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场雨不停不休地下了整整一日,傍晚时分,灰蒙蒙的天还没等来放晴就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竹叶青的香气氤氲在屋子里,容枫缓缓上前,将新制的茶水奉于书案上,“宣庆王在牢里自尽了……”
苏执手中的笔顿了一下,想起莫仰才下午方去探过监,淡淡道:“意料之中,他不会给王上反悔的机会。”
私下对皇子动刑,又逼其自尽,容枫自然明白这个‘他’是谁,“宣庆王倒了,莫府与我们的关系自然愈发紧密,老奴昨日已按王爷的吩咐,将今年各部官员进献的生辰贺礼照单全收了,王爷看看,要不要从中挑一两样别致的,送到莫小姐手上?”
苏执嗯了一声,头也未抬地道:“这件事容妈替我去办吧。”
容枫道了声是,正要转身退下,却听男子在身后道:“等一下。”
容枫转过身来:“王爷请吩咐。”
苏执搁了手中的笔道:“容妈再从中挑一样送去扶桑那里吧。”
容枫微微一怔,她以为自己很难再从苏执口中听到扶桑这个名字了,毕竟李心念在苏执心中的份量她是知道的,况且自从扶桑住进府里,这个几乎每天都忙到深夜的人就不曾与她有过任何交集。
一瞬的讶异后立即恢复了正常,容枫温和地道:“王爷放心,老奴这就去办,扶桑姑娘收到礼物一定会高兴的。”
苏执喝了口茶,半晌后才缓缓道:“其实是一份谢礼,她为本王做了很多,本王对她的确有亏欠。”
见他面容憔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沉重,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容枫无不心疼地叹道:“王爷莫要这样想,可能对于扶桑姑娘来说,能够待在一个人的身边,为他分忧,替他解难,就是最高兴的事情。若是王爷执意想要补偿,待手边的大事都了了,可将扶桑姑娘收为义妹,替她寻个好夫家,风风光光地将人嫁出去。老奴相信有安陵王府做娘家,扶桑姑娘后面的日子一定不会差。”
凝神细思了会儿后,男子的神色总算有了一丝放松:“这个法子不错,不过一切都要等到事成之后。”
是啊,容枫在心里默默感叹,所有的人都在盼着大功告成的一天,老王爷,夫人,上将军,尹夫人……还有那一百多条冤屈的魂魄,他们都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犹豫了一瞬,容枫还是忍不住问道:“恕老奴多一句嘴,念姑娘她如今可好?”
想到那个整日让自己牵肠挂肚的人如今在山坳里悠闲度日,苏执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温和。
自从心念在江州落脚,江州城的大小事情,上到官员升降调遣,下至百姓婚丧嫁娶,隔三差五地就会被整理成文,快马加鞭呈到安陵王府的书房里,所以他自然也知道江州首富家出的那件怪事,自然就猜到了那位幕后出谋划策的女侠究竟是何人。
想到此,男人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容妈放心,有李义在,她会一切安好。”
……
青衣望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皱着鼻子道:“真是没完没了,再这么下下去,院子里的花都要败光了。”
半夏瞄了眼满地的落花,提着伞坐到她身旁,“你这人真是奇怪,前些日子天闷得很,整天嚷嚷着下雨,如今可算盼到了一场大雨,又嫌它停不下来了。”
“你知道什么,”青衣瞪了半夏一眼,“我答应过念姑娘,要亲手制一壶花酿给她,这花酿需采摘十月秋雨后的第一茬花制成,如今这花被雨水打了七零八落,酒的味道也会差很多。”
想到不告而别的李心念,半夏叹道:“算起来,念姑娘走了不少日子了,如今江湖险恶,她一个人孤身在外,又不会武功,你说遇到危险怎么办?”
秋天的风颇有些冷,青衣轻轻打了个寒战,“呸呸呸!你怎么不盼着姑娘点儿好,她可是主子的徒儿,是福大命大的面相,哪里会有什么危险!”
“是是是,”半夏立即捣捣头,又朝着一旁狠狠地“呸”了三下。
雨越下越大,天边闷雷滚滚,两人刚要起身回屋,依稀听到了一阵匆匆的扣门声。
半夏与青衣对视一眼,这么大的雨谁会上门?
扣门声愈发大起来,最后,扣门变成了砸门,一声连着一声,一声急过一声,半夏被这砰砰直响的声音扰得恼起来:“这么个砸法,是要把门拆了不成?值守的人都哪儿去了?”
青衣无奈的道:“你糊涂了吧,主子今日给咱们放大假,说是让所有人都在屋里睡觉听雨,这么大的雨谁去守门?”
半夏一拍脑袋,撑起伞,边走边骂:“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敢砸楚府的大门!看小爷我不拧断你的爪子!”
大门悠悠而开,一道闪电猛地在头顶炸裂,白亮的光将门前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半夏望着眼前的景象,瞠目结舌,直到青衣皱着眉毛在他身后狠拧一把,“不是要断了人家的爪子么,这就被人给吓傻了?啊!念……念姑娘!”
