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寸心沉迷练武,又是一年半的时间过去倒是不觉得时间漫长。她在昆仑已经待了两年半的时光,现在她已经能在戚霜手里过上八到九招。
看来她真的很快就能过到十招然后下山了。
而凌渊这两年半明显过得不是很好,每次回到空落落的宫殿就会想起她的欢声笑语。
忽然间就感觉天地之间都冷落了下来。
周景在的时候还能跟他说上几句,现在他身旁却似空无一人。
朝堂上的臣子又吵得很,都想往他宫里塞人。
还是他当堂掀了桌子发怒,才把这些声音压下来。
他的妻子尚在忍受着治疗的苦痛,他怎能另寻新欢?
不知怎的有一日,忽然就收到旨意,说燕帝大巡天下,体察民情。
都说燕帝所到之处,百姓极为爱戴。
甚至有百姓当场告御状,燕帝极为重视,清扫了好多鱼肉百姓的官员恶霸。
齐国上下清明,一派坦坦荡荡,凌渊自然是不怕查的。
怎知他朝中大员竟然私下跑去跟燕帝说,他凌渊有不臣之心,以往的丞相周景曾和凌渊密谋过谋反大事。
凌渊这才感到自己宫内被安插了人,当初周景那番吵嚷的动静,恐怕都被人监听了去。
虽然周景在两年半之前就辞官云游四方去了,但是就凭着周景教唆谋反,他知情不报的事情,都够他喝一壶了。
燕帝的队伍在城外设立大营,听了那大员的禀告,当场勃然大怒,将那大员重重杖则,而后抄家。
说是这官员心术不正,意图挑拨他和齐王的君臣关系。
一边设下宴席,宴请凌渊,以表自己心中毫无芥蒂,切莫被此等小人坏了君臣情谊。
凌渊大为感动,自然欣然前去赴约。
燕帝还亲自斟酒递给凌渊,爽朗笑道:“齐王别为这等小人而与朕心生芥蒂,你我君臣关系哪里是这么好离间的?”
凌渊不疑有他,见燕帝如此宽宏大量,忙谢了接过酒,一饮而尽,好似又回到最初在燕城之时立誓辅佐李昭的时候一样。
哪知没过多久,便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一头栽倒。
原来,那杯燕帝递给他的酒竟然是有问题的么?
凌渊在眼睛迷迷糊糊合上之前,竟然见到厚厚的屏风后转出一人来,恭敬地对燕帝行礼。
“臣恭喜陛下制服逆党。”
女子之声。
呵,果然是有这么一天吗?
凌渊后悔来不及了,原来周景说得一点没错。
权力的顶峰只有猜疑和算计,只有不择手段。
他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合上了眼皮。
“霍爱卿,多亏有你这一计,才能将他诱出来。”燕帝笑道,“如若没有你提醒,我险些要直接宣旨来找他质问。那恐怕现下江山就要易主了。”
“为臣子者,自然该会陛下长远计。”霍筠澜恭敬作揖,“陛下英明,临危不乱,当机立断,才能将此心怀不轨之人拿下。”
“哈哈哈哈,霍尚书,你很好。”燕帝对霍筠澜的恭敬十分受用,哈哈大笑,“不愧是张相举荐的人。巾帼不让须眉,这些年为朕出谋划策,将不臣之徒及时抓出,为大燕江山稳固立下了大功。”
“丞相之位总是空悬也不好,免得总有人盯着,算计来算计去,搞得朝堂一派乌烟瘴气。你如此才能,这个刑部尚书倒是委屈你了。”
“来人,拟旨意,霍爱卿巾帼不让须眉,为治理大燕,清理乱党立下大功,且又是张相举荐的得意门生,张相告老还乡,相位空悬已久,当令其传承张相衣钵,立为丞相。”
霍筠澜当即欣喜下拜:“臣承蒙陛下赏识,当以国事为重,以陛下为先,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之恩。”
“霍相快快请起。”燕帝笑着伸手去扶她起来。
霍筠澜带着众多江湖势力归顺朝廷,意义非比寻常,且对自己忠心耿耿,但凡自己一个脸色,几句暗示就能替自己把事情处理得妥当。
先是弄死李耀,清剿前世子党在朝中的势力,后来又设计软禁鲁王李元,现下又不费一兵一卒收归齐地。
真是一把很好用的刀。
女子之身又怎么样?
