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沈靖2023-06-28 11:055,452

  

  出奇的顺利。

  一路上,三个人有说有笑,交替着前行,连一只麻雀都没有见到,更不用说人了。到了河边,舟舟接过东西,把枪放在筐里,背着钱、鞋子、水果、野鸡,捋着腿过了河。老斑鸠开始过,舟舟在河对面警戒。过了河,看着对面,千千才从树林里出来,挥挥手,那意思是没有情况。

  过了河,千千说,三十多人分为三股,南北路口各十人,还有十六人钻到树林里休息去了。很安全。

  老斑鸠说,千千,你到前面探路,这里距离汤泉池大街也只有四五里了,按说应该有人来迎接我们,为什么还没有人呢?哦,知道了,他们一定信任我们,这些路我们比他们熟。那个王连长就走错了,更可况他们呢?走,我在后面,舟舟在中间。

  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了汤泉池大街。果然不一样,大街上,墙头两边都刷了标语,有的是红纸的,有的用石灰刷上的。老斑鸠三人都不认识字,只感到每行字后面那个字都一样,可能是“一”,但又不像,下面还有一个圆点。老斑鸠看了半天忽然明白了。那不是字,那是代表,代表子弹,像弹壳。为什么要写上弹壳呢?这说明红四方面军主力打了大胜仗,连子弹都打光了,全剩下弹壳了。哎,可惜,要是早知道就带一布袋子弹来。这个传令兵也真是的,也不说一声。老斑鸠还在思考呢,不知从哪里冒出十多个人来,领头的大喝一声,别动,把手举起来。

  老斑鸠一下子吓傻了,呆呆看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心想,真是的,原来碰上国民党了。不对,穿得这么破,不是国民党军队,那是哪股部队呢?这四周没有驻军呀?老斑鸠一下子想起来了,是土匪。老斑鸠想到土匪,立即硬起来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你是哪个山头的?不认识老子了?

  那个领头的说,把枪下了。说着,一个箭步到了千千和舟舟跟前,筐夺了过来,东西拿下来了,还搜身。身上没有东西了,又说了一句,把手举起来。

  这次老斑鸠知道了,感情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只有红军才说把手举起来,国民党军队从来不来这一套,土匪更是闻所未闻。于是老斑鸠转过身笑着说,同志,我是龙头凹的老斑鸠,我不是敌人,是自己人,来这里开会的。

  老斑鸠?知道,你就是老斑鸠?

  嗯,你看我不像吗?老斑鸠笑着说。老斑鸠是我的外号,我的真名叫吴传颂。哈哈,小同志,周师长起义的时候封过我团长,我在龙头凹打游击,每年都给红军输送几十人,虽说我那人少,但我那可是团的建制呀。你就叫我吴团长吧。

  老斑鸠,吴团长,知道了。一直拿着枪的那位说,把老斑鸠和他两个儿子捆起来。说着,就把千千和舟舟捆起来了。老斑鸠更加糊涂了。自己的同志还这样,看来是来者不善呀。老斑鸠质问,声音震天。他是想让周师长知道。但是没有人买账,不管老斑鸠怎么问,那个高个子只说,到保卫处再说。这是保卫处胡科长的命令。

