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雀低头望着脚尖，她是一个出色的杀手，自小便懂得把控心绪，万事不形于色。然而此时此刻，她虽极力克制，那一丝难言的酸涩仍是止不住地在胸腔里蔓延。
空绝谷里的每个杀手都以鸟兽为代号，他们的真名在入谷之时便已被抹去，当年事事争先的她捧着长长的名册，在位列第一的名字上画了个圈，要了‘灵雀’这个代号。
纵然这个名字听起来一点也不威风，甚至有些弱小，可仅仅三年，这个毫不起眼的名字便响彻全谷，人人皆知空绝谷的第一杀手是个冷若冰霜的女子，她的代号叫‘灵雀。’
只是……灵雀平视着前方，余光划过男子淡淡的眉眼，这些事情他应当不感兴趣吧。
她自嘲地一笑，任凭苦涩从深渊里钻出，缓缓开口道：“青鸟是神鸟，含吉祥之意，管事为她要了这个名字，应当是希望她能够平安吉祥吧。”
灵雀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与思慕已久之人这样近距离的并肩而坐，她也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如此聒噪的说上那么久的话，虽然聊的都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她并不善言辞，却还是将这十年中记忆深刻的事情一一表述清楚。
望着苏璟淡淡上扬的嘴角，看着他眼睛里泛起的柔光，灵雀已经十分清楚不管自己将故事说成什么样子，他都不会杀她。
虽不知道这短短一年多，一个暗盟叛贼与当今太子殿下之间发生了什么，可她却从一个男子的眼中看到了他对一个女子满满的思念，不舍与在乎。
先前提紧的心蓦然松了下来，原本是个令人心安的讯息，可不知道为何，一种浓浓的失落伴着酸楚让她像是一个被夺走了心爱之物的小姑娘，满心都是苦涩。
直到故事结束，苏璟望着她的眼睛，十分认真地对她说道：“你与青鸟交情匪浅，亦是本宫深信之人，本宫要你好好护着她，从今日起，你誓死效忠的人就是青鸟。”
灵雀听罢，猛地站起身来。
作为一个杀手，最重要的就是认主，她用了十年时间才一步步地走到他的身边，如今他如此轻易地就要将她易主了吗……
望着她毫不理智的举动，苏璟双眉微蹙，眼里闪过一丝不满：“你是高兴糊涂了吗？”
冷风吹来，打在身上冷飕飕的，即使一颗心针扎似的疼，她还是单膝点地，半蹲在他身前道：“属下多谢主子！”
“既已领命，你便要牢记着，”苏璟的脸色登时严肃起来，语气也是少有的凌厉，“就算你背叛本宫，也绝不可以背叛她。”
……”
夜阑人静，冷月如辉。
心念只穿了件薄薄的寝衣，安静地坐在窗下，夜间的风声嗖嗖地吹过窗棱，屋子里漆黑一片。
她试着合上眼睛，过了许久，依旧毫无睡意。
其实已有很多日难以成眠了，几日前，楚游应了她将妙龄收入府中做丫鬟，却也提出了一个要求，便是没有他的命令，不许她再随意外出，如此一来，几乎是将她囚禁在了府上。
她知道师傅是在保护她，就算他什么也不问，她什么也没说，他们之间一直是彼此信任的，所以，敌暗我明的状况下，她无话可说地应了。
然而，没有办法出府，她就很难以一己之力去搜寻线索。
她并非一个快意恩仇的人，却在痛失大哥的那一瞬，让仇恨的种子在心底萌了细芽，所以那个叫‘狼七’的人，那副被妙龄说‘十分相像’的画像，就像是沾染上魔力的妖兽，日日在她脑子里叫嚣着。
它挥舞爪牙，无不嘲讽地说，来啊，来找我报仇啊，如今我杀了你的保护神，你将必死无疑！
心念睁开眼睛，伸手抬起窗子一角，冷风一丝丝地灌进来，吹得案子上的书页沙沙直响，吹乱她一头乌亮的长发，女子单薄的身影靠在椅背上，沉静地望着漆黑的夜。
一片混沌的黑暗中，门帘突然传来细微的响动，她一惊，眼神速速瞥向一旁，耳朵敏锐地竖起。
轻得不能再轻的脚步声绝非府中的仆人，察觉有异，心念猛地站起身，警觉地沉声问道：“谁？”
脚步声顿了一下，沿着她的方向缓缓移过来，虽失了武功，行动依旧警觉，她双眉一皱，敏捷地向后避开。
这里是楚府，可以随意进出却不被人发现的必定是高手。那一瞬间，千百个念头闪过脑海，若她此时大呼救命，依照对方的身手，可能等不到楚游赶到她就一命呜呼了，若她趁对方不备使出迷药，危险之中或许还能求得一线生机。
如此比对，显然第二种方案是上策。
脚步声渐渐逼近，她五指紧握，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透着警惕的光。
电光火石间，那个影子猛地欺近身前，心念一惊，来不及思考，扬起手臂，用力挥动衣袖，无色无味的粉末正要使出，然而，对方却像是故意知道她会使出这招，双目一动，闪电般地拿住了她的手腕！
“这么多年，还是只会这一招。”温热的呼吸喷在耳边，语气里有一丝调侃。
心跳就在那一刻顿了一下，这句熟稔的问候让她放弃了挣扎，就那么定定地望着黑暗中的另一双眼睛，然后猛地弯**去，低头找灯。
