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满月之际，天子举大宴，宴请群臣后妃，席间亲自为公主赐名玄姬，封号凤月。尚且不说之前从没有哪一位皇嗣甫出生便得了封号，“玄”、“凤”、“月”，这帝王钦赐下的每一个字眼，都是尊贵的象征。
席上，半醉的天子拉着还在牙牙学语的大皇子的手，指着凤月公主说道：“这是你的妹妹，也是你的珍宝。”
大皇子仿佛听懂了，又仿佛什么也不知道。凤月公主仍在襁褓之中，懵懂地四处张望着，这万众瞩目的奢华场景，对她来说都这样的理所当然。他朝着那双清澈的眸子望去，将那眼神不自觉地烙印在心里。
这是凌朝的珍宝，若有任何人妄图僭越一分一毫，绝不轻饶。
岁月匆匆流逝，却在天子的心里将先皇后的模样雕刻得更加清晰。固然已经永远失去，却是永远的完美无暇。
十四年过去了，天子的后宫里没有皇后，然而皇后身边的长御依然是那个长御。
凤月公主时常要她讲过去宫中发生的事。而每当她讲起的时候，公主就会很认真地听着，嘴角微微抿着，沉稳的样子不像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
譬如她今天讲的是曾经有一位舒氏，甫一入宫就获得圣宠。可是后来因为被人传出在背地里对先皇后不敬，就被贬为采女，无人问津。
“那个舒采女后来怎么样了？她现在还活着吗？”听她讲完，玄姬问道。
韶音喝了一口清茶，继续说道：“没过多久传来了她有孕的消息，可惜陛下已经不爱她了，复位为贵人之后也再也没被宠幸过。”
“是生了个公主罢？”
“嗯，大约是罢。恐怕她以为自己有孕便可以复宠，然而只是美梦一场。”她话音刚落便自觉不妥，又道，“不过有了公主自然是好的。”
“好？有什么好的？”玄姬咯咯笑着，“这宫里的公主，哪一个不是过得比丫鬟还惨？”
韶音望着玄姬虽然稚嫩但已能窥得几分绝色的容颜，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玄姬和先皇后一点也不像，不仅长相从了皇帝，性格也与单纯的先皇后迥然不同。可是她和先皇后一样美，她活得和先皇后生前一样肆意，却让他人失意。后妃、帝姬的尊荣，在她面前是那样苍白而卑微。
元祯二十三年的中秋，恰逢东离国王子携使臣造访，皇帝特在宫中设宴庆祝，并下令让岳贵妃主理此事。
开场的表演竟是由何才人带领太乐坊的舞姬献舞。彩绫翩飞，何才人笑意婉转，目送秋波。
何才人的舞姿确实冠绝，然而身为宫妃却与戏子同舞，难免失了分寸。有个别的大家闺秀出身的妃嫔都忍不住嗤以轻笑，这其中就包括坐在皇帝下首的李丽妃。
皇帝倒是陶醉于其中。一曲舞罢，他含笑赏酒，何才人一袭长长的绯红舞衣，跪倒在君皇的膝前。
正当席间无人发言，气氛有些冷淡，凤月公主突然说道：“玄姬自小听说东离举国皆善才艺，不知王子对何才人此舞有何看法？”
公主此话一出，全场的目光都转向一旁的东离王子。
东离王子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带着白玉发冠，棕色的头发和浅灰的眸子都昭示了他来自异域。从表演开始他便一言不发，公主如此发问，他才缓缓站起身来，“这位娘娘的舞艺在伏俞眼里可算是冠绝。”
“这么说来王子在东离国不曾见过更好的？”玄姬笑起来，“她可不是什么娘娘，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妾罢了。”她压低了声音轻笑道：“真是好没见识的蛮夷呀。”
何才人的脸色骤然变了变，有些尴尬地笑着为皇帝奉酒。
“伏俞虽是蛮夷，毕竟也是王嗣。由侍妾献舞，是不是菲薄了东离？”东离王子微微抬头，“公主可愿让伏俞见识到更好的？”
玄姬听他竟然回话，不由得愣了愣，却无话。凤月公主不喜舞乐，天下皆知。然则这天下，敢这样与她对话的，东离王子还是第一个。
