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一身棉白色软裙,撑着一把大伞走在男子身侧。
这条路很是平坦,可身旁的人却走得极慢,细细的雨丝打落在宽大的芭蕉叶上,愈发衬得夜色清寂,花落无声。
让她来送人,自然是楚游的主意,或许在师傅眼里,她还是那个见到安陵王就会心潮起伏的小丫头。念及此,心念有一瞬的恍惚,似乎这里就是从前的安陵王府,自己依旧是那个可以与他比肩并行,尊卑不分的小女奴。
余光一瞥,身旁的人一如从前般脊背挺拔,步履稳健。
穿过廊亭时,心念收起伞,默默退到他身后。她微微弓着身子,眼睛垂落在他玄色锦袍的衣摆上,那厚重而深沉的颜色有如低垂的天幕,透着庄肃又压抑的迫人气息。
骤然又想到第一次与他见面,她也是如此谦卑地跟在一个宫人身后,然后不小心扎到了前人身上,再然后,一抬头就望见了这个人。
前方的脚步骤然停下。
心念的思绪还未回笼,脑袋一痛,熟悉的一幕又重新上演。
她身子一震,然后不动声色地后退开来,弯身赔罪:“王爷恕罪。”
苏执转过身,一双黑的好似深渊般的眼睛凝结在她身上,她又清瘦了许多,下巴尖了,眼睛尤为显大,可那双黑眸中却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心念微微抬眼,目光亦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不可否认,不管身在哪里,不管从何种角度望去,他都是俊逸出尘的,好似过了很久,又好似只是一瞬,只听他沉沉地道:“无妨。”
出了廊亭,她重新撑开伞,丝毫不顾雨水已将她半边身子淋湿,依旧恭敬地将伞向他身上倾斜。
斜风细雨,路的尽头已在眼前,心念望着那扇几步即至的朱红大门,忽道:“我有一位故人,算是我的兄长,他说他这一生的使命就是守着我长大,护着我安好,只要我能平安开心地活下去,他便是死也是有意义的。”
她说的很是随意,轻飘飘的语气好似雨夜里的一阵微风。
苏执定住脚步,女子身上淡淡的药香于无形中钻入他的口鼻,只见身侧的人微微转过头,语调平静地问道:“他姓李名义,王爷认得他吗?”
颀长的身影立在雨雾中,像是一座沉默的高山,他深望了她一眼,然后慢慢地移开了视线,声线冷硬地道:“本王不知。”
这样的回答本就在意料之中,所以她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失望,只是秋夜的风太过湿冷,丝丝寒意从胸口蔓延到脊背,将她眼睛里的最后一点星火也扑灭了。
心念抑下心底泛起的苦涩,淡淡一笑,“无名小卒,我猜王爷也是不认得的。”
小雨飒飒,脚下是一汪汪深浅不一的水涡,风吹而过,那细软的波纹一圈圈漾开,又一圈圈悠回,仿佛没个尽头。
心念一只手抚上心口,隔着衣料去触碰怀中那只小小的瓷瓶,却丝毫没有留意到那柄骤然倾向自己的大伞。
她深吸一口气,嘴角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来。
大哥,你说安陵王府是我的避身之所,可是你瞧,他已经不想要我了。
只差几步阶梯这段路便行至终点,却是谁也没有提步上前。
苏执望着女子疏淡的眉眼,目光深远如古井,他似乎已经习惯了用这样的眼神去着她,即使暗下波涛汹涌,面上依旧风平浪静。
念儿,再给我点时间,我绝不会负你。
他有多想说出这句话来,然后上前拥住她,替她遮去风雨,对她吐诉思念。
然而,命运偏不怜悯有情人,总爱教人历经波折,饱受磨难,才肯给出一个不知是喜还是悲的结局。
风吹起他的衣衫,拂过她的裙角,偶有交织,沙沙作响,一片清寒寂寥中,心念望着他寻不真切的面容,幽幽道:“其实我是一个骗子,我骗了好多人,所以现在别人才都来骗我,老天很公平不是么。”
说完,她的眼睛里像是拢了一层淡淡的青烟,继而皱着眉,自顾自地又道:“我为什么不肯听他的话呢?虽然总是待在一个地方很无趣,可如果我甘于平淡,没有想要去争取什么狗屁自由,他可能就不会死了。”
“我自幼双亲早逝,兄长抚养了我近十年,陪我度过了十年最阴沉的时光,如今,我却火化了他的遗体,将他的骨灰捡藏在瓶中,做了世人眼中最离经叛道之事。或许,我本身就是一个罪业深重,不可饶恕的人,一个将别人伤得体无完肤,却毫不自知的蠢货。”
她也不知道为何,这些话就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地方,对着一个不合时宜的人说了出来,然后,她就看见门前等候已久的小厮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满脸诧异地望着他们。
可能是讶于她的差事做得太不上心了,被人撑伞相送的人反而自己在举着伞,袍子上还挂满了雨水。
小厮连忙展开一件披风为男子披上,而后小心翼翼地垂头行礼:“马车已经备好,小人送王爷回府。”
苏执将大伞收起,弯身搁在了地上,然后一言未发地转身上了马车。
再然后,心念便目送那辆华贵的马车消失在茫茫雨雾中了。
…………
青衣办事很是利落,不出两日,一个被蒙着头,身子僵硬的女子就被抬进了心念的房间。
望着青衣得意的神情,心念的眉紧紧皱起来:“怎么会这样?”
