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小厨房被烛火点亮，霎时暖意融融。
揭开盖子，碗中的千丝万缕半隐在乳白色的骨汤中，用筷子轻轻一挑，红油星星点点四散开来，碗底圆滚滚的鸡蛋也露出了头。
拨开嫩绿的葱花，捞起一筷子面塞到嘴里，鲜而不腻，辣却不呛。
这让心念望着眼前高挺的背影，半天说不出话来，原来他口中要紧的事，竟是亲自为她做一碗面。
“你……”
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苏执温言道：“母妃生前钟爱研究菜式，幼时也教过我一些，所以会做一碗面不奇怪。”
想起月宁曾说王妃娘娘体弱多病，在安亲王病逝不久之后就紧随其去了，而那个时候的苏执，也不过是个孩子吧。
鼻尖涌上酸意，她同他，虽身份隔如云泥，却同在幼时就失去双亲。她的十年，阴霾晦暗，但幸得大哥庇佑，蒙灵雀照顾，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而他的十年，孤身行走在危机四伏的王宫，面对变幻无常的朝局，看似人前显贵，却每一步都是艰险重重。
“因为添了红参，味道会有些……”苏执用布拭了下手，声音蓦地止住。
纤细的手臂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头倒在他背上。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面呢，王爷若有一日弃官从商，保准整个封城的面馆都得关门！”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语气却是十分由衷。
苏执覆上她的手，正要转身，却被她抱得更牢。
无奈，仍由她缠着。
“奉承的话听了太多，不过这句甚得我心。”他唇角逸出笑意。
做一碗辣子面并不难，要做一碗既不呛口又不伤胃的辣子面就没那么容易了。他翻阅数十本食谱，用了整场宫宴的时间，终于找到合适的配方。现下，能得到她如此粘人的褒奖，心思总算没有白费。
“今日出门遇上楚游，他说要收我为徒，我答应了。”她在身后轻轻道。
“想拜楚游为师之人众多，他既选了你，一定是念儿很有天分。”虽有点意外，可深知她喜好医术，闲暇时能随楚游习医，也无不妥。
“快过新年了，你会有很多应酬么？”
“宫宴不能缺席，其他的可以推掉不少。”
“容妈昨日差人送了一套裙袄过来，漂亮是漂亮，就是颜色太扎眼了，我可不可以不穿？”肚子填饱了，困意就袭上了头，可她舍不得去睡，依旧抱着他没话找话。
太扎眼了么？可就是因为她整日穿着侍女的衣服，隐入人群中一下就寻不见了，他才百忙中去了制衣的御绣斋。
目光从展架上一一滑过，最后落在了一件桃色袄裙上，款式朴素简单，与初见时她穿的白素裙差不多，只是色泽明亮，一下子就入了眼。
只想在那些相似的身影中，一眼就能看到你。
所以。
苏执转过身，微微用力攫住她：“不可以。”
……
书房中，牧尘一袭黑衣染尽寒霜，见苏执进来，抱拳禀道：“主上，事情有了进展。”
苏执径自走到案前坐下。
“上回从魏国潜伏进来的几个杀手，曾先后出入过城中一家极不起眼的铁匠铺，属下顺藤摸瓜，查到铁匠铺的幕后老板与尚书府往来密切。与此同时，据肖鹰安插进宣庆王府里的眼线所禀，七王爷名下的几处酒楼钱庄，近来也常常出入伪饰身份的魏国人。”
苏执草草地看着案上的公文，一言不发。
对牧尘所禀他毫不意外，这些不过是逐一印证了他的猜测，只是放了那么久的线，两条大鱼依旧不肯现身，究竟在等什么？
牧尘又道：“蹊跷的是，为宣庆王效力的七星阁正暗中打探念姑娘的身世。”
目光终于离开了桌案，苏执抬起头，声音猛地沉下去：“怎么回事？”
