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咒解
lair2021-09-07 20:106,036

  我突然想起来,我其实是见过鱼澄石的。

  那天是霜降,我下了地铁,顺着人流涌出车站的时候,天上已经满天星斗,街边的小夜市也开始摆出来了。

  我回家的时候会经过一家卖汤包的小食店,这家的汤包皮薄汤浓,特别是他们家的招牌“蟹粉上汤包”——每次闻到那个香味,总是令我欲罢不能。

  特别是今天的我饥肠辘辘,心里特别念着这鲜浓的味道。心思随着胃里的馋虫走,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他们家店门口。

  小食店和以往一样门庭若市,连收银台前也排了一条长龙。

  我等了个座位刚坐下没多久,一笼热乎乎的汤包就摆到我面前,同时老板娘殷勤的笑声飘进我的耳朵里,“和以往一样,一份汤包,一份丸子米线,对伐!”老板娘很会做生意,即便店子里招了很多个“小妹”,她还是自己招呼着那些熟客。

  “是啊,这儿生意这么火,老板娘你还出来跑堂?”我开始享用我的美餐,同时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聊起来。

  “这不是不放心嘛!”老板娘年过不惑,不过身材依旧保持的很好,再配上时髦的打扮,更显风韵。“我也是操劳命哟。”她不标准的普通话透着浓浓的上海本地味儿。

  我瞅着她桃红色的缎面小夹袄上那一排精致盘扣,扯了下嘴角,继续埋头于桌上的美食。

  店子里的生意很火,当我心满意足的靠在椅背上打饱嗝的时候,老板娘已经转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我的目光追随她玲珑有致的身影来到一个靠窗的位置,然后看见一个奇怪的现象。

  那是一个身着黑色长外套的男人,在这么拥挤的小店里,他那张四人桌仍然只有他一个人坐。而如此嘈杂的环境中,那张桌子周围的气氛却显得沉寂,严肃,仿佛他是一个判官,周围坐的不是食客而全是听审,看起来完全处在一个与我们不同的空间里。

  我不禁感到奇怪,难道这个人又脏又丑,导致周围的食客们故意避让?我再次寻思着望去,可即便我怎样伸长脑袋,从我这个角度也只看见这个男人宽厚挺拔的背影。他好像没有点餐,只是静坐在那里,周围的人仿佛将他遗忘,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我的好奇心完全被撩拨起来了,边晃荡着玻璃杯中的仙草牛奶冰——拜老板娘特别的眷顾,每次来总能获赠他们家新出的饮品,边仔细观察着这个奇异现象。

  从背面观察,实在看不出什么,除了这是个男人,除了那整洁的领子和熨烫服贴的黑色尼龙外套。

  可越看,越觉得这个纯黑的背影似曾相识。

  我揉揉眼睛,再了太阳穴,努力搜索记忆,却一无所获。

  我放弃回忆,向远处的老板娘晃晃手里喝空的玻璃杯,以此表示感谢。

  在踏出店门口的时候,我向那个黑色的背影望了一眼,这次,我看见了男人的侧脸,干净,俊逸。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我摇摇头,放开了小店的玻璃门。

  走在马路上,被冷风一吹,刚才在店里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暖意又被吹散了,我裹紧围巾,将脸埋在大衣领子里,目不斜视一路向家走去。

  尽管我的脑子被寒风吹的一片空白,潜意识里却还挂念着刚才那事,可任凭我搅尽脑汁,还是什么也记不起。

  黑蓝天幕,月华如水,倾泻而下,建筑物被渡上一层银色的光辉。

  在我的回家路上,会途径一个绿化带,由于附件都在拆迁,那个绿化带已经很久没有人管理,杂草在树木间肆意疯长,即便深秋,那里也是郁郁葱葱一片。

  周围的居民相继搬迁到新居,那里更显得冷清。

  我不喜欢那里阴郁的环境,总感觉斑驳的树影中藏着一些妖冶的东西,但如果不抄这个近路就要花上十多分钟的时间去绕更远的道了。

  深秋的寒风里,杂草丛生的绿化带更显萧瑟,黑暗的树丛中,各种声音在唔咽——可能是风钻过树木间隙的声响,可能是流浪狗饥饿的低吠,也可能是魑魅魍魉在尽情嬉戏……我快步走着,尽量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咔嗒——嗒——嗒——”脚边仿佛有什么东西掉落了,与地面的鹅卵石敲击出清脆的声响,在黑夜里这种声音足以令人汗毛直竖。

  我步伐一顿,寻声望去,一颗晶亮的珠子躺在地面铺就的鹅卵石的夹缝里。

  我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攥成拳,手心里满是汗。

  脑子里,记忆残缺的片断正在汇聚成原型。

  曾几何时……这场面如此的熟悉。

  最终我又迈开了脚步,不论我的好奇心如何羁绊我的目光,我坚决不回头。

  我的皮鞋踏在鹅卵石路上的声音也奇怪起来,不知是否心理原因作祟,总觉得那颗晶亮的珠子就在身后,紧紧追随。

  躲不掉么?

