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收拾行囊,轻车简从赶往昆仑。
邢寸心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恶化,全靠琴倾给的药吊着命。
眼见着一天天少了生机 。
她很少有清醒的时候,什么东西也吃不进去,全靠药吊着命。
凌渊,青冥道人和司空嫣将马车日夜不停地赶着,终于在第七日的时候赶到了昆仑。
“寸心,坚持住,等着我回来。”
她在昏昏沉沉中,依稀听到有人对她说。
他在她的眉心吻了吻。
“如果西圣不能救你,你也不要怕。”凌渊抱了抱她,俯在她耳边轻声道,“黄泉路上,我不会让你孤零零地一个人的。”
她很想起来,告诉他别去。
为什么心慌得厉害?
总觉得他不能去。
是了,昆仑西圣的规矩是,下了山便与昆仑再无瓜葛。
他明明知道希望渺茫,凶多吉少,还是要为她去昆仑走上一遭。
他甚至没有跟她提过一句此行的凶险。
她想起来拉住他,跟他说算了,别去了。
却没有一分一毫的力气从睡梦中挣扎起来。
她的精神很快又衰弱下去,再也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音,意识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昆仑终年积雪,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季,也依然白雪皑皑,大雪纷飞。
昆仑西圣所居之处极具天险,武艺再高的人想要上去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一遭不慎,就可能落入山谷之中,摔成粉身碎骨。
下山只有一条暗道,如若有弟子学成,想要下山,昆仑西圣并不会阻拦 。
只会言明此后此弟子与昆仑再无瓜葛,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回昆仑叨扰。
然后便会开了暗道让弟子下去。
要想上去,光是轻身功夫极好还不够,内力也得足够支撑那么远的距离。
这还不是最值得担忧的。
就怕昆仑西圣不肯相见。
毕竟自己选择了下山,她未必肯赏脸见他。
临行前凌渊重托了青冥道人和司空嫣。
“前辈,司空姑娘,如果三日后我没回来。”凌渊长揖,“请想办法把我的尸身带回来,将我夫妇二人合葬。”
青冥道人和司空嫣都听凌渊说了昆仑西圣的规矩,纵然真心想要让邢寸心活下来,也没有让凌渊没了命的道理。
“如果西圣不肯救她,就回来吧。”青冥道人叹道,“孩子,我们不强求,寸心是不会愿意你去陪她的。”
“前辈,我心已决,若是西圣不肯救她,我就一直求,哪怕用我的性命去唤她也好。若西圣怎么都不肯,那最坏不过我死在昆仑,陪着寸心一块去黄泉路上。”凌渊笑得一派云淡风轻。
到了这种地步,一切都看开了。
西圣肯救寸心,那是千好万好。如果西圣因为自己下山离去的事情心怀芥蒂,那反正自己一身功夫都是西圣教的,再由她取走也没关系。
“你既然已经决定好了,我也不劝了。你们夫妻都是一样的。”司空嫣强颜欢笑拱手道,“珍重。勿要心头有后顾之忧,若是你三日之后没下来,我一定会带你下来和她同葬。”
司空嫣轻功高强,想来也登得上昆仑极险之处,得到她的允诺,凌渊再无忧虑。
他笑着拱手:“那便重托前辈和司空姑娘了。”
“罢了,罢了,我年纪大了,管不得了。”青冥道人动容道,“愿孩子你平安归来。”
凌渊无言,拱手再次作揖,便转身离去,再不回头看上一眼。
万幸白日里天气晴朗,纵然大雪纷飞,并没有发生雪崩的危险,小心翼翼爬上天险,凌渊来到了西圣的住所。
“不肖弟子凌渊,求师父,救我妻子一命。无论师父如何发落,弟子绝无二话。”
凌渊撩开衣袍,直挺挺地跪在了院子前。
无人应答。
