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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靖2023-06-28 11:053,054

  

  小时候,我对《奶奶日记》并不感兴趣,只对奶奶的字感兴趣——蝇头小楷,我算是知道什么才叫蝇头小楷了,小得像黑色的蚂蚁,在那一张张不大的方块纸上慢慢地爬,我很害怕,这些黑色蚂蚁那么小,腰又那么细,不知道腿长在哪里,就这样爬,何时才能把这块方块纸爬完?不过我知道,黑色蚂蚁虽小,小得我们都不在意,似乎在这个世界上就可以忽略的地步,但是这些黑色的蚂蚁一直爬着,这种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爬,也不是一种行走,好像我们的祖先,这是一种寻找,寻找他们理想的东西。对于这种寻找,似乎不在乎疾风暴雨,也不在乎生和死,好像一切都是义无反顾的,正因此,奶奶才理解他们,才帮助这些黑色的痴情的蚂蚁把方块纸爬完了。奶奶不是用脚,因为用长长的白布缠裹的小脚是不能爬满这些方格纸的,只能用手。可是手又怎么能走路呢?我看着这些方块字,都不敢读下去,只能在那想。

  蝇头小楷已经失去鲜亮,上面落满尘埃,字迹已经模糊,我很费力气,又是吹又是打,但是历史的尘埃不管怎么拍打都已经落定,只有那一段真实还在——那是一个个难以考证的真实,就像一个个小蚂蚁在我的心里,我知道总有一天会爬完的,等到爬完我心田这块菜畦,我心里的颜色就会变得鲜亮。

  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中午,闷得我透不过气,吃过饭已经有许多睡意,在农村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更没有电灯,有的是寻找。我从哪儿入手呢?只有在屋檐下,兴许晒不到太阳的地方还有一丝凉爽。

  端着板凳来到我要去的地方,在那等待。檐下比屋里还要闷热。很失望,我的等待失败了。我知道那只是想象,今天不会起风了。但是我忽然叩问我怎么就知道屋檐下有风呢?在等待中就能寻找到风吗?我忽然发现这些都是一厢情愿,或者说都是一个梦想,如果梦想还在继续,我就会感知风会到来,那一丝凉爽就会存在于我的心里,但是我失望了,太闷热了,一丝凉意被热浪没收了。

  失望的时候是等待还是走?还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屋外都这般炎热,屋里也好不到哪儿去。直到今天坐在有空调的屋里,不管天上出太阳还是月亮,也不管乌云遮挡住天堂,还是一样的舒适,此时我才明白,人的想象是多么的有限。那时候打死我也不知道有今天,但是那时候也许有人会想到未来,未来就是这样。只要有未来,我们就会不知道过去是什么样子;只要有未来,我们就不怕死——因为死也是有价值的。

  我等待,也只有等待。等待这个词好奇怪,像一个女巫;又好像你的影子,总是跟随你。烦躁的时候,我等来了乌云,等来了黑暗。我知道黑暗不会长久,乌云也会变成凉风和热雨。果然灵验,不到一刻钟,风像鬼魅,徐徐地从午后吹了过来,然后就是狂风暴雨,然后就是凉爽,我知道这就是等待的结果。

  翻开《奶奶日记》,我看到“周维炯”三个字,不认识。并不是我不认识这三个字,而是我不认识周维炯这个人,因为他已经被历史覆盖了。在我们这一代人当中,历史已经暗淡。但是周维炯是个不简单的人。我记得在高中学过一篇《刑场上的婚礼》,里面的主人翁是陈铁军和周文雍。周文雍,周维炯,是不是一个人呀?说实话我当时真的以为是一个人,我想一定就是一个人,也许奶奶读过。又反过来一想,不对呀,奶奶的年龄比他们还大吧?奶奶那时候是没有学过的,而且周维炯与周文雍差着俩字,虽然读音很近,但毕竟有差异。我不认识周文雍,但是我又好像认识。周文雍是被捕了,敌人用尽酷刑,但他却坚贞不屈,那刑场上的儿女情长,那呼喊共产党万岁的铮铮铁骨,虽说我没有见过,但是却深深地打动我。周文雍是党的好儿女,是被敌人杀害的,是死在敌人的枪口下。但这个周维炯,也是死在敌人的枪口下吗?要是那样,兴许就是一个人,因为那个时候,读音相同字不同就是同一个人的也多,也许是化名呢?带着这个疑问,我读了下去。

