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初歇，夜空一如水洗过的黑缎，圆硕的月亮挂在天际，投下晕晕光影。
由于小路两侧点了橘红的地灯，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梨花林也被收入眼中，只可惜如今花期已过，反倒被几株桂树抢了风头，晚风轻拂，幽香袭人，米粒似的花儿如雨般落下，铺了一地金黄。
避开夜巡的侍卫，灵雀身子轻轻一转，跃上了高高的屋檐。
身在高处，脚下又是一番别样的景致，她目力极好，借着微弱的灯火，甚至能够看见远处湖面上泛起的粼粼水波，柔和的月色灌入水中，凭空多出一份缥缈超然。
四周一派清寂，她索性坐了下来，在这个距离天空更近的地方，将头轻轻地抵在了膝盖上。
一瞬间，所有的心事都消散无踪。
若是从前，她绝不会将时间浪费于此，什么赏花弄月，什么寄情山水，不过是那些不愁饿肚子的富贵闲人拿来消遣时间的东西，她所在意的，从来就是手中的剑够不够快，败倒在她剑下的人够不够多。
在那个黑暗得看不到一点希望的地方，除了活下去一切都是空谈，所以她以惊人的意志力日复一日的苦练，当不停地站起来，倒下去，倒下去，再站起来，她的眼中也渐渐有了一个杀手应有的冷漠，狠厉，杀伐，终于，能斗赢她的人越来越少了。
灵雀知道，只要有一天她成了空绝谷位列第一的杀手，主子就会召唤她，她就可以去见他，去报答他了。
所以，第一次见到那个自不量力的女孩时，她是不屑一顾的。她以为过不了几日，她便会同那些无能的孩子一样，被裹着尸体丢下万丈深谷，成为一堆没用的白骨。
然而，李义却对一个毫无习武资质的人千般维护，万般关照。哪怕她性情顽劣，四处闯祸，他也屡屡将她力保了下来，甚至让她去研习医道，制药解毒，还请了其它管事授她琴艺，教她诗书。
更不可思议的是，李义竟将她指给自己做了搭档，纵然心底千般抵触，资历深厚的灵雀还是带着毫无经验的青鸟执行了第一回共同任务。
然而得胜归来时，她们在一处山林里遭遇了伏击，战至酣处，向来好胜的灵雀自然是没有功夫去庇护弱小的，就在她以为这个不自量力的小青鸟要丢掉性命时，却见她沉着地使出迷药，十几个高手瞬间倒地。
那一刻，她不得不承认，此人虽在杀手中是个异类，但在医道上，的确有过人之处。
危难解除后，她原以为青鸟会怨自己无暇相护，却不想她一把揭下了她的面纱，笑嘻嘻地说，原来你长这样啊。
她正要大怒，却见她将自己的面纱也扯了下来，嬉皮笑脸地赔罪，别气别气，我看了你的脸，也给你看看我的，我们又不是丑八怪，若是一辈子都要带着面纱而活，岂不是可惜了这张脸！
不知为何，她望着那双眼睛里的点点笑意，突然就原谅了她。
灵雀，你我如今可是过命的交情了，不如咱们姐妹相称如何？
对于她一厢情愿的请求，她才懒得搭理，白了她一眼就下山了。
再后来，她愈发见识到了这只小青鸟的皮糙肉厚，不管自己的态度是何等冷漠，她总是屁颠屁颠地紧随其后，各种溜须拍马张口就来。她虽不屑，却不可否认，正是她这种锲而不舍的聒噪精神，给那些黑暗又难挨的日子注入了一丝生机，让她一颗麻木且冰冷的心慢慢有了温度。
她面无表情地听她规划一片虚空的未来，她说不想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想去看草原，看雪山。她讥讽般地笑着，嘴上骂她异想天开，心中却惊起一层细细的涟漪。
她又何尝不想快些出去呢，纵然她与那个人已经多年未见，纵然他们之间隔了十万八千里，可在她的内心深处，那个影子从来就没有被淡忘，在无数次的生死念间，他的面容曾在眼前无限的放大。
就如那场终身难忘的雪灾。
她和青鸟被困在雪中整整三日，所有的火种和食物都已用完。面临老天的发难，她一身武功竟毫无用处，那是她第一回感知死亡距离自己是那么的近，第一回感到巨大的绝望与不甘。
最后，她木然地躺在雪地里，望着白茫茫的天问自己，如果我死了，他可会伤心？可会知道曾经有个女孩拼尽了一切，只为有朝一日再见他一面？
那一刻，她才知道，她对他的情分，早已越过了报恩。
快起来！我们不能被冻死！
恍惚中，一只同样冰冷的手将她拽起来，然后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说，我们跳舞取暖吧，一直跳下去，直到大哥寻见我们！
她眼里闪烁着不屈的光，拉着她又唱又跳，嬉笑打闹，终于，在她们拼尽全力之后，李义沿着信号的踪迹找到了她们。
从那之后，她们之间真的成了过命的交情。
