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盟虽效忠王族,可究竟为谁办事,李义并不知晓,经暗盟之手所斩杀的高官权臣不在少数,因涉及朝局,不到万不得已,主上必不会以真容示人。除了心念,他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让主上亲自见他。
心念的行踪暴露了?
李义眉心重重一跳,跪地俯首道:“叩见主上!”
苏执将目光从他头顶移开,指了指一旁的石椅,“坐。”
李义微愕,还是依言上前,惶然地坐在苏执对面。
石亭中央的小桌上温着一壶酒,徐徐酒香令他身上的清寒之气褪去不少,李义却愈发忐忑了。
苏执拎起酒壶,斟满一杯递与他:“我想,你已猜出了我为何而来。”
李义双手接过,稍稍踌躇,又猛然放下酒杯,起身退至亭外,跪地脆声道:“李义铸下大错,主上却留我一命至此,李义感激不尽,可李义冥顽,青鸟一事就算主上现在杀了我,李义也无话可说!”
虽抱有必死之心,李义却不敢抬头与之对视。四周,小雪漫漫扬起,雪花落在衣袍上,声音都清晰可闻。
死一般的寂静中,苏执忽道:“先帝在位时,因久居病榻,朝政大权由刘太后把持。先帝虽有鸿志,却力难从心,在性命都无法保全的情况下,为防一生的基业落到外戚手中,暗命幼子安亲王建制暗盟,以辅佐太子顺利即位。安亲王弃江湖侠士不用,反选各地因出身贫寒而惨遭遗弃的幼童进行驯养,经多年苦心经营,暗盟渐成规模。只是,纵是见不得天日的杀手,聚在一起,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为避新帝猜忌,暗盟之事安亲王一向低调而行,直至临终,才将这毕生心血交到本王的手中。”
李义一动未动地跪在下方,心中却如巨浪翻滚。这番话非但道出了暗盟禁忌,顺带连自己的身份,也交代得清清楚楚。
原来自己效忠了十五年的幕主,竟是大名鼎鼎的安陵王!
“暗盟之中,你位居掌事,资历尚不算浅,应当清楚什么样的人最适合做杀手。可你偏偏逆行其道,千方百计要保住一个资质平平的青鸟,甚至犯险将她放走。”沉沉的声音戛然而止。
李义紧紧盯着地面,耳旁风声细细,却吹得他心海翻腾,不止不休。
苏执转动着酒杯,从怀中抽出一支银簪:“只可惜你力保之人出逃不久,就落入了本王手中。”
李义猛地抬起头,目光一寸寸地落在那只银簪上。
轰的一声,高高筑起的心墙陡然崩塌,李义面色似霜冻一样惨白。
不可能……
机灵如她,此刻应当在千里之外的塔萨,骑着马儿奔跑在离离草原之上,或者一边品着马奶酒,一边摆弄那些她最喜欢的奇花异草。
她的性子是那样洒脱,天生就该属于宽阔的草原,怎会置身在凶险万分的皇城?!
李义强压着心潮起伏,呼出一团白雾:“主上……”
“你当真以为一招瞒天过海,能躲得过肖鹰的眼睛?”
十指没入雪中,李义痛苦地闭上眼。
细思当日种种,难怪临行那日走得如此轻巧,难怪那马夫迟迟没有回来复命……原来他早已露计!
他早该想到的……
他低估了肖鹰,更低估了主上。
李义哑然失笑,此刻又不得不艰难地吐道:“主上,是要杀了青鸟么?”
杀她,不是没想过。
酒杯在指间顿住,苏执想起曾为此而纠结不堪的心战,从杀不杀变成留不留,最终自己输得一败涂地,淡淡的语气中多了一丝认命:“你想方设法要保住的人,也正是本王决意呵护一生之人,只是前路凶险,本王要你换个身份,继续保护青鸟。你愿意吗?”
你愿意吗?
李义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扬起头,神色比方才更加震惊。
雪还在下,可苏执眼中的寒意已渐渐退去,李义从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找到了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那是一种同他一样的坚定,是一种拼尽全力去守护一个人的坚定。
这种感觉令他紧绷的身子稍稍放松下来,事情的转向虽有些滑稽,可他并非愚笨之人,若非其中有隐情,主上断不会留他一命至此,更不会对他自曝身份。
青鸟那个丫头……
李义在心底长长一叹,她总是命大的。
亭外飞雪不歇,李义的膝盖已被大雪埋了半截,他宛如冰雕般跪立在雪中,似乎在做一个十分重要的决定。
很久很久,等到雪籽将他一头乌发染成霜白,李义郑重点头。
苏执等到了答案,下了两步石阶,同他一起立在雪中,“既是如此,你是不是也该对本王坦诚相待?”
李义深吸一口气,嗓子被寒风灌入,有明显的沙哑:“主上想知道什么,李义必定知无不言。”
苏执的目光投向远处,聚焦在白茫一片大雪中,轻声道:“她的身世。”
……
雪,时下时停,一直延续到新年。
青蓝殿的宫女捧着新衣跪在齐凤兰下首,“娘娘,这是王上亲自选的群袄,特意叮嘱司制房改了尺寸,说娘娘穿着既喜庆,又不会绷着肚子。”说完又呈上另一件狐尾制成的大氅,“这件也是王上亲自下令让司制房连夜赶制出的,足足用去了九只白尾银狐。说是有了这两样东西,娘娘同肚子里的小皇子这个冬天便不会冷了。”
“这还不够呢,”另一个小宫女见齐凤兰脸色颇好,连忙附和道,“方才听喜公公说,王上又将宫里最好的金丝乌炭给了我们青蓝殿,其他妃嫔那里只赏了雪炭,就连王后娘娘那里也只得了些银霜炭呢!”
