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秋冬交替，再难有刚入秋一般的舒爽。
牵稳“骁燕”，心念跟在苏执身后循规蹈矩地走着，刚入马场外围，已有宫人前来引路。
老宫人屈身行礼后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向苏执身后，心念与其眼神撞上，心虚垂头，生怕被瞧出了异样。
“亲眼瞧见执王爷的宝驹，老奴这颗提着的心总算是落到了地上！王上前些日子还与老奴打趣，说是这回塔萨进贡的马儿不知可有能比得上王爷府上那匹的。”宫人谄笑着，说话间眼神一刻未离“骁燕”。
知晓自己多虑，心念暗嘘一口气，复又将腰板挺得笔直。也是，容妈准备的这套衣衫，连同束胸都配齐了，筒靴里又垫了几层厚的布锦，打眼瞧去，不过是个身形高瘦、面相文秀的小厮，岂会轻易让人瞧出是女子。
“喜公公又与皇叔下赌注了？”苏执淡淡一笑，举步前行。
宫人跟在他身侧亦步亦趋：“老奴一直笃信，普天之下唯独执王爷的坐骑方能挫去塔萨人的锐气，遂斗胆将半年的俸禄都压在了王爷身上。王上打趣老奴，若是这回老奴输了，可要去王爷府上讨饭吃了……”
苏执笑意未敛，却不再搭话，步子越发快起来。
观赛席设于马场一侧，五丈一兵，十丈一卒，布置极为缜密。前来赴会者大多劲装束身，英姿勃发，贴近席案的几面大旗形成分水岭，将参赛者一左一右相隔开来。
拴好“骁燕”，心念隐在众小厮中饶有兴致地观望着。一边是业国精挑细选的青年武将，个个身形高拔，体魄健硕，端坐于席且鲜少交谈，神情宛若出征将领；一边则是神采飞扬的塔萨壮汉，兴致高涨地把玩着几案上的水果，侃侃而谈，说至兴头，几颗葡萄伴着爽朗的笑声飞出一道弧线。
“众位哥哥，今日要快些跑，要跑到让他们追不上我们的沙子！”晦涩难懂的塔萨语中忽然冒出了一句汉语，生硬地表达着要取胜的决心。
心念循声望去，一众壮汉中忽地挤出了个红衣小人儿，十二三岁的模样，几分机灵，几分可人。
“啧啧，即便听起来莫名其妙，不过小小年纪能懂得‘望尘莫及’的意思，也算难得……”不羁的语调灌入耳中，心念再一侧头，只见说话之人已阔步而来。
楚游一袭悠然白衣，在凉薄的风里猎猎如旗，一句话便让方才还兴致勃勃的小人儿当即皱起了眉。
白袍一扬，楚游坐在苏执身旁自顾斟了盏茶：“本还觉得无趣得很，不料这回塔萨王竟将小公主带了过来，隐约觉得这比赛还有些看头。”说着搁下茶子，又撇撇嘴：“这手艺比起容妈来，差得可不是一点两点。”
“我塔萨的天香葵不是人人都能喝得惯，若不喜欢可以吐出来！”红衣小人儿不知何时已掐腰至跟前，嘟起粉唇，手腕上的铃铛盈盈作响。
苏执拨了拨杯口，垂头品着茶：“是有了些看头。”
楚游轻笑一声，又忽而敛起好看的笑容，死死盯着眼前的小人儿。这几分泼辣劲儿倒是像极了那个三番五次与他做对的女子。
红衣小人也不甘示弱，睁大眼睛狠狠瞪回去。两人僵持了片刻，小人儿终于收回目光，利索地对着楚游说了一段冗长的塔萨语，又转头看向苏执，轻声咕哝了几句。
楚游眯起眼，带着一分玩味、三分警示刚欲起身，却见苏执放下了杯子，挡在他身前低低道了一句塔萨语。
红衣小人愣了一瞬，复又欣喜着盯着苏执，高声回问着。二人一询一答间，小人儿脸上的怒气全然化作了惊喜。
楚游拍拍脑袋，朝着苏执拱手作揖，一脸“在下佩服”的表情。
“你生得比我塔萨的阿古拉哥哥还要俊朗，骑术一定不会差，若是你能赢了他，我就去求父王将我嫁给你，好不好？”生涩的汉语经稚嫩的童声发出，楚游刚入口的茶“噗”地喷了出来。
“绿珠，不得胡言！”声音由远转近，心念还未看清来人模样，众人已跪地高呼万岁、千岁。待到起身抬头，席案皆已满座，塔萨首领谷莫耶坐于业王下首，身侧的青衣女子亭亭而立，怀中的红衣小人儿嘟嘴扮怪。
目光触及齐凤兰，心念不由地微怔，皇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能将人折磨至疯至死，却也能令人出落得如此尽态极妍。褪尽了最初的青涩，齐凤兰宛如盛极中的牡丹，以常人无法企及的姿态伴在君王身侧。
谷莫耶既是无奈又显宠溺地对着怀中女儿低斥一句，绿珠转手便扯了扯青衣女子的衣袖，很是不服：“阿姐！”
