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又被这些东西吵醒了?”吉娜看着伫立在回廊下的身影,轻轻上前为主子裹上披风。
本就对那些响彻昼夜的爆竹心生不悦,不料话音未落,又一只烟花在头顶炸开。最后几个字被掩在一片隆隆声中,吉娜眉间的褶皱更深。
索雅回过头,凝视着那双褐色的眼睛道:“这是中原的习俗,古书上说‘夕’是不祥之物,许多人就在自家院子里燃放爆竹,希望能逐退瘟神恶鬼。”
吉娜不以为然,叹道:“都是唬人的说法,公主什么时候信了这些?”
是啊,她什么时候信了这些?只因那日心念与她说了些奇异荒诞却又十分有意思的故事,自己便也好奇地翻起了那类记载奇闻异志的书籍,读得多了,竟觉得十分解闷儿。看来,这方寸之地真要将她困出病来了。
吉娜看着她舒展的眉眼,问道:“公主可要再睡会了,我去添些炭火。”
外面的喧嚣穿过几重院墙,令里面的人困意全无,索雅瞄了眼被骤然点亮的夜空,忽道:“今夜是除夕,烟花爆竹不会消停,与其在这里头疼,不如我们去街上瞧瞧热闹。”
吉娜瞄了眼空落落的院子,犹豫:“这个时辰,太子殿下若是过来……”
索雅拍拍她的手:“齐国使臣今日刚到,王上设夜宴款待,皇子们都在宫里作陪,这个时辰他不会回府。”
纵然吉娜是个不爱热闹的冷性子,可置身于人头攒动的大街,依然被那些扣人心弦的杂耍引得移不开眼。前方,一虬髯大汉立于高台之上,一碗水下肚,嘴里喷出的竟是火焰,还未过去细瞧,又被人群推搡至另一测,腰如水蛇的美女在大鼓上热烈起舞,需要棉衣御寒的季节,那女子仅裹了稀薄纱裙,大截腰肢展露在外,赤足立在鼓面上,也正因如此,很快就抢尽了其他艺人的风头。
二人因身着汉装,又带了面具,隐在人群中极不显眼。索雅抱臂打量着前方跳舞的女子,探寻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沉:“你不觉得有些奇怪么?”
吉娜的眼睛也未离开台上,皱眉道:“长着汉人的模样,可舞姿却和我们很像,但细看五官,似乎又不像是塔萨人。”
“不仅如此,你看她舞姿刻板,神色散漫,分明是心不在焉,别有意图。”
吉娜暗惊,挤身上前护住索雅:“公主,我们还是离开这里的好。”
索雅将她拉回身侧:“先等等,我倒要看看她想做什么。”
人们平日里见惯了轻歌曼舞,哪里肯放过如此热烈奔放的演出,围观之人一层一层涌上来,前面的人被后面的人挤掉了鞋子,后面的人又被前面的人踩到脚尖,彼此间竟也不生抱怨,生怕一个多嘴就错过了台上美人的一次回眸。
那幕后老板见状笑弯了眼,听着投掷到脚边的铜钱声,更是乐不可支。
“美人美人,再来一个!”一曲舞罢,人群中不知谁扔了一个银锭子,引来众人浪潮般的高呼。老板忙不迭地捡起赏银,冲着台上女子大喊道:“别停别停,再跳!再跳!”
见赏钱入了老板的荷包,跳舞的女子向众人欠身致谢,再抬头,媚眼如丝,风情万种,“蒙各位看官抬爱,小女子再献舞一支……”
双手环至胸前,待到放下,那裹于上身的轻纱已飘落在地,女子漏出雪白的颈,光洁的背,诱人的骨。
较之方才的热烈,全场因她一个动作安静下来,有人吞着口水,激动地低语:“哎呀,艺馆里都未必能见到如此……如此精彩的表演呐……”
索雅盯着女子的眼睛一动未动,中原的女子素来保守,敢在众人面前穿成这样,已经十分大胆了,只是那黑眸中方才还盛满热辣,下一刻却没了温度。舞姿袅袅而起,纤臂一伸,向人群中丢出一个黑溜溜的小球。
砰!
平地一声惊雷,人群中登时烟雾缭绕。
“吉娜!”猛地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索雅用力挥摆衣袖,奈何烟太浓,加上被人来回推搡,等稍稍能看清眼前,早已不在原地,身旁哪里还有吉娜的身影。
短暂的寂静后,尖叫声四起。
原本只是障眼的烟雾球,却将不明状况的百姓吓丢了魂,人们在云山雾罩中急于寻找出口,四处逃窜,慌不择路。不少人失衡跌倒,还未站起,又被后面的人叠压上来,一时间,叫嚷与厮骂声连成一片。
如此混乱的场面连轻功都难以施展,索雅一面着急寻人,一面又不得不避开踩踏,求救声哭天抢地,其中还有许多是幼童。
场面本已够乱,岂料那数钱老板幡然醒悟似的,扯着嗓子大喊,“云姬跑了!快给我追!追啊!”
