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雅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个场景,一个没了双手双脚的女子,怪物一样被绑在柱子上,她脚下赤红的火焰将那张僵白面孔映衬得狰狞可怖,悲戚的眼神里满是触不可及的绝望与不甘。
而那一头乱发之下是一张熟悉的脸,曾与她偶遇,曾向她行礼,曾说过几句含糊不清的话语。
他们说那是万恶不赦的宣庆王派到太子府里的眼线,她活该被处死。
然而,所有被下令强制前来观看的人,几乎都闭上了眼睛,捂住了嘴巴,在那血腥冲天的哀嚎声中祈求着快快结束这场无边的噩梦。
那日之后,太子府上上下下一派平静,人人都像是历经了一场浩劫,除了必要的露面,皆是安静地待在各自的寝院里。
午夜梦醒,索雅裹了件披风坐在院子中央的凉榻上,连着几日的大雨终于停歇,月光钻出云层,淡淡的投射在她身上,像是被一层薄雾轻轻笼罩。
望着那团柔弱的背影,吉娜默默一叹,提着灯上前为她披上披风:“公主,又睡不着了吗?”
灯火微亮,映出她青白消瘦的脸庞,索雅转过头来望着侍女,目光有些恍惚。
是啊,她又睡不着了……
吉娜方想安慰她几句,可转眼想到自己这几日也是噩梦连连,其实岂止是她们,想必那日去观刑的人没几个能一夜好梦吧。
想到太子殿下平日里一派温和,行事却如此残忍狠辣,吉娜顿觉心惊,就算拢香夫人是宣庆王派来的眼线,可那毕竟只是个女子啊,用如此惨烈的方式处死一个女子,草原上都闻所未闻。
那张狰狞的面孔又在脑子里闪现,吉娜掩下心头的不适,抬眸道:“明日我去为公主取些安神的熏香来,听闻睡前点上两支很是有用。”
见索雅仍一言不发地坐着,吉娜想了会儿,小声劝道:“中原人行事机敏,手段阴狠,公主虽有塔萨庇护,但还是要小心些,那息子药,公主还是不要吃了,若是被殿下发现……”
夜色寂冷,索雅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吉娜的声音在耳边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自从心念走后,被她压制在心底的那些牵念又卷土重来,她的梦境完完全全地被一只‘青铜兽’占据了,那只丑陋的面具像是一丝藤蔓,将她的身体缠住,将她的思想禁锢,很多次,她偷偷地躲进被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向天神忏悔,向巴鲁忏悔。可就在她反反复复的忏悔中,对那个人的念想却在日渐加深,更可怕的是,她对楚游的恨意在莫名其妙的。
冥冥之中,脑子里划过一丝可怕的想法,可怕得让她不敢继续深想下去。
后来,她目睹了残缺的拢香被活活烧死,她睁大眼睛平静地看着那一团血肉变成森森白骨,或许有一日自己也会这样吧,她淡淡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作为太子殿下的侧妃,你背叛了丈夫,作为塔萨的公主,你背叛了族人,作为布仁特索雅,你背叛了巴鲁……
你已是罪孽深重,逃无可逃。
院子里那么安静,过了许久,吉娜才缓缓去握她的手,担心地问道:“公主,你怎么了?”
索雅转过头,一双黯淡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
昏暗的光下,吉娜被这种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加上公主今日看上去的确有些异常,她不免焦急地问道:“公主为何这样看着吉娜?可是有话要说?”
良久,索雅才淡淡地道,“吉娜,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吉娜微微一愣,想起自己对主子的衷心日月可鉴,连忙摇头:“没有。”
索雅面色微变,声音依旧是淡淡的,“那么你告诉我,我从塔萨带来的药箱去哪里了?”
吉娜心里咯噔一下,她猛地想起瘟疫中那个戴着面具的白衣公子,当时公主情况危急,对抗瘟疫的解药又迟迟没人配出,她才寄希望于那面具公子,将药箱借出,可公主痊愈后,那公子并没有再露面,药箱的借还也就不了了之了。
其实,关键时刻人家倾力相助,别说一只药箱,就算是奇珍异宝作为谢礼也不过分。当然,吉娜只敢这么暗想,在索雅难测的眼神下,她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双手交叠,行了个大礼:“吉娜该死,吉娜不该将公主的药箱私下交给他人。”
“他人?”索雅目光一沉,一颗心莫名地紧张起来,“你交给谁了?”