小臂粗的火烛霎时点亮了这间屋子，那个她以为这辈子都无法相见的人含着笑意站在眼前。
她一身夜行衣，黑纱遮面，还是那样英姿飒爽，一双眼睛透着清冷的光亮，只是眼眶似乎有些深。
两道交汇的目光中盛满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又有一丝难以言明的悲戚，仿佛过了很久，实则却只是一瞬，心念的眼泪忽然就滚落下来。
“你怎么会来？”她话里有着浓浓的鼻音，眼眶已经红透。
她怎么会来？灵雀望着那双迷雾般的眼睛，也在心里问自己，虽应了主子要护青鸟平安，可她却十分清楚此时现身并非最恰当的时机，自己如此迫不及待地寻上门来，除了思念故人，实则是为了一个答案。
灵雀伸出手，生硬地为她抹去眼泪，“我出来办事，途经此地，想你了，便来见见你。”
心念一愣，这个答案竟与此前大哥给她的惊人相似，她盯着灵雀的眼睛，认真地追问：“是什么任务？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望着她眼中浓浓的质疑，灵雀淡淡地道：“保密。”
“你骗我！”心念摇摇头，突然红着眼睛攫住她的双肩，神色激动地道：“你和大哥都骗我！灵雀，大哥死了你知道吗？”
灵雀身子一僵，向来淡定自若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纸：“何时的事情？”
心念猛地松开她，目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她咣铛一声坐在椅子上，目光垂垂地望着地面，“他是因我而死的，是我害死了他……”
灵雀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沉默半晌，她无声地蹲在地上，握住那双微微颤抖的手：“告诉我，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烛光晕晕，心念望着那团昏黄的光圈，不知道为何，眼前浮现了齐凤兰泡在河水里苍白的脸，她轻笑了一下，然后悠悠地道：“我管了桩闲事，后来不仅把自己搭进去了，还害大哥送了命。”
一年多的事情，在她盈盈有泪的陈述中一会便说完了，听到最后，灵雀皱着眉道：“即是如此，你仍不确定一直追杀你的就是那位齐国公主吗？”
“一开始我很笃定，毕竟那药是宫里的东西，而我握着她私堕龙胎的把柄，她杀我灭口理由充足。可后来我仔细想了一下，仍觉得有不少可疑的地方，且大哥对我隐瞒了很多事情，我怀疑背后真凶另有他人，或许，这两股势力联手了也说不定。”
“灵雀，”心念凝视着她的眼睛，从怀中拿出一卷小画展开：“这几日我正为不知找谁去查探此人的身份而发愁，老天开眼，让你我此生还有重逢的一日。此人叫‘狼七’，是给大哥下药的凶手，请务必帮我查出幕后指使之人，我要知道究竟是何人要置我于死地。”
灵雀默默地注视着画像中的人，相貌清晰，特征明确，又有名号，想要查清此人的身份，对她来说并非什么难事。
蓦然想到她的身世，又想到主子的嘱托，灵雀将画像卷入怀中，思索再三，沉声道：“我与管事亦师亦友，十多年的情分，我不会让他枉死，可你要答应我，在我未探明消息之前要安心地待在这里，切不可轻举妄动。”
望着她清寒的眉眼，心念只觉得心窝一暖，她狠狠地点了下头，“好。”
两道目光在无声的默契中坚定地重合，即使命运的安排让她们的重逢悲喜交叠，二人在对彼此的承诺中，仍是最密不可分的挚友，是彼此最信任无忌的伙伴。
“有一件事想问你，”灵雀垂眸斟酌了很久，突然开口问道：“你与当朝太子殿下是何关系？”
“太子殿下？”心念一扬眉，不解地望着这个面色被烛光映得微红的女子：“你为何会这么问？”
想到她方才的讲述中，曾毫不避讳地提及与安陵王的情感纠葛，却丝毫没有提到另一个人，灵雀迎上她的目光，似乎很是镇定地道：“你先前不是与安陵王有所纠缠么，我听闻太子与安陵王不睦已久，怕你会惹上麻烦。”
“原来如此，”心念眼神一暗，自嘲地笑道，“我与殿下倒是打过几次交道，他于我来说是个仗义相助的朋友，我与他的侧妃也很是投契，这点你无须担心。”
“就这些？”灵雀听完这个简短的答案，微微有些恍惚。
脑子里划过与苏璟的种种交集，心念毫不犹豫地点头，“就这些。”
原来这就是她的答案！没有刻骨铭心的念念不忘，也没有风花雪月的浪漫邂逅，她的答案仅仅是一个仗义相助的朋友，而那个人，竟就因为这些，就对一个人情深至此了吗？
灵雀突然觉得很好笑，心底没来由地划过一丝酸楚。
“灵雀，”心念并没有留意到她微变的表情，她突然握起那双冰冷的手，面色变得郑重无比，“我不管你是不是顺道来看我，也不管你们究竟瞒了我什么，答应我，你要保护好自己，我们，都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