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
这个名字给半夏印象极深,此人听闻是安陵王苏执的侍琴婢女,却也是主子座下唯一的徒弟。只是自那次艺馆里一番仓促的叩头拜师,他再未见过那个小丫头。不见做徒弟的登门去拜见师傅,做师傅的似乎也鲜少提她,久而久之,半夏差点儿以为那次收徒只是主子信口一说。
毕竟,除了那双眼睛给人以灵气的印象,他并未瞧出那女子有什么特别。半夏是打小跟在楚游身边的药童,虽不懂高深的医术,但识人的眼力还有一些,那个丫头看上去平平无奇,哪里像是个会行医看诊之人。
不料再见此人,竟令半夏直呼自己眼拙。
心念是梦中被人拽起来的。
本想借着这顿年夜饭展露一下厨艺,未料苏执的应酬从除夕夜就开始了,迎接齐国使臣的宫宴直至宵禁都还没有结束,心念只好趴在桌子上发呆。子时已过,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她盯着桌子上十二道美味,努力说服自己先吃一点垫垫肚子,后来,垫垫肚子就成了先吃个半饱,再后来,在酒足饭饱下沉沉睡去。
月宁连着唤了几声,桌子上的人都毫无反应,伸手轻摇几下,那人也只是侧了侧头,继续打呼噜。
这个睡相……
月宁摇摇头,感叹姑娘家怎会这般没个正形,万般无奈下,只得生拉硬拽,直到呼声猝止,那人哼唧一声,终于有了反应。
“王爷?”心念半醒未醒,支起头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
“你可算是醒了,不是王爷,是楚大夫身边的半夏来了,说是请姑娘过去一趟。”
心念打了个哈欠,见摇醒自己的是月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只是想了一圈,脑子里还是没有蹦出半夏这号人。
见她困意未消,月宁忙道,“你还不知道,昨日亥时,城中市口发生了意外,踩死塌伤了好些百姓,此事已传入了宫里,估摸着王爷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了。现下,一些伤得极重的伤患在楚大夫那里,半夏说事出紧急,姑娘又是通晓医术的,所以请姑娘过去帮忙。”
听到救人,心念一个激灵,人完全醒了。
月宁还未来得及交代,就见方才还睡眼朦胧的女子霍然起身,胡乱馆了个发髻一脚跳出了门去,不一会,半截身子又探了回来。
月宁忙道:“你放心去吧,王爷若是回来,我如实同他说。”
……
策马至楚府,二人只用了半刻钟不到。
刚入前厅,裹着血腥气的药味直捣鼻腔,心念见楚游被三五个大夫模样的人围住,似乎在商讨病情。半夏在她身旁小声道:“这次的事王上极为重视,你看到的都是宫中颇有名气的御医。先前连着送来了三十几个重症的,经几位大人合力挽救,其中十几人已经清醒了过来,剩下一些严重的都在后院,我先带你过去。”
来时的路上半夏已将事情的原委大致说了一番,她虽未亲身经历,可如今看到王上为安抚民心,竟同意御医来为普通百姓诊治,想来昨夜必是一场浩劫。
心念跟在半夏身后,不觉加快了步子。
匆匆越过一处回廊,入眼便是一方看上去精致奢靡的小院,可步入室内,里面却是另一番景象了。
屋子里撤去了原本华贵的摆设,只放了几张简易的床榻,床榻被粗布帘依次隔开,榻上的人一个个毫无生气地闭目仰面。
三五个御医在这个临时的救难所里忙碌着,不同于想象中的哀嚎连连,这里一派毫无生机的死气沉沉。
心念观察了一会,在一个御医身后定住脚,由他的针法猜到他的意图,秀气的眉拧到了一起,“观之面色,腑脏内应有大量出血,而血证多用灸法,要速用艾灸止血。双足肿胀,唇瓣紫中带黑,是内伤致使血液不通,须施针疏通经络。但若不先止血就施针,只会引发更深的昏厥。”
那人闻言手指一顿,本对这一番见解存了丝探究,可回头看清说话之人是个眼生的小姑娘,嘴里斥道,“一派胡言,本官在此治病救人,岂容你捣乱,赶紧出去!”
心念见他并未收手,反倒将那穴位刺得更深,急道:“你再不停,这人就要过去了!”
御医本就心气高傲,可试了诸多方法,经他手医治的伤患还是未醒,加上又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小丫头指指点点,心中不免一阵燥郁。
“让她试试,念念需要的东西我来准备。”
正要怒极,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御医识出是楚游,忙站起身,见楚游含笑望着那名女子,又琢磨了一遍他出口的话,一脸的不可置信。
心念无暇顾及那御医的神色,忙对楚游点头,“好,我要七根艾炷,一包银针和一只火烛。”
这些东西都不难准备,楚游一挥手,立即有人躬身奉上。
与此症相似的约莫有六七人,对于腹内出血,他与其他御医会诊的结果也是用艾灸,只是这种看似普通的诊治方式在特殊情况下对操作者的要求极高,楚游是众医者中最有把握之人,可方才见心念三言两语就道出了症结所在,他忽然变了主意,决定换她一试。
前厅的御医陆续而来,都因看到一个女子手执艾炷而面色凝重。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同望向楚游,见他神色淡然,眼睛一动未动地盯向一处,也不敢多言,只得顺着他的目光一同看去。
撤了艾炷,心念净手施针,精神高度集中下,并未察觉这屋子里多了几双质疑的眼睛。
长长短短的银针在她手中徐徐捻转,每一次提插皆是十分的精准。半夏惊疑不定地望着施针之人,暗思,主子果真慧眼识珠,如此精湛的针法,没个十年八年绝不可能练成。可这样一个奇才,又怎会呆在安陵王府里做个侍琴丫头?
银针晃动,虽然只是微微一下,却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去,还未细探,那人清晰的咳声已在屋子里响起。
利落地收起针,心念长舒一口气,“应当没有性命危险了,但是需要疗养数日,这几天用三七磨粉,内服外敷,可血止痂结。我想,用不了一个月他就可以下床了。”
先前还斥责她的御医,眼光在心念脸上顿了一瞬,露出讶异。
“做得不错。”楚游倒是没有多少褒奖,别人眼中的惊诧在他看来不过是既愚笨又无能的反应。
心念用手捶了一下腰,站起来才发现这屋子里一下子冒出许多人来,一双双眼睛满是探究地落在她身上,弄得人十分不自在。
她讪然一笑,忙捡个熟悉的求救,“楚游……”
“叫师傅。”
“啊?”舌头打了个结,随后,慢吞吞地叫出了,“师……师傅。”
不出声则已,她这一唤,更是引得一群人目瞪口呆。出奇的安静后,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向楚游抬手作揖:“传闻楚大夫誓不收徒,天下多少人求医梦碎,索性传闻不实,让我等今日有幸见到神医座下高徒,老夫这里道一声恭喜了!”
那老者话还未完,室内已是一声叠一声的恭喜。
楚游嘴角一扬,挥手挡去一片聒噪,侧身指指角落里躺着的人:“诸位,这个麻烦解决了,那里还有一个更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