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最后一朵花被暴雨打落在地时,身后的门也开了。
心念几乎是从地上弹跳而起,由于一连两晚都没有合眼,楚游的眼角有重重的暗影,心念深吸一口气,立即上前握住他的手,急切又小心地问道:“师傅,他怎么样了?”
楚游垂眸望着她,眉头轻轻皱起,心念见他神色有异,满脸的小心翼翼立即消失,只剩下焦灼,“你说话啊,我大哥怎么样了?”
“我拔针时毒已侵入心脉,加上耽搁的时间太长,伤口感染了……”楚游任她抓着自己的手,脸色疲惫又平静,“念念,我用针为他吊着命,你可以进去好好同他告个别。”
这声音是那般的轻柔,他没说一句对不起,可脸上全是歉意。
脑子轰然一声闷响,心念呆呆地望着楚游,她深深地呼吸着,却感觉空气稀薄,喘不上气来,“你在戏弄我是不是?天下怎么会有师傅解不了的毒呢?你骗我的是不是?”
袖子被大力扯住,楚游轻轻移开她的手,直视着那双无措的眼睛,淡淡地道:“念念,进去吧,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心念登时手足僵硬,黯淡的目光一点一点移向半开的屋内,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在反复回荡:连师傅都没有办法了,连师傅都无能为力了……
心头最后一丝希望被浇灭,一瞬间,仿佛四肢百骸都灌入了冷风,十月初的天气,她却觉得置身寒冬,身上的血液也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整个人看起来单薄且麻木。
那一刻,楚游望着那一抹瘦瘦的影子消失在枯寂的黑暗里,仿若是望着一叶飘零已久的孤舟,经不住海风肆虐,终于毫无声息地湮没在巨浪之中了。
而他,力不能及……
李义醒来后,就见一个萧条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一团暗影之中。
他的眼睛突然变得有些混沌,以至于看不清她的面目,可他仍能清楚地想起很多年前,那些在空绝谷的日子,那个陪伴在他身边十年的小姑娘。想起了初初见面时那个朱唇白齿的小女孩,想起了刀光血影的训练场上,少女虽被打得皮开肉绽,却依旧眉眼含笑地望着自己,想起了阴暗的山洞里,她以身试药后不屈不挠的眼神,他又想起了那个大雪封山的寒冬,她坚定地对自己说想要脱离暗盟……
最后,他的脑子里清晰的浮现出了李忠的脸。
哥,空绝谷的风是那么的冷,这条守护之路是那么的艰辛漫长,然而,这个顽劣的小姑娘终究是长大了啊……
李义撑着双手坐起身来,对着暗影中的人挤出一丝笑:“站在那里做什么?我口喝了,去帮大哥倒点水来。”
心念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转过身,脸上带了一丝笑,恍若无事地坐到他身边。
李义接过杯子,看也没看仰头就喝了下去,由于喝得猛了些,被水呛得连咳了几声。
望着他消瘦的轮廓,发紫的唇色,心念喉咙一哽,一面替他顺着气一面道:“大哥,喝慢一点。”
李义平复了一会,仍旧笑看着她:“大哥知道你有话想问,大哥也有话要对你说。”
心念微微一怔,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义伸手出,粗糙的指腹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声音沙哑却坚定,“大哥这一生的使命就是守着你长大,护着你安好,你只要平安开心地活下去,大哥的死便是有意义的,至于你心里的那些疑问,恕大哥不能相告,可总有一日你会明白大哥的苦心。你只需记住,日后不管遇到任何困难,去安陵王府求助,王爷一定会帮你。青鸟,大哥不需要你为我报仇,大哥只要你好好的活着,要你好好的为自己而活。”
青鸟。
自从离开了空绝谷,心念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名字叫‘青鸟’,心头一颤,望着李义黯淡无光的眼睛,这一刻,心念恍然发觉自己是一个多么自私又任性的人,如果当初她没有一心想要背离暗盟,而是心甘情愿地留下来做个杀手,又岂会将大哥连累至此!是她的任性将大哥拖入险境,是她的薄弱让大哥屡屡遭难!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巨大的懊悔和痛苦将她笼罩住,心念握住李义的手,眼泪一行一行地从眼中涌出,“我错了,大哥我错了……”
李义摇摇头,一只手落在她颤抖的肩膀上,声音如同缥缈的云雾,“不要哭,更不要后悔和自责,人要遵从自己的内心而活。”
心念扬起脸,只见那个平日里威严赫赫的男子蓦然成了一副苍老羸弱的样子,她恍惚地望着他,望着这个在她生命中走过了十年的男子,在那些阴暗晦涩的日子里,他给予她最温暖的照料,在她心里,大哥早已是她的亲人,她的依靠,是她这十年一梦里最坚实的后盾。
可很快,老天就要将她身边最后一个亲人也收走了……
“答应大哥,要好好地活着。”那低低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像一阵飘忽的风,随时就要散去。
她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指尖在被褥间深深划过一道印迹,“大哥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的活下去。”
李义想伸手再去摸摸她的脸颊,却没有一丝力气,黯淡的眼眸像是一口枯井,喘息也渐渐困难:“姑娘家的,总是哭多丑,还是笑一笑好看。”
在他满怀希冀的眼神中,心念嘴角微微弯起,脸色却苍白若纸。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屋檐上,李义冲她虚弱地笑了笑,目光透过窗子,悠远地向外望去:“这场雨还是没有停啊。”