旁人看不起她,她在朝中就是孤立无援,就只有自己赏识她,她的权柄全然来自自己,她就只能忠心于自己,乖乖做一把有眼力的刀。
不过是区区一个丞相之位,给她这种江湖人,倒是比给朝堂里那些拉帮结派的老狐狸要好得多。
其实张相坐这个丞相之位是最好不过的,可惜张相执意告老还乡,怎么留都留不住。
张相好是好,有谋取天下的大局观,也有治国的雄才大略,可就一点不好,到底是心性上太过追求古时“士人”的气节,眼中容不得阴私。
不比霍筠澜,好就好在做事情不管不顾,只管让君王舒心。
只要她想在这相位上一天,就得好好依附皇权。
其他人或许还会有异心,她一个没有势力的没有党派的女子又能对自己有什么威胁?
无非是求名求势,这都是小事,好安抚得很。
“现下陛下可以安心将他押解回长安了。”霍筠澜笑道。
“朕想将他软禁便好。他到底是为了我大燕立下汗马功劳,虽然一时之间动了念头,这谋反的事到底也没做出。朕也不是那般薄情之人,便削去他的王位,带回长安,封个侯爵以安天年如何?”燕帝眯起眼睛道。
“陛下仁德,他犯下包庇乱党之罪,还能顾念往日情分,当被天下人称赞才是。就算是他也该谢陛下不杀之恩才对。”霍筠澜义正言辞道。
燕帝对霍筠澜的答复很满意,挥了挥手着人将凌渊押解回长安。
霍筠澜这才长作一揖:“臣告退。”
她身着一袭青衫,来的时候还是正午,现下却已傍晚,秋风瑟瑟,倒是平添几分冷意。
站在远处遥望的男子带着罩住半张脸的面具,正是云冲,不,现在该叫北大营统领方无应,见她衣衫单薄出了主帐,忙疾步前来,解下自己的披风为她披上。
“恭喜霍相高升。”方无应低笑着向她祝贺。
“消息倒挺快的。”霍筠澜系紧了披风,挑眉笑道。
“你的事情,我自然是要时时刻刻关心。”方无应笑道。
“事情办妥了么?”霍筠澜漫不经心问道。
“手下的人一时间没留神,文臣身子骨弱,只受了五十杖就没挨住,已经拉去乱葬岗埋了。”方无应说起来一派云淡风轻。
“背弃旧主求荣之人,合该如此啊。”霍筠澜伸手拂去了落在他肩上的落叶,轻笑道。
那人竟然能为了讨好自己背叛凌渊,他日难保不会在背后捅自己一刀,这样的人可留不得啊。
倒是得谢谢此人了,因着有他卖主求荣,自己的人倒能摘得干净。
“不过,罪不及妻女,你懂我的规矩吧?”她状若无意一样随口一提。
“还是按老规矩,送往庵堂了。”方无应答复道,“我倒不至于办不好这点小事。”
“你跟过去,真是……大为不同了。”她满意地笑了。
“我没有过去,只为你一人而活。”他低头,在她耳畔郑重道。
霍筠澜凝视着他,半晌,自嘲似的笑叹:“我也与从前不同了啊。”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啊。”
燕帝要她当一把刀,她就当最好的一把刀。
以为拿捏了她吗?
她所图可不在于此啊。
丞相之位不过是第一步罢了。
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东西都要一步一步铲除。
无冤无仇?背信弃义?奸邪狡诈?奴颜媚骨?
