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黑熊在没有见到戴小凤之前,只是听说漂亮,家里很有钱,真正劫持到山上,见到之后,觉得比想象的还要漂亮——那种高傲的气质,目空一切的眼神,真是让三个土匪神魂颠倒。要娶戴小姐的清水飚,更是媚态十足,可怜巴巴,眼睛寸步不离,可戴小凤根本就不看一眼,坐在山洞里,愁容满面。
矬板凳听着二哥与大哥谈话,知道自己没戏,故意在那充愣装傻说,大哥,这个人是不是哑巴?
戴小凤白骨了矬板凳一眼,矬板凳似乎触电,晃悠了一下,几乎从石凳子上掉下来。还笑咪嘻嘻跑到近前,用手比划,戴小凤坐着还比矬板凳高。矬板凳嘿嘿笑着说,戴小姐真高耶,坐着快有俺吴老三高啰,啧啧。戴小凤听着他说的滑稽,咯咯笑了,还瞅了一眼,这一下更加让矬板凳受不了,干脆靠近,仰着脸抽着鼻子在那嗅。戴小凤是打此经过被劫持的,又被吴氏三兄弟弄到这里,身上撒满香水,香气诱人,别说是吴老三靠得那么近,就是其他两个也都闻到了。矬板凳长长吸气,又长长出气,情不自禁说,香呀,香死我了!
清水飚有点气愤,上去拉,矬板凳不知是老二,此时心智失常,随即就给了老二一腿。板凳,板凳,腿上功夫自然了得,这么一踢,清水飚摔倒在地,鼻子磕在岩石上,血流如注。老大黑熊,也不是喊着玩的,手掌又宽又大,像木锨,一把抓住矬板凳,啪啪就是两掌,矬板凳蒙了,嘴角流血,斜着眼看着黑熊问,大哥,你怎么打我?
还不快给老二止血,都是你干的好事。
矬板凳这时才看清二哥还躺在地上,立即拉起来,安排手下取出云南白药,给清水飚敷上。清水飚脸恼着,一句话也不说,恨恨地看着。戴小凤坐在那里觉得好笑,但是终究没有笑出来,扭过头看别处,这一下更加伤害了土匪的自尊。老大吴黑熊说,你们也不要争了,来人了,把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片子请到后山去。
戴小凤被关在后山一个洞穴里,虽说三吃三端,但是里面潮湿,洞穴里滴水,绿青苔滑不溜秋,顺着绿青苔蹦跶着青蛙咕咕叫,显得阴森可怖。时不时还有蛇穿过,更加让戴小凤害怕。戴小凤提心吊胆呆在干燥的地方,大气也不敢喘,也不敢瞌睡,眼睛滴溜溜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又急又气,忽又想到她爹年岁大了,还为她操心,不觉在石洞里呜呜哭。但是也没有办法。最要命的是,三个土匪不时进来侮辱。在没有人的时候,不是用言语撩拨就是动手动脚。那个吴黑熊,手掌放在戴小凤的胸脯上,戴小凤立即晕了过去。醒来时躺在青石板上,看看衣服还算整齐。听看守的人说,戴小凤大叫之后,清水飚从草丛里窜了出来,拉住老大说,大哥,你不是说大有用处吗?你不是说我们暂时都不要动她吗?以后不管是谁来,都得有人作伴。
嘿嘿。吴黑熊不好意思,知道清水飚防备,赶紧说,我来吓唬吓唬,说过,拉着老二走了。
老三矬板凳也是偷偷来的,带来很多好吃的东西。先是用布兜提着,什么猕猴桃,野山楂,板栗,还有一些新鲜水果,戴小凤也不说,飞起一脚,连兜踢飞到峡谷去了。矬板凳赶紧哭着说,那些都是他跑了几个山头弄来的,差点被毒蛇咬死,看,腿弯处还被刺挂开啰呢。戴小凤不领情,反鄙夷,矬板凳受不了,捏着头皮走了。过两天又来了,带来好多食品,也不说辛苦了。戴小凤就是不看,眼睛闭着。矬板凳黔驴技穷,匍匐在戴小凤脚下,嗅嗅说,戴姑娘,你的腿好好白耶,比雪还白耶。你就是雪做出来的,我怎么忍心打你呢?我是来告诉你消息的,你听了准高兴。跟你说你要保密,否则大哥非扒我的皮不可!看见戴小凤眼睛睁开了,嘿嘿的眼珠看着,心里别提多甜蜜了,于是就凑近,神神秘秘地说,大哥已经跟你爹联系上了,一根金条,就一更金条!不多耶,你爹同意了,马上就要到山上来,要是跟雪样见到太阳就融化了,到时候我就看不到你了,还是现在摸摸踏实。说着就上来摸,戴小凤抬起脚,刚好踢在矬板凳的下颌上,也许是疼了,矬板凳扑了上来……
