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逃跑的云姬一直没有归案,尹家冤魂索命的流言在民间愈演愈烈。此事自交由太子协理以来,以宋飞为首的一批老臣就隔三差五地递上折子,多是斥责太子办事不利,未能将流言彻底制压下去,请求业王另择贤能的谏言。
面对意料之中的批驳之声,苏璟则上奏道,强行制压只恐引发民怨,若想彻底化解此事,须加派兵力早日将人犯伏法,以慰民心。业王对太子的想法十分赞同,索性将此事全权交由太子处理,封城的城防史也在太子的举荐下换成了赵庭喧。城防一职虽不是什么十分重要的官职,却手握调动皇城亲卫军的兵权,不容小觑。
太子一派势力突增,一时间朝野上下气氛几变。
西郊外的雪庐坐落于一大片梅园之中,因为地下烧了火龙,即便窗户开着,屋内也是暖意融融。
临窗望去,一片鲜浓欲滴的红,一片冰清玉砌的白,斗雪吐艳,暗香宜人。
莫仰才端起茶盏,缓缓的靠在软榻上,眼睛半合半开地去望那片绚烂的梅林。
很多年了,他记得与云初的相遇便是在一大片梅园之中。那时候,他刚从一个小小的燕州刺史升到了太府寺卿陪侍,刚入皇城,由于出生于普通的商贾世家,加之官位不高,自然没有什么权势可言。可莫家人向来早慧,心思活络又善于变通,遭遇的那些冷眼并未轻易地将他击垮,反到蓬勃了他植于心底的野心。
为了能够接触到利于仕途的达官权贵,他短短时日内已将官场之道参详摸透,曲意逢迎的嘴脸,八面玲珑的辞色,算不得什么难事。
苦心不负,终于有一日,一张品诗会的邀请帖子递到了他的手中。
其实就是一场贵族们在一起吃酒谈天的聚会,可对一个小小的文官陪侍来说却是一次结识人脉的难得机会。也就是在那场赏梅品酒的宴会上,他遇到了一见倾心的宁云初。
云初是学士府的长女,书香门第,贵胄之女,不仅样容貌清丽,琴艺更是出神入化。那些多次求而不得的世家子弟便聚在一旁议论,道云初挑人的眼光极高,日后不知何人能将名满京城的才女娶回家。
后来,任谁也无法料到,一个品阶低微的太府寺卿陪侍,用了不过三年时间就一跃成了督国御史,成了王上眼中的重臣,甚至成功求得王上将学士府的嫡长女宁云初指婚于他。
唯有莫仰才自己知道,在旁人惊叹的目光背后,是他忍辱负重的坚实付出,是他苦心经营的济济人脉,当然,还有云初给予他的动力。那簇簇红梅之下,少女疏影清雅,气质卓然,督使他在短短时日内,披荆斩棘地走到一个能够与她身份相匹配的位置。
可是再后来,因为一个半路杀出的尹明轩,云初留下一封书信,在大婚前逃走了。
信中那句‘我与将军一见倾心’将他的信念彻底击溃,信中那句‘我终于等到了对的人’让他的五脏六腑都盈满了恨意。
这么多年,即便尹家最终葬送在自己手中,可云初,依旧是他心底最深痛和潜藏的记忆。
马蹄声踏碎了一场幽幽的前尘旧事,莫仰才抿了口茶,远远地看见一辆马车向着雪庐驶来。
苏焱一掀帘子,一阵寒风也灌了进来。随从替他将大氅脱下,抖落掉身上的雪籽,低头退了出去。
莫仰才刚要起身行礼,就被苏焱伸手拦下:“在此就不必拘礼了。”
用煮沸的雪水温着的酒,饮起来清寒又醇馥,由于雪庐靠近梅林,酒中又带着丝丝梅花的馨香,莫仰才拎起酒壶替苏焱斟满。
显然苏焱的心思并不在酒上,仰头灌下,声音有些急迫:“现在的形势可对我们极为不利。”
莫仰才又斟了一杯酒,自顾品着,不急不慢地道:“事情是有些出乎意料,可也不是绝对的糟糕。”
苏焱凝着眉,沉声道:“坊间已经在传言当初尹家一案是冤案,若这种流言再不压制下去,麻烦的便是尚书大人你。”
如果莫仰才惹上麻烦,那势必有人会顺藤摸瓜地查到他宣庆王的头上。
莫仰才闻言眸光一暗:“尹家的案子当年是圣上亲判的,以圣上的性子,怎么可能去质疑自己的决定,王爷放心,尹家一案绝不会掀起什么风浪。这件事情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开始出手了。”
“大人的意思是……”苏焱眉梢淡淡一挑,好似琢磨过来了什么,喃喃道,“这件事背后的始作俑者是太子?”