心念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那个寂冷的夜里,李义对她的担心和不舍,最终化作一声安静宁和的长叹,葬于那场延绵不绝的秋雨中了。
走到窗前,刚将窗子推开,一阵冷风就夹着细雨灌入屋内,室内的帐子哗啦啦地飘来荡去。
心念轻轻靠在他的胸口上,听着那微弱的心跳渐渐消失。
“大哥,”拥着他尚有余温的身体,女子目光淡淡地望着前方,喃喃道,“你放心吧,我不仅会好好地活下去,更会让害死你的人付出代价。”
……
无端正在为伤腿换药,一名侍卫进来禀告:“拢香夫人来了,说是要见大人。”
放下瓶身,无端刚欲起身,只见门帘微动,一个婀娜的身影徐徐而至,“大人腿伤未愈,恕拢香不请自来了。”
女子身上淡淡的幽香灌了满室,无端起身行礼:“夫人要见属下,差人通传一声便是,如此粗陋寒室,实在有污夫人。”说完,微一挥手,通报的侍卫退了出去。
拢香扫了眼这位极受太子重用之人的住所,清简得果真与陋室无二,她心中了然,低头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瓶放在案上,“若非殿下不允,我一早便来探望大人了,这是我家乡专治腿伤的好药,大人每日睡前涂抹于患处会十分有益。
“多谢夫人挂心,属下已无大碍了。”
“拢香进府晚,闲暇时常听丫鬟们说起大人,说大人是自小就追随殿下的,与殿下的情分非同一般,只是……”似乎想到了什么,拢香摇头一叹,“大人如此替殿下卖命,殿下怎会如此狠心中伤大人,我若是大人,这八十军棍下去,心可彻底地被打凉了。”
听出她弦外之音,无端眉头微皱,“夫人想说什么?”
拢香扬眉一笑,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拢香始终记得大人的话,若没有大人的提点,我也不会从一个小小的丫鬟变成殿下的宠妾。如今,我自然是想报大人的恩呀。”
无端不着痕迹地向后撤开身,目光在自己那条伤腿上停留稍许,沉声问道:“你找我,究竟有何目的?”
拢香脸上的笑意一寸寸收敛,她注视着男子稍变的脸色,缓缓说道:“那就要看大人自己是否还想继续为殿下卖命了,大人念旧,自然可以继续追随殿下,可试问天下君主,谁还会继续重用一个犯了过失的人呢?大人文武双全,若执意屈居于此,岂不是太可惜了。”
无端闻言并无惊讶,只是拿眼梢打量着她:“夫人的意思是?”
“倘若果大人愿意,明路我这里便有一条。”见他心生动摇,拢香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我愿以性命向大人保证,我家主子定不会让大人寒心。”
“只可惜你如此一番苦心,你家主子已经看不见了。”刺啦一声,后方的门帘被人用力掀开,一道淡漠得近乎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
拢香震惊地转过头去,方才还自信满满的脸登时变得僵白,只见一袭锦衣的男子正目光冰冷地望着她。
身子一抖,拢香连忙伏在地上,“殿下……殿下怎会在此?”
无端望了一眼脚边瑟瑟发抖的女子,神色自若地转身行礼,“璟爷。”
苏璟大步走到案前坐下,抬手示意无端免礼。
“你,你们……”拢香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着这风平浪静的主仆二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无端淡淡地道:“忘了告知夫人,在夫人进来之前,殿下正在里间休息。”
嗡地一声,脑袋像是被人用钝器砸了一下,一瞬间,她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在她踌躇满志地准备行动时,对方早已布下了陷阱!
只是她向来行事机警,何处露出了马脚呢?
毕竟是经验丰富的密探,下一刻,她脑子飞速运转,思索着如何能在最快的时间内向方才的事情做出解释,挽狂澜,换得一线生机。
“还有,”无端直视着她的眼睛,将那最后一线生机也生生掐灭了,“你效忠的主子宣庆王,在三日前因叛国通敌罪被押入死牢,他在进去的第二日就在大牢里以死谢罪了,殿下早就知道你是宣庆王派到身边的密探,故意在府中封锁了消息,这几日帮你递出消息的人也都是殿下的人。”
他的话太过震惊,拢香撑起半截身子,眼神凌厉地瞪着无端:“你在胡说什么!”
苏璟俯视着这个已然被击溃的女人,语调平平地补充:“他说宣庆王死了,府上一百二十八口人俱为他陪葬,你是个不错的眼线,只可惜跟错了主子。”
纤瘦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绝望的凄伤,拢香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钉在苏璟身上:“不,不会的,你在胡说,你在胡说!……”
“你知道本宫为何没把你交出去陪葬吗?”苏璟缓缓从高位上走到她身边,屈膝蹲在地上,一只手狠狠钳住了她的下巴,“本宫留你到今日,是因为本宫要让这府里的人都亲眼看着,背叛本宫究竟是何下场!”
五指紧握成拳,拢香直直地望着这个同自己一样的做戏高手,陡然扬起手挣脱了他的钳制,“自古成王败寇,我虽是一条贱命,却也轮不到你们来取!”
说罢,她忽然牵起嘴角,对着虚无的远方微微一笑:“王爷,羽织对不住你,羽织这就去陪你……”
话音还未落,苏璟一个眼神扫过,无端立即伸手在她背上一点,女子的穴道被死死封住,嘴巴里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盈满血丝的双眼狠狠地瞪着前方。
“咬舌自尽,这倒是和你的主子很像啊,”男子冷冷一笑,眼中划过一丝狠厉,他唤过无端,面色阴寒地吩咐:“不用给她解穴,就在院子中央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