过了两天戴小凤果然被她爹接了回去。回到家里,她爹也没有生气,只是劝,孩子,现在世道乱,外出得注意呀。听说“那个人”已经去武汉了。要是找也等他回来,可别学傻了。
戴小凤心痛,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屋里哭了三天,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好幼稚,在上山所遭受的罪算是小事,最主要的是对不起爹,要是她爹责备她几句也许心里好受些,但是她爹没有,也没有安慰,只是让她接受教训,别学傻了。她爹的语气慈祥,像春天的风,那折叠的皱纹里仿佛埋藏着太多难以预测的苦,让戴小凤实在受不了。她不敢再看爹,径直跑到阁楼上,使劲儿哭。一边哭,一边想,爹,年岁大了,头发白了,就自己一个女儿,爹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比他的命还重要。越是这样戴小凤越是痛恨自己,觉得自己简直太自私了,有点不可思议。戴小凤又想到社会,她被掳到山上的这几天,商城一定炸开锅了,肯定在传,说什么的都有,这些还是小事,但是她爹受得了吗?一定有许多人嘲笑她爹生了一个不肖的女儿;一定有人说她爹不该没有儿子,要是有儿子也不至于这般狼狈。她爹是一个要面子的人,没有面子,比死还难过。看看她爹的脸就已经读懂,自己在山上,她爹似乎是在油锅里煎熬,那张脸变得又黑又黄。可自己能给爹安慰吗?不能。戴小凤简直不能宽恕自己,觉得自己应该放弃周维炯。爹没有儿子,自己就是儿子,也只有把自己当成男人,才能继承家业,才能让她爹晚年能够活得开心。
戴小凤总算想通了,想通了就不再哭。到了第四天早上,她爬起来洗过脸,下楼见她爹说,我要学骑马,还要学打枪。她爹感觉奇怪,有点不理解,还有点害怕,哆嗦着对女儿说,你也十多岁了,个头这么高,等你高中读完了我就送你到南京,爹有的是钱。虽说俺家生了一个闺女,但是闺女也是后人呀,那不算绝户头。爹混的钱,你一辈子也花不完。戴小凤咬牙说,不,我就要学打枪骑马,像花木兰,把这帮土匪全部消灭。土匪一天不灭,我们就没有一天安顿的日子。戴小凤的爹说,那是官府的事情,你一个女孩子逞什么强?再说了,要是你是个……哎,不说了。戴小凤更加难过,忽然觉得她爹还是把自己看轻了,于是耍横,对她爹说,你就只当我是个仔子,你就只当没生过我!话说绝了,戴园林生气,但又拗不过,只能长叹。反复思量,仿佛菩提悟道,顿开茅塞,心想,乱世,女儿的心思不能说不对,也算是顺应潮流,于是就依着女儿请了一位先生。这人瘦小,又是个老头,但很有本事,讲义气,行走江湖,大家都信任。最主要的是老头,这一点很让戴园林放心。
戴园林请来的这个人不是别人,他就是我这章小说的主人翁“老斑鸠”。
老斑鸠,伏山人,长得又矮又小,像个斑鸠,于是人们就忘记了他的真实名字,叫他“老斑鸠”。其实他有名,叫吴传颂。他爹在石家打长工,忠厚老实,勤快能干,又能吃苦,对主人忠心耿耿。石生财一家都把他当一条老狗看待,还把一个粗手大脚有点豪侠的老丫鬟蒋仁莲许配给了吴传颂的爹,于是才有了吴传颂。吴传颂长得不像他妈,反像他爹;性格不像他爹,反像她妈。吴传颂记事时,他爹妈就病死了,他也就成了孤儿,大了,石生财的爹说,给你一亩田地,自己养活,还拿出账本,指给吴传颂看,说他爹生病时借了石家五两银子。接着就说,你爹太好了,我们都舍不得打他,死了,也打不着了。这些天我就在想,越想越觉得他还是有些毛病的,不该死得太早,迟几年,也好给我们家多干些活。有道是父债子还,你还小,还不起,咋办?我们就给你起个名字叫“吴欠揍”,喊着舒服,算是你还钱了。这招有点损,吴传颂还小不懂事,街坊邻居只当笑料,等待吴传颂自立门户,感觉这个名字不好,就改了过来。为了改名字的事情挨过,吴传颂被叫到石圩子一间很排场的大屋里跪下,着实打了一顿鞭子。石生财的爹到了开封,就是石三姑当家,石三姑说,要改名字可以,把田收过来,滚出龙头凹。
