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虽迎娶侧妃,但形同与塔萨联姻,加之业王亲自携礼道贺,一派不同于常的热闹喜庆。让众人频频称赞的是,太子殿下似乎对这位异族公主十分满意,竟与普通百姓家的男子一样,亲自骑马相迎。于是,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们又找到了新段子,百姓们对此也是津津乐道。
只有无端一袭黑衣,恭敬地立在月下,身旁的男子虽着喜服,却神情黯然。
那只箫不知在主子手中停了多久,无端心有所悟,却还是颔首道:“璟爷,前厅宾客皆已散尽,大局为重,不好让新娘子久等。”
轻轻将箫拢入袖中,苏璟侧头望向烛光昏黄的院落。依据父王的旨意,里面那个蒙着盖头的人须是他一见钟情的女子,须是他百般疼爱的宠妾。他心知,父皇的每一个决定都在为他日后临朝铺路,父皇的每一步棋也都自有用意,借药材打通商路,利用塔萨地貌优势囤积兵力,这些东西他以前看不透,可时日久了,也能轻巧琢磨出其中详细,所以,唯有娶了塔萨的公主,谷莫耶方可安心与业国结盟。这一切都看似顺理成章,苏璟站在院子外,脚步抬起,却犹如铅沉。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
如果哪里都没有错,那心底一点一点向外溢出的苦涩又是什么?
换个了方向,沿小径而走。无端默默跟在身后,几次欲言又止。
绕了一圈,苏璟竟发现府邸如此之大,迂回曲折中空着数不清的院落,不久以后,那里都将填满他的妻妾……他漫步其中,直觉这里像极了缩小的皇宫,只是,他还不是最具权势的那个人,他所拥有的也不是天下,他没法在最漂亮的宫殿里种上梨花,许那个女子一个最长久的承诺。
无端见前面的身影停了,思索片刻,正欲开口却被苏璟挥手打断:“时辰不早了,回新房吧。”
………………
扶桑赶到太子府的时候,屋檐上交缠的红绸迎风舞得正欢,她左顾右望,却寻不见半只前来道贺的人影。情急之下抓起一个侍卫的胳膊就问:“这里的宾客呢?”
侍卫一愣,待看清楚那张满是泥垢的脸,见鬼似地一把甩开她,“哪里来的疯乞丐!滚开!”
扶桑被推坐到地上,脑子也清醒了几分。
她只记得心念说过王爷在此道贺,便一路狂奔而来,却忘了已是更深露重的寒夜,哪里还有什么宾客。两座府邸南北相对,纵然她现在全力往回赶,少说也要半个时辰。想到心念此刻的境遇,扶桑再按耐不住满心焦急,又上前揪住那人:“侍卫大哥,我和妹妹被山匪捉去了佛头岭,我拼了命逃出来,人命关天,我求你立即派人去救我妹妹!”
回应她的却是侍卫提剑怒视:“太子爷大喜之夜,岂由你在此疯言疯语!再不滚,小心你的脑袋!”
扶桑使劲摇头,眼中的乞求却换不来半点同情。侍卫的剑逼迫她一点一点向后退去,月影交错下,她眼前闪过一个血迹斑斑的女子,伏在地上虚声求救。扶桑惊惧地推开剑刃,扭身嵌入黑夜中。
无端听到门外似有动静,寒着脸问道:“怎么回事?”
侍卫忙转身行礼:“回禀统领,一个疯婆子在门前说胡话,已被属下打发了。”
远处漆黑一片,无端盯了一会,未看出有何异常,交代几句后便离去。
…………
如有一日,身处险境又没有武功,青鸟,你要怎么脱身?
心念蜷在一角,想到李义从前给她出的难题,扯出一丝笑。
大哥,你小瞧我。
以前,她好像就是这么回答的。现在呢,黑衣人的尸首就横在前方,她吸吸鼻子,似乎也可以啊……
心念用嘴巴撩开裙裾,那截高肿的小腿已经开始发黑了。五葵蛇的毒液比她想象中更要烈,从脚踝到膝盖,再到手指,一点一点麻木,一点一点失去知觉。心念咬破唇,腥甜的气味混着空气将胃勾空,吐出一滩黑血。
五葵蛇帮她杀了黑衣人,却也让自己涉入险境。
短短一刻,喉咙已经麻得无法呼吸,整个身体能动的只剩下眼睛。天旋地转,混沌交加,眼皮也越来越沉,一张一合中,洞口处像是有了些微亮,那个身影一如初见时挺拔,步子却是罕见的急促,眼神也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死到临头,连幻象都是如此真实。
再难支撑,耳畔划过一阵轰鸣,整个身子歪倒在地上。
大路上空无一人,周围被一片漆黑包裹,心念颤颤地向前走着,越行越冷。许久之后,天色骤亮起来,纷纷洒洒的雪片子也坠下来,整个人又置身一片莹白中,唯不远处一点红影。走近了些,方看清是个撑伞的女子在冰上垂钓,见有脚步声,那人放下手中鱼竿,起身转过脸,冲她微微一笑,念儿。
心念盯着那抹久违的笑,身形僵硬,口不能言。
娘亲?!