利用尹家捏造谣言,借此将一批大小官员换成自己人,既稳固了势力,又暗中摆了对手一道,苏焱紧紧握着杯口,唇抿成一条直线。太子大哥真是好手段!
莫仰才望着窗外一幅红梅映雪图,沉沉道:“太子查办的官员里,多半是苏执提拔上去的,也有一些是我们的人。虽然都不是什么重要的官职,可官场之中往来复杂,盘根错节,一旦拿捏不准,怕是栽跟头的不止一个安陵王啊。”
苏焱当然知道瞬息万变的朝局最是能毙人于无形,一旦太子得势,那他苦心经营了多年的计划,就不得不无限期地延后。
他等不了那么久。
眼中一道暗芒划过,苏焱落下酒杯,缓缓说道:“是时候将苏执拉到我们账下了。安陵王权尊势重,你我多年以来的筹谋也必不容人小觑,太子即便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也是一狼难敌二虎。”
见莫仰才眉目不变,他急道,“人人都知道当初的尹家是因为谋害大人而被灭门,太子这么做,可是将大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不惜以大人为敌啊。现下安陵王被人拔了几根羽翼,心中挹郁在所难免,如若我们再不亮明立场,此后怕是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况且,我们这边一直没有动静,‘那边’也不好交代。”
莫仰才如老僧入定般望着那一片梅园,直到苏焱提到‘那边’,才徐徐转过头,表情变得十分凝重。
“如果大人还有所顾虑,”苏焱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缓缓递给莫仰才,“本王觉得它可以帮助大人打消顾虑。”
见苏焱似笑非笑,莫仰才心中一丝明了,接过信笺徐徐展开。目光划过字字行行,骤然变得精亮,待到一字不落地看完,面色也恢复了平静,沉沉道:“七星阁果真是无所不能。”
苏焱一声哼笑,将信笺折了几道丢进烛盘中:“动作已经算慢了,此前一番暗查丝毫没有眉目,直到近日才有了进展。”
直到近日,七星阁才从一个江湖术士口中套出线索,此人曾在天照年十月收了一个人的重金,教他简短时日内练就易容锁骨之术,模样还得是个稚龄女童,他技法大成后,便了无踪影。时隔久远,少女与女童的面容相差甚大,可不管过了多少年,画像上的那双灵气的眼睛却让老术士印象深刻,只看了一眼,他几乎就可以断定画像上的女子就是当日他那个富贵徒弟要易容的小女童。
“看来的确是有人为了保住尹家最后一脉,易容做了替死鬼。不过,此后的十年,这个李心念去了哪里,如今又是从何处冒了出来,七星阁用尽了法子,却是无从查起。”苏焱微一摇头,神情转为淡淡。
天照年十月。
云初的脸在莫仰才的记忆中愈发清晰明朗起来。当初,他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可她连性命都不顾,执意要追随一个一心要致自己于死地的人。
那么好,或许只有成全她,才能停止心魔对自己的折磨。
如今,尹家的人竟如除不尽的野草,蛰伏在暗夜之下疯狂滋长。连七星阁都查不出的十年,她究竟躲在何处苦苦筹谋,又锻造出了怎样锋利的刀剑,伺机插入他的心脏,为家族报仇?
莫仰才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睛,目光变得十分悠远:“不管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都是一介罪臣之女,都是我们扼制安陵王咽喉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