  哦,商城人。他爹是个农民,耕田种地还打过渔,弄点钱开杂货铺,生意不好,终于破落。但是周维炯很聪明,寄居在舅舅家,和表哥漆德玮一起读私塾。奶奶说周维炯是个美男子,这句话我很好奇。她怎么认识他呢?哦,四姨太,四姨太说的。四姨太说,很可惜,石生财今天真呀真高兴,还带上了蒋委员长赏赐的游击总司令的帽子,穿着长褂,拿着文明棍,在县衙大摆筵席,招待各界人士。好多人都带了礼物,老爷也去了。老爷让我跟着,见面才知道,石生财方面大耳,身长八尺有余,也是一表人才。石生财在县衙大摆筵席,摆了三十多桌,还说今天一概不收礼,当然没有说要收就收老鳖精的事情,但是石生财真是第一次不收礼,大家都惊恐,觉得县长不收礼真是日头打西边出来了。等待着,看看,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谁知道,发生的事情很简单。石生财把礼帽摘下,先是对着两个军界的要人鞠躬,然后转过身对着来客鞠躬。我看见石生财的屁股,那圆圆的屁股没有动,知道他是真的开心。石生财一直在笑,并发表演讲。他说,各位来宾,今天把大家请来,真是高兴呀。托蒋委员长的福,匪首周维炯被枪决了。哎,可惜,可惜,不是死在我的手里,要是死在我的手里,扒皮抽筋零刀碎剐也不解恨。这个匪首,真是死有余辜!他是六亲不认呀,手刃他七舅,还算人吗?别跟她妈的亲戚还好点,沾亲带故就倒霉。我们认识,还是薄亲,就是这样,他妈的,居然把我妹夫一家活埋了,这个仇恨,我要是不报就枉为县长,我就不是剿总司令!话说回来,虽说我没有亲自宰了这个王八蛋,心里总是留下许多遗憾,但是有人为我出气,真是大快人心!我看共匪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啰,迟早要完蛋!哈哈哈。石生财高兴得大笑,大笑过后,居然痛苦。大家正愣神,只见他把一杯酒仰头喝了下去,大叫,来人呀!

  坐在桌子上的乡党绅士吓得战战兢兢,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的。

  把周维炯的画像抬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两个士兵真把周维炯的画像抬了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壮年,椭圆形脸,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稍显消瘦,眼睛凹陷,虽穿破粗布褂,头戴红五角星的破帽,但人很精神,两眼炯炯有神,看着在座的,似乎手里握着枪。不知道是谁个画的,也真是像!大家吓得赶紧把头扭了过去,收回视线,不敢张望。

  只见石生财拔出手枪,对准画像的腿就是两枪。也不知道是石生财太过激动,还是技术太臭,距离不到二十米,居然有一枪没打中,子弹从裤裆穿了过去,把纸糊模板穿了个窟窿。石生财走近,气愤地对准大腿补了一枪,大声吆喝,给我跪下。但是很让石生财失望,周维炯似乎还是周维炯,两条腿都打穿了,露出两个黑洞,仍站着,两眼放射鄙夷的光芒,没有丝毫屈服的意思。石生财也不管这些,似乎很得意,又对准胸部开了两枪,骂道,这是给我妹妹和妹夫的;接着就在头上给了两枪,说道,这是为民除害的。石虎站在旁边,石生财接过石虎手中的大刀,对着纸人劈了过去,还说道,我叫你永不翻身。听说临死的时候还大喊:我不是叛徒,你们才是叛徒,老子二十年后还闹革命。我叫你闹革命!你哪是闹革命,你是闹心!我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骂过,石生财更加失落,漭漭哭,转身对石虎说,把纸人烧了。我们喝酒!

  这一幕很怪诞,有点堂吉歌德的味道,不,有点孔乙己的影子。但是《奶奶日记》里记载得很清楚,说是大家很纳闷,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传说是真的。说是共匪里面来了一位大人物,不到两年时间,就逮捕了起义的许多人物,包括32师缔造者周维炯,还有商城县委的头面人物,这些人都是安插在共匪内部的特务。大家都是一愣,觉得不可能呀,周维炯原来还是我们一条船上的!是我们的“同志”,是卧底。谁派去的呢?大家都想到蒋介石,又觉得不可能。正狐疑呢,石生财说,今天算是证实了,匪首周维炯是被共匪里面的一个人物杀了。匪首既死,匪旗已折,卫立煌和刘峙二位将军,正从四面八方云集,灭贼,指日可待,不久的将来,我们又可以过太平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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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桂花遍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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