“当初弟子忤逆师父下山,现在归来任由师父发落!只求师父救我妻子性命。”他重重扣了一个头。
“师父未必肯认我,弟子愿意以命赔罪,求师父救我妻子性命。”
“只求师父给弟子一个机会。弟子愿倾尽所有换我妻子性命。”
凌渊跪在雪中,一个头一个头不停地磕着。
直到头破血流,声音沙哑依然不知疲倦。
师父耳力极好,一定能听到他来了。
他在赌,师父定下的规矩从来都不能违背,但他知道,师父是个性情中人,否则不会将孤苦孩童收留教导。
她只是不喜欢红尘纷乱,只是觉得下了山的人心性都会沾染纷扰,不再纯良。
如果自己在她门前跪到死,以死相求,她未必不肯破例救寸心。
师父就像一个神明,但并非是那种不近人情的神明。
现下既然有一线生机,哪怕用自己的死来消她的气,也要将这个机会给寸心挣到。
打定主意,凌渊在门口跪着,一言不发,一下接着一下叩首。
“师姐,真的不管管这孩子吗?怪可怜的。”逍遥子落下一颗白子。
西圣不假思索落下一枚黑子:“好好下棋,这么久了,棋艺也不见得长进。”
“是师姐太强了,不是我没有长进。”逍遥子笑着落下一子。
“你怪我薄情?”西圣笑了笑,“可这世间生老病死,本就再自然不过。就如同时节到了,树叶就要落下一样。”
“我不如师姐破碎了虚空走过千百年的光阴。”逍遥子笑道,“我不过活了百来年,自然不如师姐通透。”
“你只是稍微差了一些机缘。机缘到了,你就会发现破碎虚空也什么难的。”西圣叹道,“或许真的是我越来越薄情了。我见证了太多别离,早就不会因为这些动容了。”
“师姐已经在此间停留了一百多年,可想去旁的地方看看?”逍遥子由落下一子。
西圣只看了一眼,马上又落下黑子:“好不容易在此间遇见故人,自然要等你得证大道再走。”
“万一我得证不了大道,师姐要送我一送吗?”逍遥子笑道。
“只是暂时机缘未到罢了,不必着急。”西圣道。
逍遥子寻思半晌,觉得棋局无解,只得弃棋认输。
“好好练吧,什么时候先胜我一局再说。”西圣笑道。
“难道还有人能赢得了师姐吗?”他满不在意道。
她沉吟半晌,闭目回忆往昔,青衫文士,温文尔雅,款款温柔,一连找她下了一月的棋,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渐渐地,她要停下来思索了。
她好似已经忘却了他的模样,但依然记得他第一胜了一盘棋时高兴的样子。
只是可惜,他也练不到破碎虚空的境界,最终自己送他离去,独自在岛上生活了三百年。
“几百年前的时候,是有人能胜我的。”西圣想到这里,微微一笑。
她已经好久没有回忆过昔日的事情了,只要不想,心就不会痛。
当时送他的时候,仿佛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生离死别,人都会死的,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安慰自己,一次又一次送走了自己油枯灯尽的爱人。
而现在她回忆起了故人,似乎感受到了喜悦的情绪,就好像和他当时获胜的喜悦感同身受一样。
这是好几百年都没有过的感觉了。
因着门口那孩子的到来,她又觉得自己有些像人了。
“他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吧?”逍遥子问道。
“他是我的夫君,他的悟性应该是我所有爱人里最好的一个,不过他也只能到宗师的境界,一生不能再有提升。”西圣叹气道,“有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这样长长久久活着有什么意思。”
“长生非我意,天意我长生。”她道,“既然是天意,我便不能违背。怎么着都得活着。”
“其实我也堪不破大道,这几百年来,我也是毫无长进。”她道,“或许有更高的境界,现在我还不能做到去往任何特定的时空,去见我想见的人。”
