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千魇坐在了廊边横柱上，晃着两条腿，笑得无奈又自嘲。一边望着蓬莱上空舒卷的云层，一边慢慢说着。
“我啊，算起来已是活了三万余年呢，确实不可思议得很，我一个凡人，为什么能活这么久呢？只是能活这么久又有什么用……没法修炼，没有灵力，用不了法术，甚至不能离开蓬莱。我真是白白活这么多年呢。”
什么意思？千魇说她活了三万余年，但现在仍只是一个凡人？没法修炼没法用法术，甚至没法离开蓬莱？
我呆呆望着千魇，想从她面上寻出一丝她是在玩笑的迹象，但我除了苦涩再没望见其它。相栎也安静着，难得没有追问，只低声说了一句，
“寂寞吗？”
“嗯。”
千魇点头。
一时静默。
千魇又笑了，仍是清莲一样的笑容，“所以我总想着，有生之年，我要是能离开蓬莱去外面看看就好了。”
相栎说：“你会的。”
我还是觉得这件事不可思议，问一直没说话的丹蓉，“这些事，西王母都是知道的，是么？”
丹蓉脸色也不大好看，大抵是又想起自己师尊先前的狠辣，倒是千魇来回答我。
“我自有意识起就在这蓬莱岛上，西王母于两万年前来到蓬莱，一开始，她不是这样，待我也不是这样……后来她变了，给我取了‘千魇’这个名字，又广收门徒，似乎看我不顺眼，总寻着法子折磨我，却不肯帮我离开这儿。”
原来西王母最早来到蓬莱的时间是两万年前，而不是我们以为的，她被凤栾逼出神凤一族栖息地之后才寻着蓬莱。千魇说的西王母变了，应是从西王母有了权利心那时开始罢。
权利和欲望，是可以完全改变一个人的。
让人费解的地方还有很多，其中最难解的是，千魇既是凡人，又怎么会在仙界蓬莱？既是凡人，又怎会能活三万年？
说到底，我还是不大相信千魇，然而也不是怀疑。
我揉额头，决定慢慢合计这个问题，“那这么说来，蓬莱的主人其实是你，西王母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
“哈，那倒算不上。”千魇跳下来拍了拍手，又是那个傲气的千魇，“蓬莱这破地方我可不稀罕，她要喜欢就给她罢了。我只是求她别来折腾我就好。”
“只要你不出现在她面前，她哪里会折腾你……”
“那也不一定。”千魇笑眯眯地摸着鼻子，居然毫无郝然，“听说是上神大人的唯一徒弟呢，我也只有这一个机会找得到你，不去看看哪行。”
压在心里的疑问现在终于得以问出来，“千魇，我那会儿就想问你了，你是不是认识我师父？”
没想到千魇竟耸肩，“我从来没有出过蓬莱，你师父也从不踏进蓬莱，我怎会认识他？我不过是，想认识他已经想了两万多年了。”
我又疑惑了，“那是为何？”
相栎悠悠插进来，“你是不是想问问上神，知不知道你的来历，知不知道怎么解决你的谜题？”
“没错！”
原是如此，师父算得上是上古之神，确实，如果还有谁知道千魇是什么个情况的话，唯师父不二，既然师父不来蓬莱，千魇也出不去，西王母的弟子不敢帮她，那我的出现对千魇来说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现在我自己都还巴巴等着见师父，哪里能帮到千魇。
我叹了一口气，相栎一巴掌拍到我肩上，眸子里跳动着不安分的色彩。
“傻子，要不我们偷偷回天境去见你师父吧？你师父要问起就说是为了千魇的事回去的，怎么样？”
我首先考虑的当然是拒绝，不过相栎不等我说话又下猛药，“我知道你肯定也想你师父想得不得了了。我们这次是有正当理由的，你师父顶多训你两句，不会重罚的。”