青衣挥退了下人,解释道:“接了姑娘的命令后,我带人很快就在一间艺馆里寻到了此人,可谁曾想这丫头机警得很,非不信我是好人,见她挣扎太过,无奈之下我只能点了她的穴绑来给姑娘了。不过姑娘放心,她绝对毫发无损,不信你瞧。”
说完,青衣将那人头上的面罩一揭,手指灵活地在她脖子上点了两下,伴着几声咳嗽,女孩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青衣笑嘻嘻地抱拳道:“早就和你说了我不是坏人,如此将姑娘请进府上,得罪了。”
妙龄惶恐地望了她一眼,又轻轻转过头来,待看清楚心念的面容,鼻子一酸,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姐姐……”
“青衣,我想同她说几句话,多谢了。”
青衣十分明白地点了点头,转身退出了门外。
心念伸手将妙龄扶起来,淡淡地道:“你的信我看了,不过我还有些问题想了解清楚,所以让人将你寻来,可我没想到他们用了这样的法子。”
妙龄眼中泪花浮动,这几日的世情冷暖让她一见到心念心底就生出了莫名的暖意,“若是知道姐姐想见我,妙龄绝不殊死抵抗。”
少女脸颊消瘦,面色带黄,想必这几日过得很是不好,心念倒了杯茶递给她,“先喝口水吧。”
妙龄握着杯子,一瞬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只听心念问道:“你说我大哥遇害那日你躲在房中给你娘亲和那贼人下了药,那你可记得那贼人的模样?”
妙龄将杯子搁下,狠狠地点了下头:“那人的面目我记得很清楚,他脸上有一块胎记,我还听他自称为‘狼七’。”
狼七……
心念眼中锋芒闪过,她定定地望着妙龄:“你可能绘出他的面容?”
妙龄闻言摇摇头,惭愧地道:“妙龄不会作画。”
心念转身从架子上取了一页新纸铺开,端坐在案前,拿起蘸饱了墨的笔道,“无妨,你且详细说出那人的容貌,我来画。”
整整半日时间,心念一直在伏案作画,哪怕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她便弃之重来,绝不将就。
妙龄看到最后,终于欣喜地低呼:“姐姐,已经十分像了!”
心念搁了笔,挥去满桌子的废纸,将终成的画页用方石压住一角,置于风口处,笔墨很快便干了痕迹。
“可是姐姐,就凭着一幅画像,一个名字,茫茫人海中,我们如何去查这个人?”
心念默默地注视着画上的人,须臾,将画像细细卷起来塞入怀中,对妙龄道:“你今后有何打算呢?”
见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妙龄微微一愣,她望着心念淡淡的眼神,嘴角扯出一丝笑:“封城那么大,机会又多,我会做绣活,还会洗衣做饭,总能生活下去的。”
心念轻轻叹了口气,眼睛里多了几许认真:“妙龄,你母亲是直接害死我大哥的凶手,是她的贪婪害死了无辜的人,虽然她最终也被贼人所杀,但说一句罪有应得不算为过。但话又说回来,也是我们的闯入毁了你原有的生活,害你失去了亲人,年纪轻轻便要四处流浪,同样是伤心人,你我之前不该再有嫌隙。”
妙龄喉咙一哽,眼泪吧啦吧啦地就落了下来,她红着眼眶道:“姐姐如此说,是不怪我了吗?”
心念伸手将她脸上的泪水轻轻抹去,“你心地纯良,做事也机警伶俐,若能留在楚府做个洒扫丫鬟,定要比去外面四处碰壁的强。”
“这里?”妙龄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心念,受宠若惊地道,“可这里是医仙楚大人的府邸,我,我可以吗?”
心念微微一笑,双手轻轻攫住少女纤瘦的双肩:“只要你愿意,我去和师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