  什么胡科长,不是陈是胆吗?我看是混蛋!老斑鸠气得差点一头撞到墙上。

  老斑鸠不知道保卫处已经换了三茬了,那个于处长,还有那个陈是胆科长都已经作古了。

  到了保卫处,老斑鸠才看到,实际上是一个四方院子,进入大门,走过院子来到后面,再走进屋里,老斑鸠看看,上面坐着两个人,都带着帽子,穿着破旧的棉袄。实际上老斑鸠穿的比他们还差,棉袄都补了上百处了。老斑鸠长大成人之后,就穿过这身棉袄,中间偷了一件皮袄还没穿半年就进监狱了,皮袄又被人剥去了。还是棉袄舒服,贴身,从此就没有换过。这件棉袄是自家地里种的棉花,那年要娶妻了,老斑鸠他爹就在汤泉池这个集市上买的粗布,回到家里用染缸上的颜色。他爹说,染红的表示喜庆,于是也就染成了红色。经过风风雨雨,红色也褪去不少,现在变得淡了,看上去有点脏不拉几,但是再淡也还是红色,只不过是水红色。妻子在世时觉得棉袄小了,又接了一截子,还给补过二十多处,针线密,也是红布补丁,看不出来,就好像贴上的花。妻子死了,自己补,针线粗,针脚大,不好看,但是补多了也就分辨不出来了,好像在墙上特的标语。现在年纪大了,也就不讲究了,但是老斑鸠说,那些补丁,最早的一层是妻子补的,妻子为他生下两个儿子,儿子又跟着他闹革命,也算对得起妻子了。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为老斑鸠缝补的衣服。妻子眼头不好,经常把针扎到手上,有多少补丁,她的手上就有多少处针眼。妻子的眼睛主要是眼睫毛倒挂,总是倒向眼眶里,那时候,老斑鸠拿着拔毛的钳子一根根拔下来,拔下来了,妻子就开始笑了,妻子说的最经典的一句话就是“猪爪子煮一千滚还是往里勾”,一点不假,就连眼睫毛都往里倒!想着,看着,这个地方不是大地主的房子吗?怎么,红军也住进去了?看来,真是到家了。

  那两个红军,一定是个官,抬眼看看,很不友好,开始摊开纸,拿出毛笔,准备记录。老斑鸠心想,怎么这么死板呢?还不给绳子改了?但是,另一个咳嗽了一声说,你就是老斑鸠?

  老斑鸠说,知道为什么还不给我把绳子松开呀?

  你知道把你叫来为啥吗?

  不是通知开会吗?

  你这个土匪!叛徒!反革命!还装,是吗?没有写字的那个人立即站起来,把帽子在桌子上一甩说,你是知道我们党的政策的,还是老实交代吧。

  交代什么?老斑鸠真的是不知道。

  石生财不是给你一封信吗?

  信?哦,这件事情呀。老斑鸠笑了,心想也真是小题大做,于是说,石生财劝我投靠他,说是给我一个团长干干,我不同意,我还狠狠地教训了他。我不认识字,把信放在抽屉里了。

  还是我给你说吧。那个站起来的官员说,石生财给你写信,你虽然没有回信,但是你们酝酿着一个更大的阴谋。石生财故意让你打败,好得到我们的信任,掌握更多军事机密。我们红四方面军主力向东运动,刚走到安庆,就遇见大批国民党军队围剿,要不是张书记英明指挥,几乎全军覆没。你这个叛徒!败类,你好阴险呀!

  胡说,简直胡说,老斑鸠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头能动弹,气得也不知道痛了,摇着头说,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是怎么知道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我问你,王连长,你认识吗?

  哦,对,你把王连长找来,还有那个上次叫我们去的那个高个,对,高个,叫……陈是胆,他可以证明我不是叛徒,为了救他,我还奇袭了县城,打得石生财逃跑了。老斑鸠一发急,说的乱七八糟。

  什么陈是胆?不认识。王连长?王连长早已交代了。王连长说,你们是同伙。他被石生财逮住了,就投降了石生财,石生财许给他当营长,当然比你官小点。你们演双簧给谁看?给我们,是吗?

  王连长是叛徒?老斑鸠震惊,自言自语说,当时就有点怀疑,但是小王是我从牢狱里弄出来的,怎么说是叛徒呢?

  王连长挨打了吗?

  没有。老斑鸠在回忆。

  王连长被你救出来后,在你那儿喝了多少酒?

  多少记不起来了,反正喝醉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谁说的?

  这,这……我已经戒酒了,那天我喝的是白水。老斑鸠真是无话可说了。

  哼,可见你十分狡猾!那个人冷哼一声,又坐下了。

  爹,别跟他们废话了,他说我们是叛徒,他们才是叛徒,这些乌龟王八蛋,是想整死我们!

