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药香四溢，吉娜站在案前，眼睛落在那本半开的医书上。
一枚鹰形的眉心坠静静地躺在泛黄的纸页中，细碎的阳光扑落进来，愈发衬得它流光四溢，华彩灼灼。
就算是汇聚天下相似之物，吉娜也一眼就能瞧出这枚头饰是自家公主的东西。她还清楚地记得这个坠子是当初老王爷送给公主的生辰贺礼，公主平日里虽不爱打扮，可这枚坠子却是一直戴着的，巴鲁也曾说过这鹰形的坠子很配她，因为她的个性就很像草原上的雄鹰。
然而，就在公主与巴鲁出逃前，这枚坠子忽然丢了。
公主的遗失之物为何会在楚游的书房中呢？吉娜眉头紧锁，一时理不清思绪。
脚步声从后方遥遥传来，她神色自若地转过身，对着阔步进来的白衣男子行了一礼，开门见山地道：“楚大人，请将药箱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楚游立在她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眼这个异族装扮的女子，眼睛微微眯起来：“姑娘断定没有认错人么？”
两道意味深长的视线在空气中相碰，吉娜淡淡地道：“此前还不敢确定，如今已经十分肯定了。”
楚游洒然一笑，负手在后，一派风流模样：“我还以为姑娘今日登门是来谢恩的，原来是来讨东西的。”
见此人一脸嘲讽之色，吉娜掩下心中不快，深吸一口气道：“吉娜来自草原，不会拐弯抹角的说话，但吉娜并非过河拆桥之人，大人一再对我家主子施以援手，吉娜很是感激，可药箱是我私自借出去的，并未征得我家主子的同意，且那药箱对她来说很是重要，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我。”
楚游听罢微微皱起眉，须臾，又轻飘飘地叹了口气：“物归原主本就在情理之中，不过我一连照顾你家主子多日，又曾救她于危难，可她非但没有对我表以谢意，对我的态度还十分令人寒心。”
见他毫无归还之意，吉娜眉头一皱，急道：“可我家主子并不知道那位面具公子就是大人啊。”
况且，虽然这人对她们照顾颇多，可也正是因为他，巴鲁才丢了性命，才害得公主情伤未愈，伤怀至今。
如今他还在这里刁难于人！
楚游敛去了笑意，上前一步，目光聚焦在她脸上，声音低缓地说道：“看来，你家公主的确是对我恨得牙痒痒，姑娘想要回药箱也不难，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家公主因何而讨厌我。”
吉娜一怔，没想到他的条件竟然是这个。
骤然想到他对此事是毫不知情的，又想到书页中那枚保存如新的眉心坠，她的怒气不知怎的忽然就消了大半，吉娜抿着唇，许久后，才缓缓开口：“楚大人，我们草原上有一种凶猛的飞禽，我们叫它太阳鸟，太阳鸟常雌雄结伴而飞，若有一只遭遇危难，另一只也绝不独活。吉娜幼时曾路遇一只受了伤的太阳鸟，遂将它捉回帐中医养，几日后，待我准备将它放飞时，发现她的同伴竟死在了我帐前的地上，而这只刚刚伤好的鸟儿见同伴已死，便也从我手中挣脱出去，一头撞死在树上。从此，我便再也没有招惹过太阳鸟。”
楚游面容微微一僵，目光缓缓看过来：“这鸟如此烈性，也并非你之过。”
吉娜直视着他的眼睛，笑了一下：“的确并非吉娜之过，可终究是我的好心结束了它们的生命。楚大人，我虽只是个丫鬟，却能看出你待公主是善意的，就像以前的吉娜一样，或许我们谁都没有错，可我们的善意却在无形中永远地中伤了他人。大人，吉娜能说的，不能说的，就只有这些了。”
她面容沉静，声音却有些冷，虽未言明那成双入对的太阳鸟究竟是谁，可依照对方的心智，必不会将她的话只当成一个故事来听。
这一瞬，吉娜直觉世间之事无比玄妙。一年之前，得知巴鲁的死讯，她对那个中原人的恨意丝毫不比公主少，那个时候的她，做梦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和这个仇敌站在同一个屋子里心平气和地说着话。
屋内的药香与窗外的桂香混合在一起，有种奇怪却并不难闻的味道，窗口处悬了一挂风铃，微风一过，清脆悦耳的声响叮叮当当地响在耳际。
楚游面沉如水地站在那里，眼眸漆黑如墨，喜怒难辨，许久之后，他嘴角轻轻一弯，带了些不羁的笑意：“故事讲得不错。作为回报，药箱拿回去吧。”
一颗心悄然落下，吉娜双手交叠，向楚游行了一个塔萨的大礼：“多谢大人成全。”
秋风横扫，落叶堆积。
索雅面色苍白地站在树后，眼见吉娜背着药箱从楚府里走出来，一颗心仿佛浸泡在冷水里，手指在忍不住的颤抖，连呼吸都不再顺畅。
那一瞬间，一只小小的药箱浇灭了她所有的希望。