一群家丁领了命,立即从台上冲下来。
索雅暗咒一声,在那些人的横冲直撞中闪身护住一个孩子,又将另一个被踩倒的孩子拽起来,她的功夫最多能带两个人离开,岂料没走几步,手上又多出一个大哭不止的小童。焦灼中,被人一推,竟直直扑到一个白衣男子身上。
仰起头,索雅看到一张龇牙咧嘴的面具。
节日里戴面具出行的人很多,却极少似那般狰狞可怖。她微愣,还未来得及撤出身,就见那人已将她手中的两个孩子揽入怀中,一个被他紧紧牵牢,一个则稳稳坐在他肩头。
“跟我走。”他空出的一只大手抓住她的衣袖。
索雅秀眉蹙起,却没有挣脱,揽紧怀中另一个孩子,任那人领路。
普通的烟雾球最多一刻钟就能挥发殆尽,而这迷障却越来越浓,毫无退减之势,显然是为了拖延逃跑时间特制而成。索性带路之人是个高手,如此状况下竟能步履生风,疾走如飞。
跌跌撞撞中,所有的嘈杂似乎都被掩去,索雅眼前只剩一抹晃动的翩翩白影。
几人被带出迷障时,正撞上赶来救援的卫队。城防大人做梦也没有料到欢欢喜喜的除夕夜竟能生出这等乱子,尤其是听到最新报上来的死伤人数,身子一僵,险些从马背上掉下来。
现下,齐国使臣尚在宫中,京城治安却在他的严防布控下陷入混乱,致无辜百姓死伤无数。任职十一年,齐硕的脸色头一回这般难看。
稳下心神,他挥手招来近卫,速道:“尽快疏散人群,再加一队人协助搜救,将伤者按轻重缓急送至附近的医馆,务必每个人都能得到医治,另外……”徐徐沉了口气,“安抚好死者的亲属。”
近卫领命转身,差点与来人撞个满怀,那人也顾不得其他,跪地禀道:“大人,伤者数还在增加,可这个时辰不少的医馆都已闭门,还有……”
“闭什么门!难不成让本官去宫里叫御医吗?!挨家挨户把能行医治病的都给我喊起来!”额上青筋暴起,此时也顾不得什么官威,城防大人猛甩袖子喝道,“还有什么?说!”
下属身子一颤,“还有,还有就是有人从中救出了三个孩子,说是交给我们带回府衙。”
这似乎是今晚唯一的好消息了,齐硕闭上眼睛挥挥手,“带回去好生照顾。”
人群很快被疏散开来,云消雾散后,原本最热闹的地方,满目疮痍。
“怎么会这样。”索雅怔怔地望着那些用素布裹挟的尸体,心中满是无法言明的凄伤。
一个,两个,三个。
十个,二十个,三十个……
再往后,七十还是八十?
已经数不清了。
“人这一生,总有意外。”狰狞的面具之下,是一张平静无波的脸。他向来就没有什么怜悯之心,此时却因身旁之人良久的沉默,心里起了丝牵动。
烟火从高处坠下,一地绚烂。
人这一生,总有意外。
不知被这轻轻一句扯痛了哪里,索雅蓦然回头,那张牙舞爪的青铜兽形面具就直直映入眼中,方才发生的一切,也在脑子里飞速闪过。
狰狞的面具,温厚的背影,一摇一曳,一冷一暖,倒是相得益彰。
心中一跳,乱七八糟的感觉涌上心头,索雅定定地直视着那张青铜兽面具,疑惑它背后究竟是一张怎样的脸。
被人这样注视,白衣男子只是无声一笑。眼前这只小狐狸看着娇娇俏俏,煞是可爱,可谁又知道面具下藏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呢。
一只青铜兽与一只狐狸的对峙,是月色下两道交缠的目光。
“今日多谢公子相助,请公子留下姓名,择日一定登门拜谢。”良久的沉默令索雅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想到女子此时的窘色,白衣男子心情大好,略一沉吟,指指面上:“举手之劳,无须言谢。在下青铜兽,不知小姐芳名?”