随便旁人怎么说。
她就是要一步一步地爬上去,直到站在权力的最高峰。
愧疚?不安?惭愧?
不存在,要想登临最高处,什么都可以抛弃。
女子难道就不是人了?女子难道天生就该低一等吗?难道女子的所作所为最后都比不上一句不是男人?
或许幽冥是对的。
看看这些男人,尔虞我诈,疑心猜忌,无情无义,用你时百般善待,无用时便过河拆桥。
偏偏一个个还装作道貌岸然的样子。
燕帝,真以为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吗?
残阳染红天边,犹如血色一般。
霍筠澜抬眸看着这天色一笑,有的时候,血是不得不流啊。
无辜?
哪来那么多无辜。
就算在这条路上危险重重,尔虞我诈,她也已经踏上了,既然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她绝不回头。
“霍相,怎么庆祝?不请我喝一杯吗?”
耳旁的低笑将她从纷飞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她撩开营帐,回眸一笑,对方无应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
凌渊封地被收,王位被废,到底是没判成乱党,因为包庇叛党不报,被降为闲散侯爵,赐了一间宅子在长安住着。
等同于放在燕帝眼皮底下看着。
齐王被废的消息震慑了各路封王,一时间人心惶惶。
半年的时间,凌渊是闭门不出,什么庆典盛会都不敢去参加,生怕再被抓到什么错处。
前来拜会他的长安显贵也一律拒之门外,总之就是抱病,连朝都不敢去上。
燕帝看到他这样,自然是心下甚安,也不准备为难于他了。
相府内,霍筠澜屏蔽了左右,正慵懒地倚在来人的怀里,把玩着他的头发,漫不经心地听他说话。
“徐青和杜观那边的人传回来消息,这两人来往过于密切了,这两位王看来是不太安分啊。”方无应轻笑道。
“齐王被废,一时间这些封王人人自危也不奇怪,何况都是在凌渊手下出来的大将。哪里甘心下一个就轮到自己呢?”霍筠澜笑道。
“不过也得由人家宣泄一下情绪嘛!万事不要这般捕风捉影。他们不过莽夫,能酿成什么大祸呢?”
“这种小事,就不要传到朝中了,免得陛下和各位大人寝食难安?”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霍相良苦用心,下官自然会办妥。”方无应笑着在她唇畔落下一吻,“毕竟这天下想为霍相效劳的人可不少。”
“所以你要是做得不好,那可随时有人想要顶替你呢!方统领。”她揭开他罩着半张脸的面具,在他眉心吻了吻。
“如果真有一天火烧到我身上,霍相为大局考虑,还是舍弃我为妙。”他对霍筠澜温和地笑了笑,极为认真,“毕竟做你的棋子,我心甘情愿。”
她很少见到他这样的神情。
听着他的话语,愣了愣,长舒一口气,咬牙笑道:“就算你是棋子,也是要陪我走到最后的那一颗。”
“澜儿,有你这句话,我这辈子就够了。”
他吻上她的眉心,鼻尖,唇畔,慢慢到了锁骨……
自从她去了襄阳一趟,把自己从地道中捞出来以后,二人都不似从前了。
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他都清清楚楚知道,在她的心中,自己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她有更高远的志向要去实现。
最早她是为了她师父的意志而活,后来为了守护自己而活,现在她终于可以为她自己的梦想和抱负而活。
不管那条路多么倒行逆施,就是逆天而行,他也会陪她一直走下。
直到不得不退场的时候。
他活了二十多年,为族人而活,为仇恨而活,终于可以为她而活。
求仁得仁,就算是饮鸩止渴,他也无所畏惧。
…………
三月后,徐青和杜观不声不响在封地起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击周围郡县,兵合一处,拥兵自立。
举朝哗然,燕帝大为震怒。
这两人也都是昔日在凌渊麾下耳濡目染的大将,现下起兵,不是朝中随随便便派人就能打败的。
燕帝思忖再三,最终决定御驾亲征,点了朝中全部武将出马,亲自率领十万大军,只留下御林军给厉皇后,命太子李英监国。
这一战,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临出征前的晚上,霍筠澜悄悄来到方无应的营地里。
“此行只能成功 。”她对他道。
“收拾他们,不在话下。”方无应笑着亲了亲她的面颊。
“我受不了你从前不要命作战的法子。我还要你全须全尾回来。”她回吻了他。
“遵命。”他低低地笑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燕帝年纪大了,得好好派人保护他才是。”她忽然道。
“流箭无数,这还真的是世事难料,不好保证啊。”他会意笑道。
不错,她是一把刀,可谁敢保证这刀不会反过来刺向曾经的主人呢?