牧尘如实禀道：“其中缘由属下尚不清楚，只知七星阁查人的法子十分厉害，竟然查到了肖鹰头上，好在肖鹰身份隐蔽，他们只得了些无用的线索。”
跟随苏执多年，牧尘早已熟知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此时见他目光沉郁，剑眉微敛，便知此事非同小可。
月色微凉，苏执豁然起身。
心念的身世。
从李义对她拼死相护，到容枫对她心存戒备，如今，苏焱又动用七星阁，如此大费周章地查他一个侍女。
除非……
心念的身世足够意外，意外到能够成为有人要挟他的筹码。
惯有的冷静被打乱了，幽深如海的眸子更加暗沉：“李义现在如何？”
牧尘似有所料，立即答道：“禀主上，用了楚大夫的药以后，身子已无大碍，加上调理得当，现在应当可以说话了。”
时值寒冬，聚风轩后院里的梅花开得正旺，一大片浓艳欲滴，掩映在葱翠的竹林下，红肥绿瘦，绮秀交错。远处，初融的积雪顺着飞瀑流泉落进池馆中，更是彻骨的清幽。
屋内，一人徐徐推开窗，美景落入眼中，反倒令他心思惶惶。
对于心念的下落，他既已表明了态度，就和叛逃者没有区别。然而数月了，主上既不杀他也不放他，而是将他囚禁在这院中养伤，吃穿用度周到讲究，甚至每隔几日就会有医者为他查看伤势。
主上的意图究竟是什么？李义合上窗，仰面倒在塌上，思索了无数个日夜的问题仍是没有答案。
闭上眼，又是那顽皮的笑。
整整十年，从稚气满满的孩童到亭亭玉立的少女，他如兄长般护她长大。空绝谷里的杀手大都冷若冰霜，极少似她那般顽劣，幼时追着猎犬满山跑，私下给马儿灌泻药，长大了仍然恶习不改，甚至带人偷闯进温泉疗伤。如此“劣迹斑斑”时常令人大呼头痛，可即便是滔天的愤怒却不抵她一句软软的大哥，那明知是假扮的可怜兮兮，却在他这里屡屡奏效。
李义失笑，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是个例外。
被带到空绝谷的孩子，无不在残忍的杀戮中竞相留存，经历了炼狱般的折磨，个个已是神情麻木，心冷如冰。唯独她，被鞭子抽打得浑身是伤，却依旧能够吐着舌头嬉皮笑脸，那笑，就像一株开在泥泞里的花，不畏阴霾的土壤，暴雨过后，绽放出夺人双目的光彩。
只是，心中有光的人，怎能当杀手？
后来，李忠指着这个毫不起眼，眼睛却十分清澈的女孩对他说：“善待这个孩子，好好护她长大，如有一日她想走，不要违背她的意愿”。
那时，他竟一点都不意外，只是淡淡地问：“暗盟有规矩，非死不得离，让我们舍命相护的，大哥能告诉我是什么人么？”
李忠一言不发，只是怜爱地抚摸那女孩的脸。
秘密直到李忠死前才透出。
从那之后，他更加惜她如命。
为了护她周全，将她调配给武功最好的灵雀做援手，每次有任务，总是灵雀执剑，青鸟筹谋，所以，说她是杀手，却没真正杀过什么人。
倒是诗词歌赋，书画琴棋，那些官家小姐所学，他安排盟中最出色的人毫无保留地教她。她痴迷医术，他便找来神医楚游的医书给她研读，他传她脱困之道，教她如何揣测人心，这一切皆因为他知道有朝一日，她一定会摆脱青鸟的身份，那时不管她身居何处，这些东西总能令她轻松的活下去。
放她走的代价，无非是他一条贱命。
卿之所愿，吾必所竭。
脚步声由远及近，瓷碗落在案上，轻轻一声，李义睁开眼睛。
“公子，吃药了。”侍女朝他欠身。
李义端起瓷碗，仰头灌下。这药的确神奇，不仅能将濒死之人从鬼门关前拉回来，短短几个月，他的功力也已恢复到原先的七八成。
侍女立在一旁，待他喝完药，上前恭敬道：“公子，请随我来。”
雪停了约有半日，天地一片白茫，此处却因有竹梅映衬，看上去并无萧索，反倒盎然。小路尽头，一人身披玄色鹤氅，负手立于石亭之中，身姿挺拔，气度不凡。
仅是背影，远远观之，便已气势迫人。
心下已有几分计较，李义深吸一口气，举步上前，快要行至亭前，那人已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