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天地间盘旋怒鸣,心念跪在地上,深望了一眼平躺在枯草上的男子,取出火折子用力一吹。
火星遇枯草,瞬时燃起,火焰随着风势越烧越旺,男子的面容和身体在一片透亮的血红中渐渐模糊。
大哥。
就因为你我都是暗盟中人,我连埋葬你的资格都没有,更无法置棺椁,供牌位,将你的肉身葬于黄土之下,求得永世安稳。
大哥,你盼我能随心所欲地活着,可我已做不到自在洒脱,我无法接受你用性命换来的自由。
或许,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活在阳光下。
夜色漆黑,赤焰狂舞。
女子单薄衣衫,提着一柄通红的纸灯笔直地站在那里,火光将她定格成了漆黑夜空下一道悲凉的影子。
楚游坐在马背上,静静看着前方熊熊燃烧的大火,不知过了多久,大火燃尽,女子缓缓蹲在地上,她双手颤抖着在满是灰烬的地面上一遍复一遍地摩挲,最后轻轻掬起一捧,装进一个瓷白的小瓶子里。
大风横扫,吹干了她眼角的泪痕,将那扬起的长发也变成了一群随风飞舞的蝶。
心念悠悠起身,从袖子里取出一只酒囊,自己仰头饮下一口,而后将酒囊平举身前浇在地上,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大哥,恕青鸟无能,未能将你厚葬,可我不会让大哥无辜枉死,你若在天有灵,定要保佑我手刃仇敌!”
“大哥……”低低的声音飘荡在寂冷的夜里,女子缓缓地闭上眼睛,森冷的月光映在她脸上,泛着淡淡的苍白,“你要保佑我……”
夜风呼啸,星火渐灭,天地突然那么空旷,心念就那样站着,吹在脸上的风如同一支利箭,从她的心脏上轻轻划过。
在这饱经变故的人世间,她宁可背负血海深仇,死于仇敌剑下,也不愿意糊里糊涂地偷享一方安乐!而现实却是,她一直在逃避,一直在侥幸,一直在幻想着自己能够逃离世事,自在逍遥……可她从未想过,这背后的风险与危机,总有人在默默地替自己扛着。
如今,就算她磨好了刀,拔出了剑,可她连究竟去找谁报仇都不知道!
李心念啊李心念,你真的是被保护得太好了……
她不自禁地笑出声来,然后像一个茫然的孩子,提着灯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前行,灯芯渐渐燃尽,幽幽的火光忽明忽暗,她被浓浓的黑夜裹挟着继续前行,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再向前一步就会坠入永不见底的深渊。
她仍不停下,朝着那漆黑冷寂的地方一点一点沉没下去。
“念念!”不远处的马儿一惊,一团白影登时飞身而起,惊慌的声音落在她身后。
她定住脚,却没有回头,嘴角牵起一丝淡淡的笑,“师傅跟了我这么久,没有话要问我么?”
大风吹得他的袍子猎猎作响,楚游解**上的披风,快步上前将她裹住,低声斥道:“前方是悬崖,你不要命了?”
横风拂面,干涩的冷意令她有了一丝清醒,心念缓缓提起那盏快要熄灭的灯,认真的俯身探去。
原来再走下去,她就要掉进悬崖了啊。
楚游一把扳过她的身子,定定地看着她:“你在发烧,随师父回家。”
眼睛酸涩,泪却掉不下来,心念扬起脸,恍惚地望那副略带紧张的面孔:“师傅不想知道我究竟是何人吗?”
那条身影看起来如此单薄,就算是裹上厚厚的披风,也能显出里面的空荡,楚游无声一叹,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声音低沉而平静:“不必多说,回家。”
他的话像是沾染了某种迷药,心念骤然觉得头重脚轻,一股深深的疲惫翻涌上来,她闭上眼睛,头轻轻靠在楚游的胸口,双手缓缓地环在他腰间。
他在她耳旁说了些什么已经模糊不清了,她只看见那行泪不知何故从自己的眼中流出,落在他的胸口,打湿了他的衣衫。
心念忘了她是如何回到楚府的,醒来时,骤雨初歇,晴空万里,院子里的几棵古木虽枝头无花,却透着几分饱经沧桑之美。
她的烧慢慢退了下去,可人总是昏昏沉沉的,有时甚至分不清白天还是晚上。红衣和青衣依旧无微不至地随侍在身侧,可她大半时间总双目无神地靠在软枕上,送来的饭菜也是在她们一遍又一遍的恳求下才吃上几口。
楚游期间来过几回,什么药也没有开,只是在她床边小坐一会,然后叮嘱红衣和青衣继续好生伺候,便起身离开了。
夜空漆黑,星火一片。
红衣端着药膳回到房间时,发觉原本躺在床上的人不见了踪影,她心中一紧,搁下碗筷一路寻去,最后推开书房的门,望见一袭白衣的女子端坐在书案之后,手里捧着一把药材,面前是累得半高的医书。
红衣一颗高悬的心骤然落下,轻唤了句:“姑娘?”