说我想我师父想得不得了了……真是……真是……
似乎并未说错。我脸皮一烫，迟疑着点点头。
其实，日后几千年，几万年，我都在想一个问题，若是那时我没有答应相栎，若是那时我没有把千魇的存在告诉师父，后来的事会不会有一点、哪怕一点点的改变。那么我和师父之间，会不会再多点时间。
可是此时，我只是满心欢喜和期待，交代了丹蓉照顾好自己以及千魇，等我和相栎回来，然后便随着相栎偷偷离开蓬莱，回了天境。
避开小红豆，我们直到了师父的房间，我站在房门前，屏着气息 抬起手打算叩门。里面却传来师父清冷声音。
“才把你送走多久？你可真是能耐。”
我一抖，已被相栎推进房里。
师父坐在榻上，好整以暇地泡着茶，并不看我，面上也不见深浅。我吞了口口水，绞着衣角嗫嚅道：“师父，弟子回来，实是有要事。”
师父侧过脸来，似笑非笑，“嗯？那你倒说说有什么要事值得你不告诉西王母一声，巴巴地跑回来。”
见师父对我来说就是要紧的事，可我自然不能这么说。我很正经的严肃着，眼睛并不对上师父，语调也能保持着平稳。
“徒儿在蓬莱发现了、发现了个凡人，这个凡人她活了已有三万余年，可竟还是个没法修炼没有灵力的凡人，而且还不能离开蓬莱。”
师父站起来，踱到我面前，面上有浅浅笑意，“嗯。”
我沮丧起来，声音也不自觉低下来，“那个凡人叫做千魇……烦请师父想个法子，让她离开蓬莱。她说她只想有生之年能离开蓬莱去外面看看呢。”
师父戳我的额头一下，“音软为什么会想要帮她？”
为什么吗？“因为，因为千魇说她寂寞啊……”
“是么。”师父笑了一笑，目光中有些复杂的东西，“即使离开蓬莱会死，她也要离开？”
想起千魇说“我要是能离开蓬莱去外面看看就好了”时期待又绝望的表情，我郑重点头，“她一定是这么想的，哪怕会死，也一定要离开看看。”
相栎也补上一刀，“几万年都只有一个人的寂寞，上神也一定懂的，所以请上神帮帮她罢。”
师父沉默着，我也晓得这种事来请动百忙的师父实是为难师父，不过除了师父我确实晓不得要去找谁。
正纠结着，微凉的指尖已轻轻戳到我额上。之后，师父摸了我的头。
我瞪大眼，就见师父弯着腰和我平视，温柔笑着，“音软长大了不少啊，那看在音软的面上，我便帮帮忙罢。”
我又是脸皮一烫。
师父又说，“只听你们说我不明白是个什么状况，不若我跟你们去一趟。”
“这样没关系吗？师父不是很忙……”我顿了顿，“再说，师父不是从不去蓬莱的么……”
师父皱眉，“虽然很不想去蓬莱，不过既是为了帮人，就没办法了。为师知道音软一定会保密的，不请自去别人的地方，可不能让主人知道呢。”
我会心一笑。
师父若不想让谁知道他来了蓬莱，那么哪怕那个人是西王母，师父也是做得到的。回到蓬莱时，丹蓉已经休息了，只有千魇还在院里等我们。我们到时，她从廊柱上跳下来，难掩期待。
“怎么样？”
我让出身后的师父，“师父亲自过来了。”
我等着千魇激动得跳起来，没想到千魇却怔了怔，一脸质疑，“你说这个长着一张女人脸的家伙就是你师父？那个仙界众仙敬重的上神清玦？”
我整个僵住。我几乎可以想到师父是个什么可怕反应，忍不住抖了一抖。虽然很想笑，但此时此刻，我决计是笑不出来的。
居然说师父长着一张女人脸？诚然师父是很美，比号称仙界最美的九天玄女还要美上一个倍不止，可是一点不女气，我也从来没有觉得师父像女人过。
可是，千魇把这话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