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大雨一过,天气骤然舒朗起来。
向晚的霞光斑斓明丽,在天幕上勾勒出片片炫目的流光,两个身影并肩坐在马厩的木栅上,却同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月宁缠弄着指间上的枯草,默默地望着远方出神:“王爷下个月就要大婚了,也不知心念如今人在何处,知不知道安陵王府就要办喜事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随易抿着唇道:“这么大的事情如何不知道,据说那位新王妃早就将婚讯四散了出去,如今别说是封城,整个大业国,甚至整个天下都知道了。”
“什么新王妃!”月宁斜睨了一眼身旁的小马夫,皱着眉道:“还没嫁进来就大肆宣扬自己的婚事,真不害臊!我若是王爷,断不会看上这样的女人!”
“说不准王爷也是有苦衷的。”
“有何苦衷?”月宁秀眉一挑,有些生气地道,“他是堂堂安陵王,谁有能耐逼他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男人都一样,不过是喜新厌旧罢了!”
随易闻言悄悄侧头望去,只见那双眼睛瞪得又黑又圆,小脸也红扑扑的,登时觉得她气呼呼的样子十分娇憨可爱。
他耷拉着脑袋,鼓了半天勇气,才磕磕巴巴地小声说道:“月宁,我……我日后绝不做负心汉,也不会喜新厌旧,我只对你一个人好。”
霞光的沐浴下,月宁的脸倏地红成了辣椒色,她愣了一瞬,猛地跳下木栅,瞪着他道:“怎么好端端的说到我头上来了,不理你了!”
随易一着急也跟着跳了下来,十分郑重地在她面前竖起三根手指:“我,我说的是真的,我可以对天起誓,如果容妈答应将你嫁给我,我一定对你好,我虽只是个马夫,可我会加倍干活赚银子,绝不让你受委屈!”
“你想得倒挺美,可我不想嫁人。”月宁俏眉一扬,佯装生气地别过脸去,嘴角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那可不成!”随易慌了,情急之下牵起她一只手道,“女孩子大了总是要嫁人的,与其嫁给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不如选择知根知底的眼前人。”
“我……我手上还有活没做完,不和你说了!”月宁只觉得耳朵火辣辣的烫,用力挣开他的手,一个转身,兔子似的跑没影了。
想到她方才红透的脸颊,随易的嘴角不禁染上了几分笑意,他搓了搓手,美滋滋地转过身来,然而下一刻,脸上的笑容骤然褪去,连忙俯**子行礼。
苏执摆摆手让他起身,淡淡地道:“本王来看看‘骁燕’,并不知你们在此说话。”
想到之前月宁的‘口不择言’,随易心一紧,立即叩头赔罪:“月宁心思单纯,口无遮拦,方才的胡言乱语还请王爷恕罪。”
苏执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跟随自己已久的小马夫,很是认真地问道:“你当真喜欢月宁吗?”
随易登时一愣,猛地抬起头来,继而迎着那道询问的目光狠狠点头。
“本王看得出你们二人是彼此属意的,你若真的想与月宁有个结果,本王亲自去和容妈说。”
一句话将他的脑子彻底砸懵了,随易傻傻地望着自己的主子,然后腾地站起身,“王爷说的可是真的?”
“月宁是容妈唯一的女儿,本王一直拿她当自己的亲妹,你若想以一个马夫的身份迎娶她,容妈必会觉得委屈,好在你品性纯良,手脚勤快,日后在本王座下谋一份官职也不算难,可你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绝不可以让月宁受委屈,否则莫说容妈,本王第一个饶不了你。”
随易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美梦未醒,于是狠狠地拧了一把大腿,切实的痛感让他惊喜过望,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谢王爷成全!随易愿意当牛做马,誓死效忠王爷!”
“当牛做马就不必了,好好待她便是。”男子依旧话不多,等随易抬起头来,那个身影已渐渐远去了,霞光万道的天幕下,只留给他一个萧瑟落寞的背影。
秋末的傍晚十分短暂,当天边最后一丝余晖落尽时,已是圆月高悬的黑夜了。
苏执驻足在一方小院外,听铮铮琴声穿过院墙。那是一首思君的古曲,原本婉转凄凉的琴音被奏琴者演绎成了女儿家思慕情郎的小调,轻快的节奏替代了浓浓的哀愁,羞涩中带着俏皮,听着别有一番风情。
一曲将尽,他提步进了院子,在一方石凳上坐下来。
这里没有值守的丫鬟小厮,听闻贴身伺候的人也被撤走了,静谧的小院中,女子一袭湖绿色软裙坐在凉亭之下,乌发轻挽,眉眼含笑,指下弦音有如流水般泻了满地,远远观之,好似一副出落凡尘的仙子弄琴图。
月凉如水,夜风柔和的吹过,那道目光淡然地划过盛开的花,飘零的叶,枯黄的草,却在望见轻袍缓带的男子时微微一闪,曲子也戛然而止。
扶桑默默地收琴起身,尽管仪态尚稳,还是能瞧出因惊诧而显露出的欣喜。
她如水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明亮,落落大方地过来行礼:“王爷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此前一直在忙公事,今日结束的早,便过来看看你,”苏执指了指旁边的石凳,示意她坐下,“久未听你奏琴,琴艺精进了不少。”
男子木簪束发,青衫磊落,眼角带着久久未见的温和,扶桑依言坐在他身旁,垂眸道:“王爷谬赞了,这首曲子太过悲凉,所以我融了些民间小调进去,不过是闲来无事的消遣罢了。”
苏执未接话,抬望了眼空旷的四周,“为何让容妈撤了丫鬟小厮,是之前的人伺候不周吗?”