  啪,站在两边的人拿着枪走近,对着千千就是一巴掌,把千千的嘴都打开了,鲜血直流。还骂道,你个狗崽子,我们对待敌人绝对不能手软,你要老实交代。

  那个高个,没有写字的人离开桌子,走着说着,这些事情已经证实了。王连长,那个叛徒已经被镇压了。不过嘛,你虽说是叛徒,但是你本来就是土匪,又不是党员,知道我们党的秘密少,毕竟没有给我们党造成大的损失。有一点必须问清楚。你,投靠我们,是不是周维炯介绍的?

  是呀,对,周师长可以证明呀。老斑鸠似乎找到了救命稻草,心想,咋给周师长忘了呢?

  嗯,别多说了,我问你,你家里有田有地,在农村也算吃得饱的,祖祖辈辈都给石生财家打长工,你这样的家庭,为什么参加红军?

  我信周师长。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当初,周维炯是怎么改造你的?

  什么改造?商城起义,我找到南乡,见到了周师长。他就派张方帮我暴动,暴动成功之后,张方就跟周师长说了,任命我为赤卫队长,让我招兵买马,我带领的部队迅速扩大。有一次,周师长带领一小股红军打余集,走到笔架山遭到石生财伏击,当时我刚好带着儿子回山,见到周师长,我就跟周师长说,你们带着人马跟着千千,我带人狙击敌人。于是千千就把周师长带到我们的山洞里,还弄饭他们吃。敌人来了,我们把他们引到山沟里,放了几枪,我们居高临下,敌人一看地势不利,以为遭遇大部队伏击,就撤军了。晚上,周师长就给我讲了许多革命道理,说我也是穷人,还是跟着共产党好。我回想着被地主恶霸欺负,觉得共产党不嫌弃我,也就坚定了跟共产党的决心。

  那么,你跟周维炯结拜,有这事吗?

  有。上山的时候,我俩脾气对味,就结拜了。我比周师长大,他叫我大哥。当时,周师长下山时抱着拳头对我说,红军都叫同志,以后别叫兄弟,叫兄弟还是土匪。我参加了红军,周师长又说了,在革命队伍里一律都是革命同志,结拜的事也就不再谈了。

  周维炯拉帮结派,勾引敌人,你知道吗?

  老斑鸠一听,不敢相信,身体颤抖,看着只是摇头。那位进一步说,你摇头就表示你不知道。但是倒退一步,你是特务,是叛徒,是土匪。周维炯跟你结交,难道他还能清白吗?

  咋了?老斑鸠看看外面,十月的天气,虽说有点冷,但是外面还是有太阳的,也不至于下雨呀。老斑鸠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只管看着,什么也不说。老斑鸠已经意识到了——他的大限到了!想到这儿,他反而镇定——周师长是个好人,是个真正的革命者。老斑鸠想,不管我怎么样,只要周师长活着,革命就有希望。

  那好,郑科长,你看看吧。写字的那位把记录拿给那位叫郑科长的看。郑科长拿过来,仔细地看了一遍说,行,拿给他签字画押。

  老斑鸠不干,他说,我不会写字,也不认字。你写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我怎么签字?郑科长说,你不认字,我们读给你听;不会写字,你按个手印。

  老斑鸠说,那也不行。你们念我不信。你把周师长找来,只要周师长说我就信。郑科长说,周师长在外面,一时回不来。再说了,他也有问题。你只要交待了,而且配合了,我们就放了你。但是你要是不老实,不交代,不按手印,哼!我代表人民,今天就要对你执行死刑。对,还有你的儿子。

  老斑鸠心里难过,但是他想,这里面一定有阴谋,他们是想弄死周师长呀。那不行,就是自己死也不能按这个手印。想到这儿,他一下子不害怕了。他知道自己的大限真的到了,确实到了。

  你交代不交代?那个记录的问,郑科长找你,就是已经掌握了大量证据,要是不掌握证据,我们通知你来干什么?吃饱了撑的?