东离使臣不由得捏了把冷汗，无人不知凤月公主刁蛮跋扈，王子却在家宴上当众要求公主献舞……其次，哪怕是公主善舞，又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呢。
正当大殿寂静无声之时，却听见一句娇声：“姣儿愿意为王子献舞！”
众人目光转移到声音传来的角落，一个穿着寒酸粉色宫装的少女走了出来。
“姣儿？”
众人还当这是哪家的宫女如此大胆，恐怕小命不保。
皇帝看着那少女的面容，却愣住了。
德妃已察觉了皇帝的神态，对着姣儿说道：“姣儿，你太莽撞了。”又朝东离王子微微一笑，从容道：“王子殿下，这位是舒贵人之女，姣儿公主。”
玄姬微微一怔，那少女的容颜又勾起了她心里的厌恶。
舒贵人之女……
姣儿走到正殿之前，微微仰头对上皇帝错愕的目光。
沉默良久，皇帝颤巍巍地挥手，“准。”
“谢父皇。”
李德妃朝着身后乐官令道：“奏《求凰》。”
在场资历久一些的妃嫔宫人皆是震惊不已。
《求凰》——先皇后最喜欢也是最擅长的一支舞！
众人来不及反应，乐声奏响。姣儿缓缓地起舞，每一个关节都紧紧扣着时急时缓的节拍，饶是穿着素雅的粉色宫裙，也丝毫掩盖不了她与生俱来的那份出尘之气。
一旁的岳贵妃已是冷了脸色，只能在心里为李德妃叫着好。妙，这一招真是妙。
看皇帝的眼神，已经有些出神。
玄姬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这位从未谋面妹妹在殿上表演，一双琉璃般的眸子极冷，唇角的笑意却诡谲莫测。
衣袖蹁跹不停，姣儿的脸上始终没有何才人那种妖娆，似是纯粹为自己而舞，不带一丝讨好和谄媚。
在场的乐官也不由得惊叹，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舞技竟到了这样炉火纯青的地步！
乐曲奏罢，玄姬首先抚掌赞叹，“实在不曾想到本公主还有这样一位舞技精湛的妹妹。”她回头对皇帝说道：“这可是我朝的荣耀，怎么没听父皇说起过呢？”未等皇帝回答，她突然冷了脸色，对着王子说道：“见识到了？”
王子微微福身，沉默不语。
皇帝惊疑道：“你竟然会这支舞！”
姣儿跪在殿前，低声说道：“母妃喜欢这支舞……姣儿请求太乐坊的舞姬教的，已学了好几年了。姣儿舞技拙劣，叫父皇和王子见笑了。”
“不，你跳得很好。”皇帝的声音渐渐压低，“虽然比不上她……”他挥袖，指了玄姬的下首，“赐坐。”
姣儿受宠若惊，“谢父皇。”
玄姬看着她楚楚的样子，仿佛被刺痛了眼。不过是个卑贱的下人生的女儿罢了，怎么配坐在她的旁边。
姣儿从没想过，自己可以坐在凤月公主的下首。然而她也看得清楚，玄姬脸上僵硬得不能再僵硬的笑意。
家宴席间，皇帝与姣儿闲聊着：“这些年，你和你母妃过得好吗？”
姣儿有些酸涩地笑着，“回父皇的话，过得好。虽然清苦了些，但还算有乐趣。”
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姣儿’是你母妃给你取得名字？”
姣儿摇摇头，有些委屈道：“姣儿……姣儿没有名字，这是母妃取得乳名。”
自从舒贵人失宠之后，皇帝都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生下公主也没有另得安置。想到这些，他叹了一口气，“是朕亏待了你和你母妃。”
姣儿连忙摇头，“姣儿和母妃觉得已经很满足了，不敢再奢求什么。”
“真的么？若你母妃能早一点这样想，又何苦到这步田地……”皇帝若有所思道，“你放心，朕改日好好为你取个名字，再给你择一个封号，可好？”
姣儿的眼里早已闪着泪花，“姣儿谢过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