扶桑摇摇头,淡笑道:“府上的人待我都很好,只是扶桑一个人惯了,让旁人伺候反倒不自在。”
苏执点了下头,她的确是个喜静的性子,不像某个人,惯爱折腾,闹起来一刻不得闲。沉默片刻,他转过头来,目光沉静地望着眼前的女子,有些郑重地道:“王上赐婚的事情想必你已知晓,莫诗琴嚣张跋扈,断无容人之心,你日后难免要受些委屈,大婚后,本王会吩咐容妈拨一处僻静些的院子给你,四处也会布下暗卫相护,若是本王不在府上,发生任何事情都可以去找容妈。”
他的声音依旧那么淡漠而平静,虽然自己只是另一个人的挡箭牌,可扶桑知道,相识多年,他始终是关心她的,至少是关心她的性命的。
嘴角漾起轻轻的笑意,她望着这个同样寡言的男子,语调柔和地道:“当初若不是王爷出手相救,扶桑岂有命苟活至今,只要王爷安好,扶桑便谈不上委屈,王爷放心,扶桑既然留在府中,必当以大局为重。”
清冷的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女子柔弱的五官看上去坚毅分明。
他虽是个寡言无趣的人,可这位红颜的心思苏执不是不知,若是这辈子没有遇到一个叫李心念的人,他可能也会同多数王公子弟一样,将这名色艺俱佳的红颜知己纳入府中,让她做个有名有分的侧室。
然而,他的心胸不知何时因为一个人而变得狭隘无比,狭隘到除了一个李心念,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想到容枫先前的提议,苏执言简意赅地道:“扶桑,等一切都过去,本王定会给你安排一个好的归宿。”
他信誓旦旦的承诺让她的心底骤然泛起一丝难言的苦涩,扶桑知道在这场毫无结果的思慕中,自己的情感注定是卑微的,可她仍旧带着微笑,安静地缓缓说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最在意的东西,扶桑知道王爷心里最记挂的那个人不是扶桑,可对于扶桑来说,能陪在王爷身边,为王爷分忧已是最大的满足,不敢再有别的奢求。等这一切都过去,等她平安无恙地回来,不必王爷安排,扶桑自会替自己寻一个稳妥的归宿,可在此之前,王爷就让我做个心怀执念的糊涂人吧。”
这是她第一回如此坦诚地向他告知自己的心意及态度,虽然对方一句回应也无。
长长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过了很久,苏执起身道:“夜里风大,早些回去吧。”
扶桑静静地陪着起身:“王爷稍等。”说完转身进了屋子,不过片刻,一盏刚沏好的温茶便递至他跟前,“要入冬了,竹叶青寒凉,这姜丝枣茶有暖胃驱寒之效,王爷尝了再走吧。”
接过茶盏,苏执用杯盖在碗口处拨了两下,袅袅香气中,他骤然想起某个人也曾在他耳边说过相似的话。
都要入冬了,竹叶青性子寒凉不易多饮,不过我在里面加了大枣,枸杞,姜丝还有参片,这是我精心调配的茶饮,保准口感清爽又暖胃驱寒!王爷快尝尝!
绿茶中大加温补之物,气味闻着便有些怪,可在她催促的眼神下,他还是盛情难却地尝了。
如何如何?她双手捧腮,兴奋地望着他。
他彻底无语,所谓精心调配的茶饮,竟然自己都没有尝过口感?
十分难喝,他实话实说。
见她一副泄气的表情,他嘴角牵起一丝浅浅的笑意。
“王爷觉得如何?”扶桑淡淡的声音将他飘远的思绪牵了回来。
“清淡适宜,入口温热,扶桑有心了。”他将余下的半盏茶放回到托盘中,接过她递来的方巾,轻轻地净了净手,然后一个转身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了。
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在府中闲逛了,多数时间都呆在书房里的安陵王不管走到何处,丫鬟小厮们见了无不目露诧异,一些眼生的小丫鬟更是羞怯地盯着他看了又看,心生质疑却又不敢出声。
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最偏僻的一处院子前,高高的院墙外是一片四季常青的竹林。一阵风吹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好似清脆的琴音。
自她走后,这里除了容枫每日会过来打扫,便再也没有多余的人了,苏执推门而入,屋内的陈设还一如从前,他走到床边,习惯地退了靴袜,躺在小小的床上,伸手拉过柔软的被子。
片刻,就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