吴传颂宁愿不要田也要改名字,说实话,就是这点勇气,也实在不是个凡人。田地,那是农民的命根子,有多少人没有田地就只能给地主打长工,成了地主家里的奴仆,一代一代的传承。吴传颂的爹用了几辈人的积累,混到了这点口粮田,在吴传颂这一代手里还没有发扬光大,就因为改名字,丢了,实在有点傻!在龙头凹有许多人见到吴传颂,都认为他是个二百五。要饭,靠在人家门方上,给一点剩饭剩菜,人家就有资格琐碎,还装着语重心长地说,吴传颂呀吴传颂,你也太硬了。有道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你要是把头低一低,也就过去了。欠揍,就欠揍呗,起码不至于要饭呀。吴传颂气不过,就搬到伏山的余子店居住,成了无业游民。虽说是无业游民,但是还得给石家拜年,这是规矩。年前,吴传颂想理发,就找到姜剃头的。用一个黑皮布围着脖子,坐在板凳上等。这时候,石三姑从外面经过,看见姜剃头屋里坐着吴传颂,就对管家说,那不是吴欠揍吗?看见他我就生气!改名字的时候怎么说的?不是说要是搬走了,就永远别回龙头凹吗,他咋敢来?石三姑这么一说,管家就去管这件事。管家质问吴传颂。吴传颂还是个孩子,说话不知道拐弯,还理直气壮说,过年还要去给三姑拜年,年前得理个发。余子店没有人会理发,你也是晓得的。姜剃头的理得好,我又熟悉。咋了?管家蛮横,摸摸吴传颂的头说,咋了,你说咋了?三姑安排了,你的头发硬,不用理,让我来给你拔,你没有钱,也不用花这个冤枉钱的。说着,逮住吴传颂的辫子使劲拽,两个人扭打起来。
哎哟,吴传颂疼得抱着头在地下打滚,头皮盖揭掉了,血琳琳的头发攥在管家手里,管家也慌张了,愣在那里,不知道咋办。石三姑站在门外,很镇定,皱着眉头说,还不甩到茅厕里?管家就把拔掉的辫子甩到茅厕里去了。
吴传颂捂着头找郎中,郎中帮上点膏药,疼痛减轻了一点。郎中看到这个样子,问清了前后经过,觉得石家做得有点过分,这是欺负吴传颂在龙头凹是孤门独户呀。于是,一边治疗一边就说到石家。郎中劝,这个世道,石家财大气粗,谁见到了不让着?你倒好,偏偏惹他,那是个惹不起的主呀。吴传颂虽说心里痛,听了老中医的话,牙咬得嘎嘣响,但是没办法,也就忍气吞声。
过了年到处都是人,一年忙到头的,难得有个清闲,而这清闲就是留着人们拜年的。吴传颂没哪儿去的,就到处要饭,在路上又遇见了郎中,见到吴传颂带着礼帽,就想起拔毛的事情,更加觉得管家做事不靠谱,也知道吴传颂忍着,就好心地劝:你家祖辈都给石家拜年,虽说管家惹了你,你也得装着忍着,再说了,你跟石家沾亲带故,不去拜年,人家还认为你记仇,不太好。
吴传颂听出了弦外之音,在家琢磨,觉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道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农村有正月十五大似年的民俗,十六拜年要比初一还大。初一没去,到了正月十六,也就带着两包红糖去到石家。见到石三姑下拜,石三姑也不在意,就退下了。到吃饭的时候,管家看见老斑鸠,心中来气,装着皮笑肉不笑地问,吴传颂,不,吴欠揍,三姑让我问问你,你那辫子都沤烂了,你这头毛咋还没有长出来呀?吴传颂听着,心如刀绞,但还得忍着。此时管家得寸进尺,还记着吴传颂还手的事情,上来就把帽子给抓了,露出青糊糊的头,头上全是疤痕,还有膏药护着。吃饭的人多,也都知道吴传颂的头发被管家拔了。看见吴传颂的光头,都大笑。有人还说,没有一年半载怕长不出草。还有人说,这小子爹妈死得早,没有家教,又没见过世面,真是麻烦管家管教了,只是这样做也有点脏了管家的手,不过嘛,让这种人长长记性,知道不听爹妈的话不打紧,不听阎王爷的话最多是个死,要是不听三姑的话嘛,比死还难受。管家接着说,你说,你爹一辈子都听三姑的,怎么出来你这么个野种呢?有一个老头,装深沉,捋捋胡须说,你没有看过《魏延传》吧,穷鬼,生下来就有反骨。三姑就是女诸葛,有三姑在,还怕你“吴欠揍”反吗?