  我手心的汗粘稠冰冷,像握住了一团湿冷的迷雾,渐渐的整个人困在其中。

  “咔嗒——嗒——嗒——”敲击声又一次在脚边响起。

  我头脑一阵晕眩,胸口只觉得被什么堵住了,呼吸困难,步法便慢慢缓下来。

  我驻足,盯着那颗慢慢安静下来的珠子,轻叹了口气。

  我蹲下身,伸出一直暖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捡起它。

  同时,冷汗迅速在风里被吹干了。

  那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弹珠,就像我们小时候爬在地上玩的那种,唯一不同之处,在于这个珠子正中心的部分有一片细小的金色叶子。

  我将之拿到眼前,透过它,整个世界都被染成了温暖的金色。

  然后,记忆如潮水一般,将我淹没。

  我的童年是在北方度过的,在那里,我的生活是充实的,盈满了各种戏剧性的遭遇。

  我的童年也是在师父温暖的臂弯里度过的,我一直认为,如果没有她,我将成长为一个冷漠,孤僻又不近人情的家伙。

  那是八九年的冬天,冰天雪地的哈尔滨对于我一个南方出生的孩子来说,无疑是场生存的挑战。我整天躲在暖气充足的屋子里,爬上沙发透过窗子观望外面那些孩子打雪仗。

  后来,师父会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放在小桌上,对我说,“吃了就不冷了,和他们去玩一会吧。

  那时候我以为这是师父的魔法,因为吃了以后真的不冷了,我围上围巾雀跃的跑到外面,第一次觉得软软的白雪踩在脚下,原来是这样神奇的感觉。

  唯一的遗憾是魔法是有时效的,当我的身子耐不住寒冷的时候,师父就会来把我领回家,我会将冻的通红小手放在他温暖的臂弯里。

  渐渐的,我和那些北方的小朋友混熟了,由于长期的和他们“野”在外面,体质也有所改善,有时候可以和他们玩上一下午,等回到家里,师父总会做好一桌热乎的晚饭。

  那时候我们没有什么网络游戏和聊天平台,北方小孩子聚集在一起玩的最多的就是捉迷藏,打雪仗,有时候没有什么特定的游戏,只是在一起嘻嘻哈哈,互相吹着牛。

  有一天,与我玩的最好的“方块”神神秘秘的把我拉到角落里,悄声对我说,“我给你看个好东西!”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好奇心奇重,最受不了别人给我打哑谜,卖关子,所以一听他这样说,立马来了精神,追着他问到底是什么。

  “方块”本名叫林之,之所以被起了这么个绰号,并不是由于他有多方块,而是由于他硕大的头颅和方正的脸型,合在一起,的确又大又方。

  我巴望着他攥成拳头的手,实在好奇那里面藏着什么宝贝。

  方块嘿嘿一笑,摊开我的手掌,将攥着的东西一古脑倒在我手里。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东西,圆润的珠子,晶莹剔透,里面还藏着各种颜色的花瓣,好像一大把沉甸甸的珍宝。

  我对“方块“的方块表示惊讶,直愣愣的望着他。

  “漂亮吧,这叫弹珠。”方块炫耀道。“你师父的汤圆味道真不错,这是上次的回礼。”

  我第一次听说“回礼”这个词,当时只觉得方块特别成熟,特别方块。

  我在方块家的院子里和他玩了一下午弹珠,临走还怕他将之要回去,急忙将全部的弹珠扫到口袋里,捂着鼓鼓的棉衣口袋一路小跑回了家。

  我找了一只塑料小桶,然后脱了鞋子趴在沙发上,将玻璃弹珠倒在小桶里。

  这时,我听见房门关闭的声音,知道是师父回来了。

  “师父师父,给你看我的宝贝!”我捧着小桶递到师父跟前。然后把里面的珠子哗啦啦全部倒在桌上。

  师父放下菜篮子,笑呵呵的摸了我的头:“自己玩哈,我去弄晚饭。”