“绿珠自小被我宠坏了，不懂礼数，请王上恕罪。”谷莫耶右手抚至左肩，面向业王行了一礼，歉然道。
“谷莫耶，你这两颗塞上明珠果真是各有千秋！一个聪慧伶俐，一个天真烂漫，皆是十分地讨喜！”业王笑赞着看向一侧，齐凤兰点头附笑。
一言未发的青衣女子被提及，牵着绿珠缓步而出，欠身一礼：“王上谬赞，索雅、绿珠不敢当此美誉。”生于草原的女子，言汉人之语，从容顺畅，行汉人之礼，毫无瑕疵。
索雅公主……
楚游收回落在青衣女子身上的目光，难得面色沉静。半盏天香葵灌入喉中，凉茶浸透心脾，冷意横生。
“看来你与塔萨的大公主是旧识了。”苏执水波不兴的调子又令楚游心底一寒。
旧识？他心底哼笑。
笃定不飞出草原的苍鹰竟也有想做凤凰的一天？就如同是名冠天下的神医楚游竟也有身中奇毒、无力自救的时候吧。
那时候，神医楚游行遍苍山雪岭，尝遍百草奇毒，最终却是倒在棘草中，待饿狼分食。他半阖着双眼，茫茫原野绿意褪尽，秋风肃杀。
“雪狼花的毒，竟有人能解。”半梦半醒间，他胸腔一阵骤缩，意识也渐渐转醒。
“雪狼花的毒，也有人敢试。”女子解下腰间酒囊灌下一口，又朝着地上的人大口喷出，烈酒扑面，楚游手指微颤，猛咳几声。
“既是相救，姑娘若能再温柔些，在下定会感激涕零的。”鬼门关前绕回来，楚游戏谑地看向女子额前的眉心坠，形似鹰状，精巧别致。
收起酒囊，女子俯身冷笑：“我们草原上最温柔的是羊群，它们可不会救你。”
“那你呢？你是什么？”楚游忽然半支起身，一脸玩味。
女子撤开身子，伴着一记清亮的哨声，盘旋于低空的黑鹰长啸一声，落在少女肩上。
“我同它一样，是草原上的鹰。”女子摸了摸黑鹰光洁的脑袋，眉梢一挑，“阿其木，回家！”
这个如鹰般的女子，有着同他一样的傲气，见过他最为窘迫的一面，又从容潇洒地走出他的视线。
“雪狼花的解药我配出九成，姑娘介不介意告知最后一味药用的是什么？”晚风呼啸，楚游笑着喊道。
“介意，”女子定住脚步，却未回头，“不过你可以猜一猜，如果中原人够聪明的话！”
“好，后会有期！”楚游摊开手心，绽开笑意。
经三日调息，楚游余毒尽清，雪狼花的解药也在几番思索后被他悟出。决定回封城前，他还是以业国皇亲的身份去拜见了塔萨的首领谷莫耶。一来是为了答谢救命之恩，二来是为了将手里的东西物归原主。
谷莫耶以使臣之礼待客，二人相谈甚欢。问及如何猜到救命恩人，楚游笑着摊开手心：“这是救我的女子无意间遗落的，这枚鹰状佩饰是草原王族的象征，想必唯有谷莫耶王爷的公主才有资格佩戴此物。”
“确是小女索雅的随身之物，多谢楚公子将此物奉还。”谷莫耶笑向楚游行了一个汉人的礼节，伸手去取。
楚游抽回手，回礼过去：“若是方便，我想见见救命恩人，亲自将此物奉还。”
谷莫耶点头笑应，当即吩咐侍从去请公主。一壶马奶酒饮至兴头，侍从掀帘而入，附在谷莫耶耳边悄声回禀着。
未见公主，却见谷莫耶愈发难看的脸色：“这个混账！”怒意未消的脸上朝着楚游透出艰难的歉意：“索雅又偷随兄长西去猎雁了，如今不在帐中，楚公子的谢意就由本王代为转达罢！”
楚游灌下半壶马奶酒，笑得云淡风轻：“不碍事，我等她。”
又是三日，于楚游而言，时间用在研习花草上快如风过。仅仅是新制了几味药，女子便又入眼帘。
“我们又见面了。”楚游嗅了嗅手中的枯草，白衣翩跹，再无初见时的落魄。
银蛇鞭自女子手中使出，疾如电掣，毫无征兆地划过他颈下，鲜红渗出。
颈间的痛辣让他脸色顿变，半晌，他才隐去眼底的惊诧，强忍住怒意道：“是索雅公主患了眼疾，不认得我了，还是楚某换了身衣服，令公主识不出了？”
“我救你一命，你挨我一鞭，自此陌路，互不相欠。”索雅冷冷地收起鞭子，手指一方：“滚！”
楚游踱步至女子跟前，面色阴沉：“这就是塔萨人的待客之道么？”
索雅仰头与他对视，寒意渗透眼底：“本公主的待客之道就是如此，不满意，滚回中原去！”
一连两道逐客令将他欲脱口的疑虑生生压了回去，楚游手中的眉心坠越握越紧，终是没有松开：“告辞！”
骄傲如他，不再希望后会有期，草原上的女子如同罕见的奇花，初识总归新鲜，却暗藏毒刺，伤人于不备。既是毒花，又何须在意，自此陌路本该是他的临别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