想到此处，灵雀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然而只是短短的一瞬，那张清秀的脸上又蒙上一层寒霜。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她向来都是一个理智的人，十分清楚自己应当尽忠的对象，况且这个人还是她思慕多年的恩人。
可青鸟呢，她唯一的生死至交，偏偏身负罪臣之女的恶名。罪臣之女，光是这四个字就已容不得她再苟活于世。
倘若他要取她的命，自己该如何抉择？
灵雀轻轻仰起起头，星子稀疏却明亮，一点两点的镶嵌在漆黑夜幕上，更显苍穹浩渺无边。
傻姑娘，这里的星星和在空绝谷里看到的有何不同呢？如果你日思夜盼的自由会将自己推入险境，你还会如此执拗吗？
李义啊李义，你护了她这么多年，既已知晓她的身份，为何还要放她出谷呢？
一双漆黑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前方，尽头是一片深邃茫然的夜空。
“一个人在上面想什么心事？”
灵雀一惊，猛地向下望去，还未探清那人相貌，只见一阵疾风起，说话之人高高跃起，一个旋身就落在了她身旁。
此人长身而立，眉眼俊秀，锦衣墨发，仿若画中走出。少女一愣，一时竟忘了防卫，就那么愣愣地站在那里。
“主子！”半晌，她才后知后觉地起身行礼。
“坐吧。”苏璟摆摆手，也不看她，一撩袍就坐了下来。
他姿态闲雅，清浅的月光落在身上，透着不羁的矜贵，灵雀的耳朵骤然发烫，她颇有些僵硬地弯**子，与他并肩坐在屋檐上。
“让你与无端一同去办事，可今日来向本宫复命的只有无端，为何？”
那双眼睛深邃如雾，灵雀只望一眼，心跳就骤然快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如实禀道：“属下得知青鸟身世，过于震惊，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还请主上恕罪。”
苏璟定定地望着前方，声音低沉地道：“你觉得本宫会杀了她？”
灵雀心一紧，转头望着他英挺的侧脸，不答反问：“主子会吗？”
见男子一言未发地看着自己，灵雀登时不敢与之直视，她垂下头，低声道：“她是罪臣之女，如何处置全凭主子吩咐。”
“若让你亲手杀了她，你可会背叛本宫？”
耳畔轻轻的一句话让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枝头有鸟雀振翅飞起，树影轻晃，更显静谧，灵雀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盯着脚尖，在心里默念好几遍这个问题，却发现答案虽清晰，却沉重得让她张不开口。
思虑的间隙，苏璟的眉缓缓皱起：“看来这十几年的磨砺，还是没有让你变成一个真正的杀手。”
灵雀一惊，松开紧握的五指，抬眼望向男子的眼睛，铿锵有力地道：“属下该死！属下誓死效忠主子！”
男子眼眸暗沉，喜怒不辨地道：“一个死里逃生的罪臣之女，在吃人不眨眼的空绝谷里生活了十年，又奇迹般地逃了出来，看来背后定有不少倾力相助之人。”
心里咯噔一声，灵雀不觉绷紧了身子，一丝凉意陡然攀上脊背。
就在她以为男子要将新的斩杀名录告知自己时，却见苏璟的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转，语气温和地道：“同本宫好好说说她吧。”
遥遥夜空，星月交辉，一派恬静安详，灵雀诧异地望着他，似乎在求证方才的话是否准确。
“你们不是至交么，和本宫说说她是个怎样的人，若是本宫高兴，兴许会考虑放她一条生路。”
那一瞬，灵雀难掩心头震惊，她壮着胆子凝眉望去，只见男子脸上一片淡然，眼神里透着温和的柔光，一丝杀气也无。
见她不语，苏璟眉梢一挑，微微转过头。
视线相碰，灵雀一慌，扭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是，不知主子想从何处听起？”
苏璟似乎很是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许久，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层层雾霭，定格在了模糊的远方：“她为何叫青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