  “好——”我拖长了音答到。

  师父去厨房做饭了,我一颗一颗数着珠子,越看越爱不释手。

  这些珠子有蓝色,黄色,红色,紫色,绿色,白色。我把各个颜色的珠子分成几堆,发现其中一颗珠子的颜色有些奇怪。

  我先把这颗珠子放在白色的那一堆里,觉得不妥,再把这颗珠子混到黄色的那一堆,还是格格不入。

  我不高兴起来,我是个完美者,对这种不合群的异样分子表示出强烈不满。

  这颗珠子不仅颜色与其它有异,形状上也要比其它略小一些。

  珠子正中不是一朵小花,而是一片树叶形状的金色箔片。

  我举着它仔细观察,师父正好拿了摘好的菜走进来,她看我仰着头在看什么东西而且看的津津有味,就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

  “这是……”师父突然抓了我的手。

  “这是哪里来的?”我从没见过师父这么激动,她力气好大,我的手腕都被捏红了。

  “是大……方块送给我的。”我也跟着激动起来,说话都带了结巴。

  “拿好珠子,走!”师父丢下手里的家务,拉起我就往门外走去。

  我被她的气势吓蒙了,大气也不敢出。

  平时那么慈祥和蔼的师父……为什么……

  难道是那颗珠子么?师父一看见那珠子就变了。

  那颗珠子——一定是被施了邪恶的魔法!

  年幼的我思前想后,脑子里最终蹦出了这么个想法。

  这时已经是晚上六点多,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寒风刮过,我全身冷的一阵颤栗,只能裹紧厚围巾。

  师父带着我敲响了方块家的大门,方块的爸爸出来应门,看见是师父,一脸惊讶。

  因为外公师父在这里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者,一般都是小辈去登门拜会,很少是亲自上门的。方块爸爸看见气势汹汹的师父,和后面那个唯唯诺诺的我,还以为是他儿子闯祸了,那张方正的脸上神色都变了。

  “您老有什么事么?”尽管预料到可能是不好的事情,方块爸还是把我们迎进门。“应该不是方块闯了什么祸吧,他今天一回来就病了,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病了?”师父一怔,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

  “白天他还好好的。”我被师父看的不自在,只知道不说些什么,胸里会憋的难受。

  “原来是这样……”师父脸上闪过凝重的神情,拉过方块爸爸说了几句话。

  由于师父故意压低了声音,我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只知道方块爸爸原本不安的脸色转为了惊恐。“您老要救救他啊……”

  我们跟着方块爸爸来到一个小房间,我看见方块躺在房间里侧的那张小窗上。

  “这孩子一回来就发烧,去医院打了退热针刚回来,但是这热度就是下不去……”

  “方块,这弹珠是在哪里得到的?”师父把那颗金色叶子的珠子拿到方块眼前。

  “只……只有这颗是在小坡后面捡到的。”方块的脸烧的红红的,眼里泛着水光。我知道他很难受,上次我发烧的时候,连水都喝不下去。

  师父听后向方块爸爸交代几句,就领着我出了方块家。

  我以为能够回到有着暖气的家里,没想到师父带我去了个意料不到的地方——小坡。那里是我们平时玩耍的地方,原本叫什么名儿不知道,只记得那里的沙堆,可以捣鼓出数不尽的宝藏……

  不过师父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难道上次我和方块在这里打架的事情东窗事发?

  我不由紧张起来。

  师父把珠子放在我手里,此时我感觉她比我还紧张。“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拿了珠子在这里等,然后把珠子交还给他。”

  “啊!?”我茫然的看着师父,又看了看手里的珠子,总觉得今天过的很不对劲。

  “你和方块,你们总要有一个人来做这件事情,现在方块生病了,只有你可以……”师父的嘴唇颤抖起来,“这颗珠子是天上掉下来的,凡人不能私藏,捡到也不能丢弃,只能归还给来取它的人。”

  “师父……我怕。”我突然意识到事情远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有种无形的恐惧笼罩了我。“方块是不是会死掉?”

  “把珠子还给他,一切就结束了。”师父抓紧我的手,安慰道。

  “还给谁?”尽管厚厚的围巾几乎将我的脸全部包在里面,我还是觉得脖子上一阵阵的发凉。

  “二郎神。”师父说出了一个我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名字。

  我张大嘴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二郎神不是神话里的人物么?