吉娜莫名其妙地就想到了前些日子那个擅闯太子府的人,公主说他就是那个害死了巴鲁的中原人,虽不敢断定,可吉娜却愈发觉得他与那面具公子举手投足间都十分相似,如果他们真是同一个人,那么……
“你究竟交给了谁?”索雅带着迫切的语气又问了一遍。
吉娜嘴唇动了动,磕磕巴巴地道:“交,交给了那位戴面具的公子。”
索雅就那么愣住了,她目光呆凝地望着吉娜,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早在那场瘟疫的解药公之于众时,她便细细研究了配方,结果震惊地发现其中几味重要的药材皆产自塔萨境内的高山寒地,而这些极为罕见的药材,塔萨从未向中原进贡过,只有她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存放了稍许,也就是说,御医署能够配置出解药,完全归功于她的药箱,而现在,吉娜亲口说她把药箱送给了那个面具人。
索雅闭上眼睛,试图抚平激荡的情绪,她安慰着自己,或许,那面具人就是御医署的一个普通御医呢,或许,他夜间来太子府照顾自己,只是怜悯一个熟人罢了,或许,他虽拿了药箱却给了别人……
总之,不会那么巧合。
“公主……”吉娜轻唤了一声,可对方不知为何又陷入了沉默。
吉娜一下子就慌了神,她上一次见公主如此伤神,还是在巴鲁自刎之后,想到这药箱是公主从塔萨远带而来,是公主对家乡的念想,她怎么就犯了如此糊涂,将它拱手让人了呢!
“公主,吉娜错了!吉娜这就去帮公主将药箱要回来!”吉娜重重地磕了个头,第一次为自己的愚蠢而追悔。
索雅缓缓睁开眼,眉心微微皱起:“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你去哪里要?”
脑子骤然想起一个名字,她亲耳听见心念叫他师傅,称他为皇亲国戚,若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
吉娜想了一瞬,坚定地道,“公主,请相信吉娜,就算是掘地三尺,吉娜也定会为公主将药箱找回来!”
无端从怀中掏出信笺,向苏璟行礼:“璟爷,执王爷的秘信到了。”
苏璟拆开信看完,将其折了几道,置于烛火之中,“很好,我们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
无端道:“璟爷,经宣庆王一事,他们对执王爷似乎已经放下防备了,如今尚书府与安陵王府过从甚密,一切都在璟爷计划之中。”
苏璟喝了口茶,语调淡淡地道:“此次投魏的叛军被暗中歼灭,宋承远又立了大功啊。”
想到这位年轻的将军虽以整治水患之名坐镇西北,却一声不响地策反了无数潜伏入境的密探,无端附和道:“威远将军年纪不大却果敢睿智,忠勇可嘉,驻扎响水不到半年就屡屡立功,有此将才为殿下分忧,实乃国之幸事。”
放下茶盏,苏璟认真地用杯盖拨着里面的茶叶,一双黑眸不辨喜怒:“宋承远自幼追随的便是安陵王,他的父亲宋飞对本宫一直心怀不满,所以,他究竟是为本宫分忧,还是替他所认定的主子分忧,又岂好妄断呢?”
无端微微一愣,随即在心中感叹,这位志在报国的年轻将领虽有一身热血,可日后的仕途怕是要止步于此了……
“璟爷,”想了会儿,无端双手抱拳,直言不讳地道,“就算是安陵王麾下将才众多,如今又施计与奸佞勾结,得了些兵权,可毕竟三军的帅印还在王上手中,王上一直看重殿下,又为殿下在塔萨屯兵,有兵权在,殿下又何须顾忌。”
“兵权……”苏璟缓缓抬头头,在火烛的暗影下,他的脸色有些昏暗,让人看不清楚,“无端,你可知统治一个国家最重要的是靠什么?”
无端一怔,没料到主子会问他如此奥义的问题,他垂下头,犹疑地答道:“权利?”
苏璟摇摇头:“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权利只是聚拢民心的手段,若想真正地坐稳天下,靠的是赢得民心。就算是有军印在手,若失了民心,迟早根基不稳,大厦倾覆,若是得了民心,就算是没有军印,也会一呼百应,八方相和,而这方面,苏执做得比本宫强很多。”
无端登时有些脊背发寒,是啊,这些年安陵王虽行事低调,可论政绩功勋,早已名声远播,备受百姓拥戴,而回想历代君王,有谁能够放心地留用一个功劳过甚的人在身侧相辅佐呢?若是有朝一日主子成了万乘之尊,恐怕第一个对付的就是执王爷吧……
无端缓缓望向高位之上,只见一袭锦袍的男子坐在灯火的暗影里,眼睛里闪烁着让人看不清也摸不透的光亮,而那淡漠的神色,已颇有君王之姿了。
无端跪在地上,沉声道:“属下受教。”
“西南那边有消息了么?”
无端骤然回过神,禀道:“璟爷放心,属下昨日收到飞鸽传书,我们派去的人已成功地潜入了西南各城的官场之中,至于详细的名单和罪证,相信不出一月便可呈达。”
“办得不错。”一句难得的褒奖后,苏璟的眼中划过森冷的寒芒,“不过还是要暗中扩大调查范围,如今整个大业污吏横行,趁着此时他们防守松懈,本宫要彻底肃清这些蛀虫。”
“是。”
“还有一件事,”苏璟沉默半晌,缓缓说道:“如今宣庆王倒台,七星阁落在谁的手里尚未可知,你和灵雀暗中走一趟,务必要彻底查清李心念的身世。”
无端微微一惊,不解地道:“念姑娘的身世灵雀不是已经向殿下道明了吗?”
似乎是有些累了,苏璟用手轻轻地揉了揉太阳穴:“本宫不信她只是一个孤儿这么简单,安陵王与尚书府知道的,本宫都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