是啊，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御医，怎么可能夜探警卫森严的太子府都不被人察觉，又怎会在短短几日内就能配出瘟疫的解药来！
即使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事情还是太过讽刺，被证实的真相令她疲惫无力地笑起来。
索雅啊索雅，绕了一大圈，那个令你念念不忘之人竟是你最大的仇敌啊！
耳边的风呜呜吹过，她望了一眼悬于高门之上的匾牌，幽幽转过身去，纷落的枯叶在她身后打着旋儿，扬起一地萧瑟。
半夏站在书房门口，对着那个看上去无比萧条的背影禀道：“主子，执王爷来了。”
思绪被人打断，楚游将掌心里的眉心坠放回到书页中夹好，眉梢微微扬起：“人在何处？”
“药房。”
药房是整个楚府最为隐秘的地方，半夏得知主子在此会客，想必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商议。
他沏了一壶竹叶青送进房去，只见高大的赤金药炉旁，一黑一白两色身影席地而坐，角落里的云香悠悠燃起，细细的烟柱盘旋直上，袅袅薄雾中，那两只身影俊逸得不似凡人。
半夏放下茶盏，刚转身退出房间，只听头顶轰隆一声，他抬眼望去，方才还晴朗无云的天色一下子就黑了下来，乌云翻滚在头顶，想来老天又在酝酿一场大雨了。
楚游盯着冒烟的茶盏道：“你一向自律知分寸，这个时候明知传书最好，又何必亲自来一趟。”
天色骤暗，苏执的身影被包裹在一团暗影中，他低低地问：“她还好吗？”
楚游如实答道：“看着挺好，实则不大好。”
男子的眼睛幽深如寒潭，声音里透着一丝懊悔，“是我低估了对方，如今她在你这里，尚书府的人迟早会找上门。”
楚游不屑地抿了口茶，冷冷一笑：“想来我楚府闹事，也要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我那里还有好些刚练成的毒，正好缺人试药。”
苏执沉默片刻，忽道：“王上将莫诗琴指给我了，婚期定在下个月初八。”
楚游笑意骤失，猛地仰起头来，双目紧紧盯着他，眼睛里带着几分震惊，“何时的事情？你答应了？”
隆隆的雷声在屋顶炸开，雨点如箭矢般狠狠砸向地面。
苏执面容平静，低沉的声音在雷雨声中缓缓响起：“眼下的境遇，容不得我抗旨。”
一时间，屋子里寂静无声，楚游身躯挺拔如松，目光由原本的深邃犀利渐渐变得淡定平和。
他们自幼便相识，这一路走来，他亲眼看着他身上的重担一日赛过一日，为护家国，他总是要去和政见不同的人周旋，要同各怀心思的官员博弈谋算，如今难得遇到了心爱的人，却还是身不由己。
楚游很少去同情一个人，苏执算一个，他也很少去佩服什么人，除了安陵王。
所以，神医楚游虽无心朝政，浪荡不羁，却是安陵王苏执最真挚的盟友。
楚游弯身点了只蜡烛，屋子里霎时亮起来一片，苏执清俊的身影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他望着这个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杀伐决断的男子，第一回很认真地对他说：“你只管放手去做吧，念念这里，我会替你照顾好。”
苏执的脸上登时少了一丝凝重，他点点头，维持着一贯的淡定和冷静：“答应与莫府联姻只是权宜之计，我不会委屈念儿。只是她心性未定，加上痛失李义，难免会生出报仇的心思，楚游，务必要替我看好她。”
“放心，她不仅是你的心头肉，也是我楚氏一门唯一的传人，我必不会容人伤她分毫。”
苏执望着他，忽然伸出手拍了下挚友的肩膀：“你我相交多年，这份情我记下了。”
雨势骤然小起来，水珠子淅淅沥沥的打在屋檐上，奏出一曲微凉的序曲。
似乎受不了他这一套，楚游摆摆手，故作不耐地道：“搞那么煽情作甚，还是管好你自己吧，我看你这个赫赫威名的王爷过得可远不如我这个闲散游医舒心。”说罢，起身推开窗子，一股清风迎面扑来。
熏香的味道被冲淡了，可夹杂着咸湿的泥土味却更令人神清目明，两人望着窗外如丝细雨，心照不宣地端起茶盏。
十几年的情谊在无声的品茗听雨中静静流淌，有些东西已不需要语言去诠释，在岁月的长河里，他们之间并没有神采飞扬的笑谈，也鲜有把酒言欢的豪情，然而，在某一个时刻里，他的固执有人理解，他的孤傲也有人明白。
如此，便够了。
火烛高燃，茶香袅袅中，苏执起身告辞。
楚游的目光从一团模糊不清的光晕中缓缓收回，俊脸上浮起一丝玩味：“小雨不肯歇，我唤人送送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