闻声,心念轻轻放下手上的东西,冲她淡淡一笑。
她脸色虽苍白,笑容却被烛光映得十分好看,这是自心念回来后,红衣第一次见到她笑,她的鼻子忽然有点发酸,“夜深了,姑娘点灯看书容易伤着眼睛,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
“白日睡得多了,现在反而睡不着,不如找点事情做。”
红衣想了一瞬,屈膝坐在一只软垫上,“那我陪着姑娘。”
心念望了她一眼,也不拒绝,自顾拿起方才的草药放于鼻尖,又取过一卷医书细细比对起来。
那夜之后,心念的病似乎忽然就痊愈了。她像往常一样正常吃饭,按时睡觉,大多时间待在书房里研习医书,遇到难懂的问题就去找楚游解惑,得了空还会去帮半夏整理药材。
人人都庆幸李心念终于从痛失亲人的悲痛中走出来了,毕竟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亲人故去,后人总要带着希望活下去。甚至楚游都曾有过这样的幻觉,不管那个人对她是何等重要,随着时间的推移,暴雨过后,总该迎来天晴。
可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她虽如从前一样勤于医术,却在制毒解毒上尤为刻苦,她虽也同人说笑,可那笑意不再深入眼底,就连从前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睛,如今也像是被一层大雾笼罩,黯淡地令人看不清楚。
直觉告诉他,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楚游提笔蘸墨,将写好的字条绑在信鸽腿上,一伸手,鸽子振翅而去。
心念躺在软塌上,指间那只小小的白瓷瓶已被摩挲得瓶身微热,窗子半开,暖阳斜照进窗棂,斑驳的光点跳跃在她脸上,眼眶微微泛出一丝湿意。
青衣进来时,就见一条瘦瘦的背影垂在地上,令人无端心疼。
以为她在小睡,青衣缓缓搁下了手里的东西,拿了条薄毯轻轻替她盖上,背后一动,心念不动声色地将瓷瓶揣入怀中,转过身道:“什么时辰了?”
“午时刚过,姑娘若觉得乏,便再睡一会吧。”
“不了,”心念摇头起身,一眼就看到了桌子上的物件,她一怔,定定地走上前去。
青衣忙在一旁解释:“方才有个自称徐妙龄的人托我将这把琴交到姑娘手上,还留了一封信在这儿。”
心念微微蹙眉,小心翼翼地解去琴布,一把古琴完好的露出身形来。
当初事出紧急,她走得匆忙,并未顾得上此琴,而如今,大哥枉死,以往珍视如命的东西忽然摆在了眼前,她并没有失而复得的惊喜,只是淡淡地盯着琴身,眼中毫无波澜。
只是她万没想到那个小丫头会不远千里地将琴送还到她手上,可徐妙龄又如何得知她在封城,又如何知道她人在楚府呢?
心念转过身,打开青衣递过的信笺。
姐姐:
惊闻李大哥病逝,妙龄悲痛万分,又自知无颜相见,故将此琴交还至府上。自姐姐走后,我娘被贼人所杀,妙龄一路逃至江州,寻遍大小医馆,却毫无姐姐消息。
绝望之际,我跟随商队一路北去,来到封城谋生。机缘之下,我竟得知姐姐非但就在封城,还是神医楚游的徒儿,是极受宠爱的名门小姐,妙龄起先不信,直到那日我躲在树后,亲眼目睹姐姐进出府中。
姐姐,妙龄年纪虽小,但并不愚钝,揣测中也猜到姐姐并非寻常人,昔日与李大哥借宿在农家,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至于这其中缘由,妙龄不该多问,妙龄只知当初是姐姐救我于水火,这份恩情,妙龄永生难忘。
故人已去,望姐姐珍重,物归原主,盼此生安好。
心念合上信问:“她人呢?”
“东西交给我后就走了,我当她是姑娘的旧识,邀她进府小坐,谁知她听见了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心念微一沉吟,扬眉道:“青衣,此人的面容你见过,名字也知道,可否帮我尽快寻到她?”
青衣想了想,有点为难地挠挠头:“此人相貌平平,浑身上下也没什么特点,若想在茫茫人海中找这么一个人,还真有点难度。”
见心念蹙眉,青衣话锋陡然一转,神色夸张地道:“不过这却难不倒青衣,只要姑娘开心,就算她藏到那九重天上去,奴婢也有法子帮您找来出来!”
“多谢,”对她善意的讨好,心念报以一笑:“要多留心艺馆,酒楼,戏园子这些地方,尤其是艺馆,她独身一人,身上也没什么技能,很可能会在这些地方落脚。”
青衣展颜一笑,说了句包在我身上,就没心没肺地跳出了屋子。
今年的雨水似乎特别多,时不时地就是一场雨。心念披了件衣服走至窗前,虽然此前院子里的花叶多被风雨摧之,可红衣还是很有心地在地上摆了各色盆景,青松翠竹,白掌红萝,让人看着便心生欢喜。
轻风划过,一阵馥郁的香气飘来,夹杂着丝丝沁甜。
她斜斜地侧头望去,发现院子一角不知何时移来了一颗桂花树,堆青叠翠中点缀着一簇簇米黄色的小花,清芬袭人,香浓远逸。
心念立在窗下,神色迷蒙地望着这一园宜人的秋景,目光淡淡,像是一幅静止不动的画。
直到落日西沉,月色当空,她才轻轻关上窗子,转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