  我狐疑的看了师父一眼,她的神情怎么也不像是开玩笑。

  “只能你自己等,师父不能陪你。”她放开我的手,离开我几步之后,又回头看我。

  “师父……”我哽咽了,眼泪开始往下掉。

  “坚强一点。”师父最终还是没有留下来,我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站在原地嚎啕大哭起来。

  天色越来越黑,直到我哭哑了嗓子,呆立再原地抽泣的时候,还是没有人过来问我要珠子。

  我又冷又饿,像一只刺猬一样蜷缩起来,坐在地上。

  到后来我似乎是睡着了,迷糊之间,好像有听见人叫我的名字。

  “师父,我好饿……”我又哭起来,将脸埋在膝盖之间。

  “是你捡到了么?”一个铿锵坚硬的声音远远飘来,传到我耳朵里。

  我吓的停止了哭泣,只剩下肩膀在颤抖。

  “好孩子,还给我吧。”坚硬冰冷的声音似乎已经来到跟前,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我前面刮过来的冷风。

  我将珠子递过去,同时也看见了对方的脸。

  那是一个穿着奇特袍子,长的非常英俊的男人。

  “这次竟然是一个孩子。”男人和善的望着我,取过珠子。

  也许是他替我挡住了寒风,可能是他脸上和善的笑意,总之我忘记了害怕,轻声问了句:“二郎神?”

  传说中二郎神不是威武高大,有三只眼睛么?

  一点都不像啊……

  “好孩子,快回家吧,我也该走了。”

  “二郎神,你的第三只眼睛呢?”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指了他光洁的额头问道。

  对方没料到我一个小孩子会有这个反映,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么?

  “你不是还给我了么?”他似乎对我感兴趣,不这么急着走了。

  “啊!?”我没有明白过来,呆愣愣的望着他。

  “好孩子,哦,你的师父来找你了,那就没办法了。”他似乎有些失望,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和师父回家吧。”

  “啊……?”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只能看他渐渐消失在风雪中。

  “二郎神!”我冲着空旷的夜空大叫,发癫一样。

  后来,我是被师父抱回了家,因为实在太冷太晚,师父怕我没有等到人反而被冻死在小坡上,又或许被一些野狗叼走。

  再后来,我开始发烧,和方块一样退不下来的高烧,持续了三天三夜。

  最后,等到烧退了之后,这段记忆也开始模糊了。

  师父也再也没有提及那件事,那件事被我当成一场梦。

  那时候的遭遇是真实还是幻境。

  十多年来我始终没有机会知道。

  我遗憾着可能此生我再也不会有机会得到这个谜团的答案了。

  现在……

  冰凉的珠子被我捏在指尖,里面那片金色的叶子在月光下发出迤逦的清辉,我静静望着它。

  如果他真是传说中的天神,那这只珠子……难道。

  “谢谢你,请把它还给我吧。”背后传来一个与遥远记忆中同样冷峻的声音,我知道我等的人到了。

  “不客气。”此时的我异常平静,悄然转身,我从正面打量着对方,发现对方也在打量我。除了服饰,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没有丝毫变化。横跨十多年,我没想到还能再见他。

  他接过我递过去的珠子,不知是否错觉,那颗珠子在接触到他手掌的那一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欢愉。

  “你究竟是不是……”我试探性的问出口,却把后面的话咽回喉咙里,因为我看见,他将那颗越来越金光璀璨的珠子,嵌进光洁饱满的额头。

  “又选择了你。”他歉意一笑,笑容化开了他脸庞上的千年冰霜。

  “没事。”我不知他为何道歉,如果为了那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年幼的我,我接受。

  “为什么?”此时我的好奇心又跑出来作祟,我不甘心他就这样走了,毕竟这样的机会千年难得。

  他疑惑的偏了一下头,丹凤目出奇的清亮凝静,然后意味深长道:“那家的汤包的确不错啊。”

  汤包?

  我怔了一下,道:“我的意思是……”

  “后会有期。”他却不待我说完,缓缓转身,身影渐融入夜色里。

  我伸出手,却连他的衣角也没有摸到。

  “后会有期。”我纳纳收回手。

  月色溟蒙之下,我的眼前拢起雾气,心里那颗埋了十多年的种子发芽了,在这个皓月当空的夜晚。

  我先前不敢确定,但师父告诉我,如果不是楚蕴留下的凤凰火能和它起反应,我早就死了,而能起反应的,只有鱼澄石。

  它竟然不是石头,而是弹珠。

  兜里叮铃铃像死了电话声,“宋长岁,肖和尚身上的眼睛,全都消失了!”

继续阅读:130 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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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井龙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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