“破碎虚空,我从不能决定我要去往何处。”
“我在此处停留,不止想帮你提高境界,我只是在想,你这里只过了一百多年,而我却走过千载光阴与你重逢,我总觉得我还差一层纸就能找到我想找的东西。”
“那师弟便只能祝师姐得偿所愿。”逍遥子诚恳道。
“师姐,在这之前,那孩子还在门外跪着呢,他已经跪了一整夜了,屋外风雪那么大,他道行不够,再跪下去只怕会出事。”
“你喜欢那孩子,你认他做弟子好了,我是说过了,下了山就不要再跟我有任何瓜葛了。”她蹙眉道,“我不喜欢麻烦。”
“这才不过一夜光阴,他到底是我教出来的。没那么没用,死不了的。”
“师姐……那是个很好的姑娘,死于断魂蛊,太可惜了。”逍遥子叹息道。
“你治不了她吗?”她淡淡问。
“是幽冥无药可解的蛊毒,早已融入到那小姑娘的血脉重,我没那个本事,解不了。”他无奈道,“像是这孩子病急乱投医,师姐你不妨给他一句准话,你解不了那个毒。”
“是幽冥下的断魂蛊吗?”她蹙眉道。
“难道师姐有办法吗?”他问道。
她沉默无言,良久才道:“原来都下了一夜的棋了,你回去吧,我想睡一会。”
其实她已经很久不需要吃饭睡觉了,但是她习惯了,所以一直没有改变过。
“那我便告辞了。”逍遥子一拱手,转身出门。
“让他跪着,不用管他,看他能跪得了多久。”她突然道,“不要只是嘴上说得好听,以命相换,其实只是做做样子。”
“是。”逍遥子嘴角勾起,便不做理会了。
师姐终究还是给那孩子一个机会了,只看他够不够真心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日。
逍遥子又来找西圣下棋。
西圣随口问道:“那孩子还跪着呢?”
“昨日求了一天,你都没搭理他,今天嗓子哑了,只是跪着磕头。”逍遥子道。
“哦。”西圣点点头,漫不经心道。
凭着凌渊的内力,想来这几年就算有所长进,也不能不吃不喝在这雪地的冰寒之中跪上三天三夜。
要知道,昆仑夜晚的风雪呼啸,寻常人跪上三个时辰,只怕都会没命。
这不过第二日,要是在支持不住的时候仍然不肯走,那兴许是真的有诚心。
“我昨日回去细细思索,今日或许能比昨日多下几步棋。”逍遥子笑道,“这回换我执黑子。”
“随意。”西圣满不在意道。
屋内灯火通明,屋外寒风呼啸,飞雪漫天,若是没有内功的人,就要直接葬身在雪地里了。
一盘棋下到第三日清晨,她夸了逍遥子一句:“有所长进。”
“承蒙师姐夸奖。”他哈哈笑道。
“师姐,那孩子再不走,只怕要在这里落地生根了,已经第三日了。”逍遥子道。
“你去告诉他,我没有生他的气,他没有不肖,只不过我的规矩就是规矩。我不要他的命,让他走吧。”她道。
“好。”逍遥子叹气道,“看来是那姑娘福薄。”
逍遥子推开院门,就看到凌渊头发散乱,神情萎靡,但还是一下接着一下不停地磕头。
“凌渊啊,你在这里已经跪了两天了,再不走,今夜一过怕是要没命了。算了,你师父说不要你的命,她的规矩不能破,你走吧。”
“师叔,你帮我劝劝师父吧,她一定有办法救我妻子的对不对?”凌渊抬头,望向逍遥子,身上落下白雪一叠,眼中满是血丝,气若游丝地哀求道。
“回去吧。再跪下去,你也要没命的。”逍遥子不忍道。
“若我妻子活不了,我也不必苟且偷生。”凌渊苦笑道,“只求师叔,明日将我的尸身送到山下,好让我们夫妇二人能在黄泉路上一道走。”
“罢了。随你去吧。”逍遥子叹息道。
转身回到院子中,逍遥子推门来到西圣屋内。
“怎么?”西圣挑眉,“不肯走?”
“不肯走,还叫我帮他收尸呢!”
西圣轻笑一声。
夜间的风雪越来越大,狂风呼嚎着,白雪从天空中倾倒下来,院子里的树丛灌木都被掩埋了。
棋下到一半,西圣叹了一口气。
她在游移着棋子,最终还是落下。
“师姐,这也太狠了,这一盘才下了多久?”逍遥子笑道,“这可真是把我杀得片甲不留啊。”
“走吧,给人收尸去。”西圣蹙眉道,“不省心的家伙,这么大的风雪还跪着,哪怕找个地方躲一躲呢?”