虽只是二等宫女,两人却早已深谙宫中八面玲珑,谄词令色之道,更知晓这位主子如今正得圣宠,区区验出身孕便能令王上广开席宴,大肆庆贺。除了姿色,没有些本事与手段是万万不能的。
具体什么本事与手段,她们不得而知。只知这位主子其人并不像她的样貌那般温顺可人,这一点,只需想想那个先是被毒哑,后又暴毙于荷池的季雨詹便可。
齐凤兰的眼睛落在宫女身上,心思一恍,仿佛又看到当初那两个俏生生的小姑娘。季雨詹那时刚从司珍房调过来,简单没有心思,心念则是她求着王后许久才弄进宫的人,她初来异国,对一切都生疏得很,伺候她的两人也不老道,可三个人围坐在一起,时而笑语晏晏的倒也不觉得那么寂寞了。
只是后来……
齐凤兰闭上眼睛,不愿再想后来。
镜子里是个明艳出尘的美人,身着大红袄裙,外披银狐裘氅,如瀑乌发松散馆起,琳琅珠钗斜斜入鬓。
“真美!娘娘看上去哪里像是有了身孕的人,加上这身衣裳,真是红梅映雪,独占枝头呢!”
“娘娘容色自是无人能及的,如今有了身孕,更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韵致。”另一个宫女也轻声赞道。
如今的青蓝殿风光无限,身边伺候的人个个嘴比蜜甜,可齐凤兰今日对着这些谄媚的话,忽觉一阵厌恶,霎时寒了脸,“都下去吧,本宫想清净清净。”
二人心中皆是一紧,彼此交换了眼色,忙行礼退下。
身孕……
纤纤五指攀上小腹,想到一个小生命已在这里寄存了一月有余,而她的痛苦,也随此与日俱增。这些日子,她几乎夜夜无眠,一想到那个芝兰玉树般的身影,她就觉得腹中所存是一个奇耻大辱。
不该的,他不该存在的!
即使要孕育一个生命,也应当是与驻在她心里的那个人。
镜中花容霎时扭曲,齐凤兰被自己疯狂的想法牵引,褪去银白大氅,只剩下火红如炬的长裙,再看那铜镜,里面的人分明像个待嫁的新娘子。
新娘子。
可惜她身在皇家,出身便已注定了姻缘。母后说她是人中之凤,她未来的夫君必是万人之上的君主,幼时她是欢喜的,明事后才知道,她的存在和母后口中的富贵荣华,不过是家国有难时,解决危机的一种途径。
多可笑。
后来,她竟也欣然受了,开国以来,齐国十六位和亲公主,她不过是她们中的一个。更何况她要去往的地方是繁荣昌平的大业国,听嬷嬷们说,那里有连绵不绝的高山,一跃千里的平原,鳞次栉比的宫殿和洁白万顷的梨花……
原本已将一生窥透,可怎么会遇到他呢?
她是刚被救下的和亲公主,立在宫门外,却迟迟迈不开脚。目视前方,思绪纷乱,那扇庄肃的宫门后,是否又是另一个尔虞我诈的齐宫?高墙深院里,她的青春韶华即将被安放在此,她的整个人生也将宿命般地与这些宫殿纠缠不休。
她忽然生了转身跑掉的念头,可家国安危像一柄重担压在她肩上,生生将这个荒诞的想法压制下去。深吸一口气,正思量着如何妥帖地去向侍卫们解释。
“你是何人?”身后一道声音轻轻送入耳畔。
她一回头,就看到他好看的眉眼,贵气的锦袍。纵然齐国也有貌若潘安的王族世子,却极少有人生得那般俊逸出尘。
“齐凤兰。”她受了蛊惑,红了耳根。
他眼中迅速闪过诧异,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一番,随即向身后随从低语几句,那人拿了令牌入宫而去。
猜不出他是何身份,却笃定此人绝非寻常,她只好微微欠身,却被他虚手扶起。两人隔的很近,他一扬手,她就嗅到了淡淡的梨花香,此时脸上的红晕再次出卖了那咚咚的心跳。
齐凤兰忽然感到一阵挫败,她堂堂齐国公主、三国之内人人皆知的美人儿,竟然被一个异国男子惹得失魂落魄,仪态尽失。这么想着,她退后一步,微微与跟前的男子撤开了些距离。
“回太子殿下,王上传令,即刻带公主觐见。”不出半刻,城门大开,那个宫人竟是一路小跑至二人跟前。
“苏璟恭迎娘娘回宫。”他高挺的身影遮去了她头顶舒适的阳光。
太子殿下。
她的心颤了颤。
齐凤兰不止一次告诉自己,如果自己和他的交集仅是宫门之外的一场悸动,她必不会蠢到自掘坟墓,带着那高高在上的尊严和不可一世的骄傲,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又或者,那次她落跑了,一转身,就与身后的他,擦肩而过。
镜子中的美人又恢复了如初的娇容,齐凤兰捡起狐裘大氅披在身上,轻巧的拿起脂盒,在两颊轻轻施粉。
可是子瑜,连上天都有意让我们纠缠,那你我之间的缘分,怕是斩都斩不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