她这把刀也不是人能握得住的。
笑到最后的,只会是她。
燕帝方才出兵,厉皇后手上只有御林军。
如果燕帝获胜,她和太子便能够安安稳稳。
可她心头总是有一把悬着的利剑。
徐青和杜观,曾是谁的下属?
他们暗中有没有和凌渊勾结过?
凌渊现下被密切监视着,又能生出什么波澜来呢?
十日后,新任刑部尚书带了一个灰头土脸的人前来求见。
来人自称是凌渊府上的门客,说现下凌渊府上夜间总是来往许多江湖高手,他们也有几十号人,已经部署完毕,意图这一两日内攻破刑狱,放出里头囚犯,和徐青杜观里应外合拿下皇城。
厉鸢大惊失色,若是换了旁人未必有这本事,可是凌渊的夫人来自江湖,就算因病去世,总会留给他一些江湖势力。
换了旁人放出囚犯绝对不成气候,难敌御林军训练有素。
但凌渊不一样,他用兵如神,无论什么样的兵马在他手中都像是天兵天将。
那些囚犯跟着他放手一搏便是大富大贵。
而她和太子绝对没有用三千御林军和凌渊匹敌的能力。
燕帝又出征在外,太子仁弱,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事情只能由她拍板速战速决。
无论这事是真是假,她都来不及查证了,她赌不起。
凌渊必须死。
打定主意,她连夜下了密诏霍筠澜进宫。
“皇后娘娘。”霍筠澜跪地行礼。
“霍相快快请起。”厉鸢忙起身扶了霍筠澜起来。
“本宫急召你入宫,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她道,“有人告密,凌渊要乘机反了,这件事无论是真是假,我都来不及查证。他一旦出手,现下皇城中无人能钳制住他。”
“他必须死。否则我们一个都活不了。”
霍筠澜面露惊骇之色,良久才道:“娘娘容臣筹谋。”
“全宫性命,便都在霍相手上了。”厉鸢拉过她的手,郑重交代。
“臣必不辱使命。”霍筠澜撩袍又要下拜承诺。
厉鸢忙扶住她:“有霍相这一句,本宫便安心许多。”
“臣想到了。在长乐宫布下玄铁牢笼,便可钳制任何江湖高手。可是凌渊十分警觉,若是我出面,他必然不会踏出府中一步。”霍筠澜抬眸,眼中闪过狠厉之色。
“太子殿下仁德,曾在凌渊被捉回长安之时,在朝堂独一人力争凌渊并无反意,力保他性命,为他求情。如若是太子出面说要委以他平叛重任,或可将他骗入长乐宫。”
“霍相,此举太过危险。若是凌渊直接拿了太子做人质,我们便无计可施。”厉鸢紧张道。
“娘娘,不能犹豫了。”霍筠澜跪下道,“凌渊身上有着江湖人的血性,太子对他有恩,他应当不会伤害太子。我们只能赌这一把。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厉鸢跌坐在地,霍筠澜忙将她扶到椅子上。
良久,厉鸢才缓了过来,缓缓闭目,眼中落下一滴泪,咬牙道:“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