“师姐教训得是。”逍遥子义正言辞附和道。
西圣大步朝门外走去,她身上只着单衣,丝毫不觉得寒冷,看着瘦弱的身躯在寒风中不曾偏移半分。
光看她的外表是完全无法想象她是怎样的一位武学奇才,当世独绝的高手。
与此间人全然不在一个境界之中。
推开院门,门前的人已经被雪覆盖到了腰间。
“臭小子。”西圣伸手在他肩上一拍一提,将凌渊从雪中拽了出来。
“真是麻烦啊,死了没啊!”
“早知道不收你为徒了,下了山还不讲规矩,还敢来麻烦我。”
“我不答应你就要死在我面前让我膈应得吃不下饭吗?”
“没死应一声,死了我不管了啊。”
“师父。”凌渊气若游丝道,“求求你,救她。”
“救救救。怕了你了,以后不收男徒弟了,资质再好也不要了。都不是省心的玩意。说了你们大了,要下山的话由得你们去,别惹了什么麻烦回来叨扰我。一个个都不听啊。”
“要不然我为什么要定这个下山以后跟师门再无瓜葛的规矩啊。”
西圣见了凌渊,到底还是心软,这小子起码真心实意想要救心上人的,或者说已经做好了不成功就成仁的准备,甚至做好了殉情的准备。
还能怎么办,到底也算不得什么麻烦事,她这一辈子逆天而为的事情干了多少了,就算再救一个必死之人,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避世百年,也不见得境界有所提升,倒是越来越不像个人了。
她忽然觉得,她还是做个人比较好。
有喜怒哀乐,鲜活。
至少现在把这倒霉孩子骂一顿的感觉还挺好的。
“带走,弄活。”西圣将凌渊提起,往逍遥子怀里一丢,言简意赅地吩咐道。
“到底还是心疼徒弟啊。”逍遥子笑道。
“算了算了,不做人也成不了仙,我还是想做个人。”西圣笑道。
逍遥子给凌渊灌了几碗参汤下去,又给他换了被雪浸湿的衣服,总算把人抢救了过来。
“师父肯救她了?”凌渊醒来的第一句就是问逍遥子。
“肯了肯了。”逍遥子笑道,“这百年来头一次破例。”
凌渊撑着起身:“我要去叩拜师父。”
“醒了?”西圣推门走了进来,“你那小丫头的毒到什么地步了?着急不着急?”
凌渊立即扑到在地,重重给她磕了三个响头:“弟子谢过师父。”
“成了成了。别搞这些了。”西圣道,“急的话现在就下山。”
“师姐,天色已晚,不妨等待明日吧。”逍遥子道。
“算了,救人要紧。”西圣摆摆手道。
西圣开了密道,逍遥子扶着凌渊,走下山后恰好天亮。
来到附近的镇子上,西圣对于烟火气久违,此时看什么都觉得亲切。
凌渊在前头带路。
他刚到客店楼下,司空嫣便开窗一跃落地。
“我正准备上山,这下成了?”她喜出望外。
青冥道人也下了楼相迎。
“先生。”他向逍遥子拱手,“这位是?”
一旁的少女看着骨骼清奇,看上去瘦弱矮小,像是十五六岁的样子。
她拥有天下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根骨,青冥道人对骨相多有研究,因而一眼就能看出来,并不敢小视这个小姑娘。
“是西圣的弟子吧?”司空嫣笑道。
“别叫西圣了,听着不太像人。叫我戚霜就好。”那姑娘道。
“戚姑娘可真风趣。”司空嫣僵笑道,一边拿眼神问凌渊。
“师父,先进去看看我妻子吧。”凌渊对戚霜请求道。
青冥道人和司空嫣面面相觑,忙让了路。
“前辈,真的有人能保持青春容貌百余年吗?她看起来比我还小。”司空嫣见人走进了房门,悄悄问身边的青冥道人。
青冥道人喜笑颜开:“必定是有极其高深的内力才能做到如此。先前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有这般神仙人物。我徒儿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