你一言我一语,吴传颂羞得难以抬头,没吃饭就从后门跑了。回去之后磨菜刀。远门长辈吴福海知道了吴传颂要干傻事,就找来了,对他说,你爹妈都死了,就你一个,你现在孤身一人,又没有人帮忙,又没有钱伺候,能奏效吗?我劝你还是忍。你看,孩子,忍,头上有一把刀,能忍才是真英雄;不能忍,最后失败了,就成了狗熊。成者英雄败者寇,这是老古话。孩子,忍忍吧,等长大了再说,别干傻事。
吴传颂听吴福海的,就忍。忍着,吴传颂慢慢长大了,觉得自己还是要学习一点本领,于是就跟几个跑江湖的到蒙古贩马,帮盐老板拉盐。特别是拉盐,给吴传颂带来了运气。
我们那儿,山多河也多。南通长江,北接淮河,河道宽阔,水流湍急,盐运比较发达。拉盐生意在我们那儿是最混钱的,也是最让人眼馋的。一辈子,你要是当个盐老板,那就是人上人了。我从小就见过别人拉盐。白花花的铺天盖地,河里结出薄薄的一层冰,中间是一船白花花的盐,像个小雪山。盐比银子金贵,私人是不能贩运的,要是逮住了准掉脑袋。你要是弄到了官府的盐证,你就牛逼,就可以贩盐发大财。估计那时候贩盐就跟现在走私一样,盐老板比赖昌星牛逼多了。
只听有人喊,盐来喽。大男人小媳妇都出来了,抱着坛坛罐罐,端着瓷碗,掂着竹筐,抢到河沿。掌柜的吆喝一声,几个青壮年,卷起裤角,赤着脚,拽起绳,打起拉盐歌,像打夯,很整齐,都一起唱:嗨哟,嗨哟,嗨嗨哟;嗨哟,嗨哟,嗨嗨哟……哥哥嘞你慢慢拉哟,妹妹嘞你闲在家哟……歌词记不得了,只记得调子,很雄壮。那么冷的天,出气都冒白烟,居然有人顺头流汗。来到河沿,脚丫子腿杆子都红红的,也不觉得疼,拉纤的小伙用棉衣擦汗,擦过后坐在河埂上,点起葫芦烟袋,咕嘟咕嘟抽。
卖盐,是伙计和掌柜的事情。伙计笑,眯着眼睛寻找着漂亮媳妇。要是有,就喊,寡妇,来,俺给你秤。那媳妇也不见怪,老远就骂,你这个乌龟王八蛋,你媳妇才是寡妇呢。哈哈大笑,挤眉弄眼,也沾一星半点儿的便宜。没姿色的就来硬的,趁伙计秤盐不注意,多抓一把就走,咯咯笑着,不够意思的伙计还要撵到岸上,故意骂。掌柜的心里明白,就说,好了,晌午啰,收工啰。伙计才悻悻转回。掌柜的也知道,这些人常年在外,都是青壮年,管住心管不住身,于是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要还有一把劲儿,只要上游不是回流潭,只要不拿盐做交易,怎么都行。到了第二天早上,数一数,就知道谁个到外睡去了。等来了,就问,腿咋样?到外面过夜的伙计就说,还行,就是腰包瘪了,腿腕子有点使不上劲儿。吆喝一声,又卷着裤腿,拉纤的拉纤,吆喝的吆喝,上路啰。
盐留下了,钱带走了。一路上,弯弯曲曲的河水,弯弯曲曲的河埂,流淌着弯弯曲曲的故事。风在这里打着漩涡,笑着往下游淌。一路上,时光像水飘荡,没有寂寞,有的只有担心,担心盐匪。
吴传颂就是这样拉盐的。拉盐不光是混钱,更主要的是吃苦。拉盐生意好像当兵,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拉盐不会变,盐老板也变得少,可拉盐的伙计却经常换。一个人最多也就干一两年,要是干个三五年,一定会死在拉盐的路上。吴传颂拉盐干了整整两年,也赚了一百多块银元,把他爹欠吴家的五两银子连本带息还了,还在拉盐时睡了一个要饭的,说是寡妇,就收做妻子。妻子虽说是要饭的,是寡妇,但很贤惠。给吴传颂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叫千千,二儿叫舟舟。在吴传颂那里的意思是要记住这个耻辱。他叫欠揍,头毛被人拔过,这是天大的仇恨。外界不知道内情,认为吴传颂见过世面,又拉过盐,很有学问,其志向不小,一定是想当盐老板。千千和舟舟,那意思就是拉纤和泛舟,取“一帆风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