是在思考。
下一秒,从莹白剔透的壳里爬出了一团透明的毛团,毛团逐渐膨大,先是生出了四肢,再是头部,最后是五官,整个过程越来越细致,最后变成了一个清秀少女。
少女长而浓的睫毛下是一双纯净的淡蓝色眼睛,鼻子和嘴都很精致,像造物主特地打造的面容,只不过皮肤白的过分,几乎要透出血管,当然,这个生物并不知道血管的构造,所以也就是单纯的白。
这个生物的名字叫闻北,是三个月前捡的那个叫梁执的人类给她取的,在相处中梁执看到她可以变成其他的生物,就让她每次见面就用人形,说这叫拟态。
虽然不能理解他的怪癖好,但作为闻北唯一的朋友,闻北觉得满足一下他的喜好也不是不可以。
只踉跄了一下便稳住身形,拾起地上的壳便打开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门。
入目是一张简易的破布搭起来的床,床上坐着个面无血色的大汉,听见门开的声音大汉立刻睁眼,锐利的眼神在看见闻北的一瞬间骤然温和,笑道:“小史莱姆,你回来了?”
闻北茫然道:“我不是雀鸟吗怎么又变史莱姆了?”
梁执促狭的眨眼,他并不准备解释这个名词是因为在第一次看见透明的闻北时想到的,毕竟透明羽毛他也是第一次见,配合着莹白的壳就像是璀璨的宝石装着一团透明史莱姆一样。
梁执摆摆手,指了一下她的头侧道:“你今天又忘记变耳朵了。”
标志的骨相哪儿都好,就是本来属于耳朵的部分碎发毫无障碍的垂下,梁执觉得有些怪异。
“我用不着耳朵。”闻北将壳小心的融入皮肤,顺手给了梁执一条鱼,道:“而且你的画上没有画耳朵。”
她的行为和知识都是获取于以往经过的人类,因为无妄海人类基本活不下来,所以她只是好奇,从来没想过拟成人类,毕竟弱小又没有攻击力的人形是最没用的。
直到遇见偶然乱入的梁执,才让她有了交流的欲望。
因而从前变成人类用的梁执的样子,闻北觉得喜欢一个东西就变成他的样子并没有问题,但梁执自己却接受不了,于是给她设计了一个人类形象。
梁执的画工意外的不错,微卷的头发乖顺的垂至颈侧,盖住了一半耳朵,也不怪闻北会忽略。
这个形象闻北只试过一次,还不是太熟练。
等到闻北长出了两只小巧的耳朵,梁执才满意的转过头啃那只长相勉强算周正的咸鱼。
只喝海水的闻北同样也不理解为什么吃东西还要挑长相,于是百无聊赖的看着他吃鱼。
见他对这次的食物还算满意,闻北才小声道:“我喜欢你这种样子或者沙耶那样的,现在的样子不好看。”
梁执一怔愣,瞬间就明白小雀鸟这是嫌弃这个形象了。
他的样子可以理解,但三个月以来对岛上的了解,沙耶是东面岛屿上一头像巨形太岁的妖怪,体型巨大没有智商,全身都是眼睛,他流落至此也有那东西的一份功劳。
看来闻北对喜欢的形象的定义就是威猛和巨大。
也可以理解,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实力才是王道,外貌从来不是加分项。
梁执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那里有张破旧的照片,照片上灿烂的笑着的人和面前的少女别无二致,有些低落的开口:“这是我妹妹的长相,你不喜欢明天重新给你画一张。”
似是察觉到了梁执的情绪,闻北道:“她去哪儿了?”
他们从来没有打听过对方的私生活,闻北觉得没必要她又不是人类,梁执是不想提。
空气中沉默片刻,梁执沙哑开口:“她死了。”
“怎么死的?”没人教一只雀鸟怎么察言观色,现在的情况更加尴尬了。
然而闻北仍不自知,又追问了一遍。
“……我杀的。”有些事情一旦开口,接下来就顺畅许多,梁执垂眼看了一眼自己腹腔那个碗大的伤口,解释道:“我们在一个冒险小队,某次任务被一只妖怪寄生丧失理智,我不想让她死在别人手里。”
寄生,闻北知道这个词,她知道很多同类会自相残杀,然后吞掉对方,就拥有了对方的意识,当然弱势的那一方什么也不会就下流,梁执的妹妹应该就是这样的情况。
闻北偏头去看那个梁执只吃了两口的鱼,嘟囔道:“算了,将就用吧。”
她的伙伴时日无多了,闻北感觉到对方身上的的生命力正在逐渐流失,那种新鲜生命的味道越来越颓败,她知道再过几天或者几个小时梁执就像她之前捡的那些人类尸体一样冰凉,继而发散出那种令人讨厌的腐臭味。
闻北胸口发闷,她觉得自己应该是缺水了,于是转身出门,变回原型把自己泡进了海里。
过了十几分钟,闻北重新走进船舱,闷闷道:“没用。”
“什么?”梁执不明所以,刚才闻北一言不发去泡水,她就觉得奇怪,不过转念一想闻北的性格,也觉得不足为奇了。
虽然会拟态,但脑子还是属于简单的思维方式,所以不能以常理理解。
梁执觉得闻北身上那种朝气也和妹妹很像,笑的更开心,但脸色却更加白,闻北撩起他的衣服,将手上伤口,那只白皙的手掌分泌出粘液,粘液渗入伤口很快消失不见,像前三个月对梁执做的那样,但这次消耗的粘液却石沉大海,没有一点用。
闻北本就白的脸色颜色更浅,面上疑惑,似乎不能理解自己的治疗怎么没用了。
“哥哥——杀了我——”
梁执看着闻北的面容和少女重合,自嘲的笑了一声。