  老斑鸠一句话也不想说,看着两个儿子,心里难过。千千不会怕的,千千见过阵势。可是,舟舟还小,会害怕。舟舟这孩子,生下来就没有吃过一天奶水,他妈生下他,流血过多就去世了。这孩子按说命硬呀,不摊死的呀?来时,想留下舟舟,就是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舟舟来了。是自己害了孩子呀。自己对不起孩子呀。孩子,下辈子别再托生到俺家了,爹这辈子对不起你呀。来时,过河,舟舟忽然想起汤泉池水很好,就跟我说,爹,到了,我得好好泡温泉。不吉利呀!我们恐怕就一辈子泡温泉咯!也好,这是个美丽的地方,这地方风景很好,我们在山上,苦吃够了,该享福了。

  你交代不交代?那个高个郑科长看着老斑鸠走神,又催逼。

  老斑鸠又看看儿子,心想,最让自己难过的还是千千,这孩子大了,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前年,下到城北一个乡打恶霸,救过一个姑娘,那姑娘长得水灵,眼珠子黑得就跟黑珍珠样,千千对她也有意思,那姑娘也有意思。但是,人家爹妈不同意,说我们在山上成天穿林子,女儿就是死也不能嫁给我们这样的人。当时我很生气,准备把那不知好歹的两口子给毙了,抢走那姑娘,可是,一想到周师长的话,就觉得自己不是土匪了,要是犯了那样的错误就不能原谅了!正在犹豫呢,千千这孩子懂事。他说,爹,人家爹妈说的对呀,谁个爹妈不想自己的子女过上好日子呢?像我们这样整天猫在山上,过着野人的生活,能让人家姑娘嫁给我吗?于是也就没有硬来。撤兵了,走了。听说那姑娘刚烈,在我们走的第三天上吊死了,吊死在一棵很粗的桂花树下,千千知道了,连夜跑去的,把尸体抢过来,就埋在笔架山的北山坡。也许,千千参加红军后就犯过一次这样的错误。但是,千千从此不再谈女人了!

  老斑鸠还在想,还在迟疑,但是千千已经等不及了,他大声说,爹,我们不怕死,大不了碗口那大的疤,二十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

  舟舟没说啥。老斑鸠看着,眼泪想流下来,他不想求人,但是他也知道,求人也不行。为了舟舟,老斑鸠嘴唇哆嗦着说,我只求一件事。

  你说,那位郑科长以为老斑鸠妥协了,同意签字了,高兴地说。

  小儿子留着,老斑鸠说,给我老斑鸠留下一条根,好跟周师长干革命。

  郑科长问,你同意签字了?

  不,字,我不签。

  哎,咋那傻呢?只要签字,你不是党员,我们就可以放了你。

  不,我不签!声音很大,在山谷里回荡。

  那个郑科长看看记录的说,来时,首张已经交代,要是老实交代,他不是共产党员,又没有危害革命,也可以放一马;但是要是一味地顽固到底,那就毫不犹豫地处置。小刘,你说咋办?

  又不是党员,咋也这么顽固呢?难道真是土匪?小刘摇着头,叹口气说,首长说了,就按首长说的办呗,首长的命令谁敢违反?

  沉默,都在沉默,记录的看着郑科长,郑科长看着记录的。

  千千看着,大声说,爹,要死都死在一块,何必留下舟舟受罪!

  舟舟流着泪水说,大哥说得对,二十年后,我还是一条好汉!

  老斑鸠终于忍不住了,眼个子从眼眶里流出,在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爬着,爬到嘴角。老斑鸠感觉到了——咸咸的,苦苦的,还有点涩涩的……老斑鸠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随即睁开眼睛,看着美丽的湖水,他哼出了《十月小阳春》的民歌:十月小阳春啊,老哥吐真情呀,今生今世不丢你呀,大家要齐心……

  砰砰砰,三声枪响,满天飞起了一团棉絮。那些鲜红的棉絮,如同飞舞的杜鹃,舞动着,飞向天堂。

  枪响过后,人们似乎还能听到老斑鸠流血的鼻子哼出来的民歌:十月小阳春啊,老哥吐真情呀,今生今世不丢你呀,大家要齐心……

继续阅读:1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八月桂花遍地开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