青衣抹了把眼睛,确定没有认错人后,头也不回地就往回跑,边跑边叫:“主子!主子!念姑娘回来了!……”
雷声轰隆,瓢泼大雨打在脸上,心念就这么望着眼前的一切,望着半夏和青衣惊讶的神色,望着他们大喊着自己的名字欢欢喜喜地跑进去,再跑出来,望着那个步履匆匆的白衣男子终于站到了自己的面前。
真好!一刻未歇地狂奔了两日,她终于把大哥带回来了!只要有楚游在,大哥就一定还有救!
“师傅……”她望着那张似乎清瘦了不少的脸,虚弱地唤着他,由于骑了整整两日的马,挨地的双腿不住得发抖。
楚游猛地上前,一把扶住她,“念念……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心念挣开他的手,扑通一声跪倒地上,“师傅,我大哥中了毒,延误了时日,如今剧毒攻心,我实在没有法子了……求求你救活他,求求你一定要救活他……”
楚游这才看到马背上昏迷的男子,他挥了下手,半夏立即命人将男子抱下马,放到担架上。
楚游快步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又蹲下来把了会脉搏,皱着眉命人将他抬进室内。
“你进去换身衣服,其余的交给师傅。”说完转身就向里行去。
“师傅!”心念面色苍白地拽住楚游的衣角,固执地摇头,“让我和你一吧!我可以和你一起救他,我知道他所有的情况。”
楚游转过身,牢牢地按住她的肩膀:“你这种状况不适合帮忙,听师傅的,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我一定会拼尽全力。”
心念的泪水一下就落了下来,她虽对楚游的医术抱有极大的希望,可她也太清楚大哥的伤势了,若不是她一路用银针封住他的心脉,大哥绝不会撑到此时,可一旦银针拔除,剧毒便会随着血液快速侵入腑脏,这个风险不可估量!
这一刻,她所有的脆弱和软弱就那么直白地写在了脸上,因为太害怕失去,连声音都是颤抖的祈求:“我求你了师傅,让我进去吧!她是我大哥,我可以帮你一起救他的,我求求你!”
见她情绪难稳,里面的人又实在耽搁不得,楚游无声一叹,扬起手在她的脖子上用力一点,女子软软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带她回去好好睡一觉。”楚游将人交给半夏,转身进了室内。
虽被点了睡穴,可这一觉心念睡得十分不踏实,梦中仍是眉头紧锁,不时地唤着大哥,还手脚并用地将被子踢开。
青衣和红衣守在榻旁,不停地给她擦汗,盖被,直到夜深人静,床上的人才稍稍消停下来。
昏昏沉沉中,心念做了一个冗长又可怕的梦,她梦见一个大雪天,刽子手举起屠刀,许多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上,滚在她的脚边,她刚要大叫,那些人头又恢复成了人形,变成了似乎有点熟悉的男女老少,每个人都上前想要抱住她,每个人都在冲着她笑。
逃不过这些人热情的簇拥,心念在挣扎中醒来。
“我大哥呢?”见红衣和青衣都守在身边,她猛地坐起身。
红衣忙握住她的手道:“你先别急,人,主子还在救治,你要相信主子。”
“还在救治?”心念愣愣地望着红衣,“那我睡了多久了?”
红衣坦白地道:“姑娘睡了快两日。”
楚游的医术大家都知道,让楚游奋战整整两日都没有解开的毒?心念心里‘咯噔’一下,掀开被子就跳下了床。
“姑娘!”
见她一言不发地向外疾行,青衣想将人劝回来,却被红衣拉住,“让她去吧,现在这个情况她不会安心待在屋子里。”
雨势渐小,却仍旧未停,落花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院子里一片萧索之象。
心念驻足在屋外,发现自己连推门进去的勇气也没有了。她生怕自己的闯入会让楚游分神,唯恐自己的一举一动会影响到大哥的伤势,她盼着门早点打开,她又怕门忽然打开……
I就这样定定地站在门前,过了许久,心念背过身子,抱着膝盖倚门坐到了地上,微风拂过,细雨斜织,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数着那些被风打落在地的残花。
一朵,两朵,三朵……
数到第八十七朵的时候,她骤然明白了那些人为何不用即刻毙命的毒药,而是处心积虑地找来如此罕见的剧毒春药,看来是有人想借此药来套出自己和大哥的关系。
排除掉暗盟的人,她几乎已经认定了幕后黑手是齐凤兰,可细细思索,仍有很多地方很是可疑。
暗盟盟规森严,大哥仅居管事一职,却陪她一呆就是数日,虽然他口中提前完成任务的说法勉强可信,可盟主肖鹰岂是那么好说话的人?
还有,大哥此次虽救她于危难,却并未追问自己幕后黑手是何人,危急关头,又让她一定要回到安陵王府去,莫非大哥同安陵王府有什么关系?莫非大哥知道这些黑衣人的身份?
除了暗盟和齐凤兰,她招惹的仇家还会有谁?
长龙似的闪电划过天边,雨势又骤然大起来,冷风吹乱她一头青丝,心念登时觉得心口冰冷。
大哥,你究竟瞒了我多少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