末世里,活着实在是一件特别不容易的事,眼看着亲近的人一个一个死去,幸好,他是最后的一个。
收起了那种莫名的情绪,看着闻北,虚弱道:“别白费力气了小雀鸟,这三个月的时间都是我偷来的。”
“我就要死了。”闻北刚想开口就被梁执打断,攥住闻北的手粗粝有力,几乎就要将她的手腕折断,闻北却感觉不到疼痛,因为她敏感的意识到了什么。
梁执颓废靠在墙上,咬牙说道:“小雀鸟,我死了你就回海里吧,不要再接触人类了,安安稳稳的活着,过完这一辈子。”
闻北本在认真听,听到最后一句嗫嚅道:“我想去大陆看看。”
梁执形容的大陆太离奇,瑰丽的地形,稀奇古怪的生物,还有科幻感的人类建筑,都让闻北心驰神往,对人类具有杀伤力的妖怪反而激起了闻北的兴趣,海里的丑陋怪物她已经审美疲劳了。
两人対峙许久,梁执最后被那种天真的坚定眼神打败,心里叹了口气,到底是被自己拖累的,见已成定局挽回不了,用最后的力气叮嘱道:“别太靠近人类,他们会伤害你,我的背包里有一些需要的东西,你走的时候带上,陆地妖怪群居居多,遇见危险能跑就跑……还有……”
闻北正凝神听他嘱托,却听头顶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站起身,紧抿着唇看着迅速灰败下去的乔维,默不作声的从他脖子上取下了一条项链,放进了壳里,并珍而重之的放在了最明显的一个角落。
然后闻北蹲下身将梁执的尸体拖动到了甲板旁边,缓慢的推进了海里。
一群怪异的食人鱼从水下包围过来,乔维的身体瞬间被啃食完毕,连骨头也被食骨鱼类吞食。
盯了片刻,闻北跳下水,从残骸中捞起一节指骨,和项链串在了一起。
清晨的第一缕光撒在甲板上,勾勒出一个沟壑不平的影子,海面和天空形成一道明亮的线,远处有海鸟飞过,竟然有几分瑰丽。
闻北站在船舷发了一会呆,纵身跳进了蔚蓝的深海。
在生物都向巨大和怪异进化的趋势下,闻北这只普通的小雀鸟有些独树一帜。
不过拳头大小,长相和技能毫无新意,浑身上下只有羽毛勉强能看。
因而她最满意的就是这个防御了,可以做房子,也可以防御敌人,虽然还是没有攻击力,但足以自保。
比如现在。
一只好奇的单眼鱼慢悠悠的游过来,身上的粘液在海里拉出冗长的丝,正在水里做漂浮运动的闻北猝不及防的被它吞进了肚子。
闻北在黑暗的甬道里下落的时候,有些悲凉的想,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到大陆就已经寿终正寝了。
她用词向来不大准备,所以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不能叫寿终正寝,而应该叫中途夭折。
正当她觉得自己两万被腐蚀性极强的胃酸溶解的时候,身体两侧的紧实肌肉猛烈收缩,挤得她几乎透不过气,同时伴随着极速的旋转,下一秒,眼前恢复了湛蓝色。
单眼鱼把她吐出来了。
还没等她庆幸,单眼鱼发出“tui”的一声,末了好像仍不解气,那条重而有力的尾巴轻飘飘的一扇,闻北就在海底岩石吐出的细碎气泡里打了几十个旋。
始作俑者却晃晃悠悠的远去了。
闻北不知道一只雀鸟会不会晕船,但现在,她确实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更多的是一种略为失望的情绪,毕竟,连一条鱼都不愿意吃她,还嫌难吃的吐了出来,这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不好吃”这种自我否定的情绪一直到双脚踏上岸边细软的白沙才有所缓解。
因为自闭的性格和只喝海水就能活下来的生物系统,她并不会主动前往某地,大多都是随波逐流,那条破船也只是放她捡来的宝藏的一个据点。
海上的风景逐年如一,在模糊不清的遥远记忆里,还会有粉红色的圆头小鱼、雪白翅膀的漂亮飞鸟以及五颜六色的天空,后来她睡了一觉,这些都不见了,海里的东西长的越来越难看,天空越来越暗,那种压抑的颜色并不能使她心情愉快。
而现在,她却觉得有些好起来了。
多亏梁执的描述,闻北对大陆有一层美化后的滤镜,远处层叠蠕动的树木多么灵动,被长脖子追逐的肉色动物身手多么矫捷,连奔跑的人类都如此可爱。
等等,奔跑的人类?
她又想起了梁执的样子,只觉得从脚到头顶都弥漫着一种兴奋,她捡到一个活的梁执都不容易,而前方,有一大群正在向她奔跑而来可爱生物。
眼见着那些人越来越近,闻北有些急促的迎了上去。
下一瞬间,伴随着一声粗哑的“滚开!”被一双有力的巨大手掌掴到了一边。
闻北茫然的跌坐在地,后知后觉的想起了梁执的叮嘱,人类并不都是和善的。
那群人喘着粗气,警惕的盯着林子,闻北看见那头白色动物已经被捕食,那些人才松了一口气般三三两两的坐在沙滩上,就算这么疲累,脊背还是挺得很直,线条很好看,闻北有学有样的也坐在了旁边。
继续好奇的打量他们。
她好像多了些什么,又好像忘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