她瞪大眼睛,虽不明状况,脚步却已替代了思考,直直朝着女子奔去。可不同于往日梦境,在她快要抓住娘亲的时候却被狠狠推开。
娘亲?她讶然。
念儿,回去。女子脸上挂着不舍与怜惜,轻声对她说,回去好好活着,你活着娘亲才会开心。
活着?虽然不明白娘亲的意思,脚步却迟疑地定住。她一点一点向后退去,娘亲脸上的笑意也一点一点回来。
回去好好活着,你活着娘才会开心。
娘亲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句话,记忆中温婉的面容将她逼到无路可退。想不明白什么叫做活着,可她太想让娘亲开心,所以,她一定要活着。
眉,皱起后舒展,展开了又凝起。
活着,她一定要活着……
嘴里痛哼一声,眼睛蓦地睁开。
“姑娘醒了?”一道声音难掩欣喜,粗大的手急急握住她,又慌忙松开。
意识悠悠转醒,心念呆呆地凝视着眼前的妇人,刚欲开口,胸腔骤震,咳声不止。
“姑娘刚刚毒清,还是要好生修养,切莫着急说话。”妇人为她掖掖被子,似乎想到什么,转身就要离开。
“等一下!”
心念扯住她一只胳膊,支起半截身子,平复着气息问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会……”
许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心念猛然坐直身子,脑子里一片空白。不可能啊,她中了五葵蛇毒,一个时辰内就该毙命了……
那么这是哪里,阎王爷的地方?
妇人见她神情惊恐不定,忙顺着床沿坐下,温言道:“姑娘莫要怕,我是这佛头岭上的农户。昨日夜里听见有人敲门,见姑娘被相公抱着,浑身黑紫,吓人得很。这一打听才知道是你们小夫妻进山采药被毒蛇给咬了。你这蛇毒中得确实不轻,你相公花了一宿的功夫才帮你把毒逼出,又连着守了你一天,方才我见他衣衫都浸透了,才让他去换身衣裳,没料想趁这间隙姑娘就醒了!”
相公?
心念瞪着她,摸摸脑袋又捏捏下巴,长舒一口气。记得以前她曾偷偷看过一本关于记录鬼怪异闻的书,书中记载想证明自己是人是鬼,就要使劲摸头和下巴,摸得到就是人,摸不到就已成了鬼魂。看来,她这次又是大难不死,逢凶化吉了。
“姑娘你好福气哟,相公英气俊朗,待你又好,下回进山可得注意了,这个季节虽说蛇已经不多见了,可总有那么几条毒性烈的出来害人。”
“大婶,”心念晃晃脑袋,想与她解释清楚,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也是懵懵的。无奈之下只得阐述一下事实,“那个,我还没有成亲。”
妇人一愣,随即十分了然地笑开:“若按照风俗礼节,没有行叩拜之礼自然算不得夫妻,可看得出公子对姑娘情深意重,已经将你视作娘子,在我这老婆子面前,姑娘也就莫要害羞了。”
心念抓抓头,她怎么就凭空冒出个相公?望望屋顶,瞅瞅窗子,扫过伫立在门口的那一抹淡蓝时,变为呆呆的凝视。
妇人转过头,看见蓝袍男子,起身笑道:“不枉公子两日辛劳,姑娘总算是醒了。我出去煮点粥,你们说话。”
苏执向妇人颔首:“有劳。”
阳光透过窗子洒进屋里,斜辉脉脉,将他瘦条的身影在墙上拖得老长。
心念僵在床上,一手攥着被角,眼中诧异、迷茫交织不清。直到他挨着床沿坐下,她似乎才将眼前的男人看清楚。真的是他,就算一身布衣也难掩英气,那双眼睛时常聚着阴霾,此时却看不出什么情绪,下巴上还存着碎碎的胡渣。
他看着,怎么比她这个大病初愈的人还要憔悴?
“扶桑她,还好吗?”挨不住令人窒息的静,她终于直起身子,一本正经。只是懊恼话到嘴边,却找了个最烂的开头。
手臂被轻轻一扯,整个人跌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嘴巴抵在他的衣服上,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