青铜兽。
索雅一愣,不禁抬头盯了那人一眼。她自知中原能人异士居多,而这类人多半不肯将真名坦言相告,今日所遇之人,不管从何处来看,她都认为称得上一个“奇”字。
这样也很好,即便对那张脸好奇得很,碍于自己的身份,她也不希望与人有过多瓜葛。
须臾,索雅昂起头,学着他的样子指指脸:“小女子玉面狐狸。”
面具下,白衣男子眸光一闪,抱臂打量着矮自己一截的小狐狸。这个女人带了面具要比真实的样子有趣多了,至少这个纯良无害的小狐狸看起来没有那么尖锐的刺,那根刺得他每次伤痕累累却又忍不住多管闲事的刺。
恍惚中,疾风骤起,一道人影无声而落,白衣男子只觉眼前一暗,那只小狐狸被人挡了身去。
“主子,你没事吧?”吉娜直到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具,高悬的心才缓缓搁下,见有外人在,出口已将公主改成了主子。
见吉娜寻来,索雅心中也是一松,“不碍事,幸得这位公子相助,我才得以脱身。”又侧头对白衣男子道:“这是家仆,我们方才走散了。”
吉娜转身望向那个高挺的身影,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多谢公子相助。”
熟悉的狐狸面具又落入眼中,男子心中舒展,回了半礼过去:“二位客气了。”
“主子,这里太乱,我们还是尽快回去的好。”吉娜再顾不上其他,此前四处寻公主不得,已令她焦灼不已。更加心惊的是,方才还闹哄哄的市口,一下子就成了修罗地狱,看来人说中原危机四伏,果真没有错。
索雅收起千奇百怪的心思,目光移至脚尖,对着那狰狞的面具欠身道:“青铜兽公子,告辞了。”
“有缘再会,小狐狸。”白衣男子抬手一揖,声如清风朗月。
时值更深,暗夜如屏,两道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男子回过神,将目光投向远处,救援的官兵高举火把浩浩荡荡,一群不知从哪里请来的庸医趴在地上乱做一团,那位城防大人平日里不是威风得很么,怎么现在又吹胡子又瞪眼的?
直觉有趣的同时,又幽幽叹了口气,如此一来,封城里的大夫怕是几宿都不要睡觉了。
“主子可真叫人好找!”刚转过身,就被人跳起来摘掉了面具。半夏看清楚面具后的那张脸,长舒一口气。
楚游不悦地看着来人,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什么情况?”
半夏摸着头,气还未喘平:“死伤远超想象,随行的大夫根本不够用,齐大人连夜召集了好些个大夫,一些轻症是稳住了,可一些重症的……”
“着急忙慌的,就是为了说这些?”楚游把玩着手中的面具,轻飘飘截了他的话。
半夏缓了半口气,提声道:“您倒是听我说完啊,那个齐硕,竟命人将严重的伤患抬到了咱们府上,还说已经派人去御前请旨了,请主子先救人……现在的楚府,简直成了医馆……”
舒展的眉渐渐拢到了一起,脸上的云淡风轻也徐徐退去,半夏深知这是主子怒前的征兆,他话刚说完又深吸一口气,准备接住一场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
洁白衣角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楚游端详着手中的面具,耳边还回荡着那声含着笑意的青铜兽公子。
他脑子里蓦地蹦出了两人初见时的情景。
齐腰的牧草,绚烂的银莲花,气若游丝的医痴被打马而来的塔萨姑娘救下。一切都美得恍恍惚惚,好似永远醒不过来的梦。
然后呢。
他究竟做了什么,令她如此厌恶?楚游第一回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半夏没有等来主子的勃然大怒,心中更是焦灼不已,经验告诉他,这种诡异的平静下必然酝酿着一场可怕的腥风血雨。
这齐硕真是昏了头了,竟敢将人往主子那里送,神医楚游的脾性谁人不知,看诊施药全凭心情,若不情愿,王上面前都可以拍屁股走人。况且主子素来喜净,想到这会儿府上到处都是那些哀嚎连连的血人,他真怕这尊大神动起怒来,直接将那些伤患拿去试药。
半夏越想越怕,暗暗将城防大人骂了七八通。
“送了多少人过去?”
“啊?”半夏显然跟不上自家主子的节奏,一脸茫然。
“问你送了多少人过去?”
见楚游面色沉静,半夏来不及生疑,一连串地答道,“十几个吐血不止,七八个筋骨严重损伤,加上一些用了药依旧还不行的,大约三十余人。”
“一群庸医!”楚游拂袖冷哼,转身就走。
“爷,您要去哪?”还未明白过来主子的意思,半夏忙拔腿跟上,心中却甚是诧异,怎的今日既没有发火,也没吩咐将人撵回去?
“叫一些靠得住的御医到府上帮忙,再有重伤的也一并送来。”
半夏一副脑子不够用的表情:“爷说什么?……你,你的意思是要回去救人?”
楚游越行越快,忽而想到什么,足下一顿,“另外,你去一趟安陵王府,叫念念也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