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馆二层，一处看似极为寻常的雅间里，透过珠帘一角向下望去，整个大厅一窥眼底。
一人锦缎华服，斜靠在椅背上，曲指抵着太阳穴，微微皱起眉头：“太子哥哥的眼光可真是独到，放着色艺俱佳的美人儿不要，反倒独宠一个蔓娘，有意思。”
另一个声音带着惯有的谨慎，轻飘飘地回荡在屋子里：“王爷，此处说话……”
苏焱的目光从那个熟悉的身影上缓缓收回，换了个姿势，眼睛半眯着，“尚书大人放心，此处是本王的地方，在此议事，方便得很。况且，大人不觉得，当着对手的面去商量如何除掉他，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么？”
莫仰才放眼整个大厅，不动声色地坐下来：“今日早朝，王上又将不少折子移交给了太子处理，城防史换成赵庭喧之后，太子算是在兵部也插了一脚。兵部，工部，刑部，短短数月，太子便已权及三部，着实不可小觑啊。”
“那又如何？”苏焱自顾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尽，“纵是此前，太子府的一举一动皆在本王掌控之下，如今，我们已与安陵王结成盟友，过不了几日，西北的长渠堤坝便会再一次坍塌，届时，便会有一场百官联名上奏的好戏，父王迫于压力，定会以太子监管不力为由，罢黜其在工部的督职。”
“长渠堤坝，”莫仰才抬了抬眼皮：“王爷想借长渠替安陵王扳回一局？”
“长渠那个烂摊子，方德昭从中捞得够多了，他这个工部尚书再当下去，本王心里着实不踏实，不如借机走了这步棋，以一卒换一帅，大人觉得如何？”
楼下，因一个艺女的登台，整间大厅又热闹起来。
管乐之声穿过珠帘，弥漫在耳际，莫仰才沉沉地道：“此举的确是一石二鸟的好计，不过王爷切不可大意，现下，安陵王虽答应你我合力对抗太子，却未必是完全地信任我们。加之我们又以李心念的真实身份去刺探他，依照苏执的戒心，不会不防。”
想起苏执昨日的神情，苏焱精瘦的脸上不屑一笑，“尚书大人这回可是高看了那个李心念。”
莫仰才静静地转动茶杯，不发一语。
在得知自己的贴身侍婢是未打尽的罪臣余孽，一向从容的安陵王起初是怀疑，再是冗长的沉默，最后，淡淡地说了句“既然你们有理有据，本王再留着她便是自找麻烦。”
他的选择理应如此，他的神情毫无破绽。
“不过，你我如此一番‘诚意’相告，可是替苏执铲除了一个巨大的隐患，他当对本王千恩万谢才是。至于戒心么……”苏焱眼底聚集了更多的不屑，“让他防去，料他也防不到本王是假意投诚。”
莫仰才押了口茶，不动声色地将杯子放下，抬起头，苏焱狂傲的笑一览无余。
“王爷说得是。安陵王是个拎得清轻重的人，包藏罪臣余孽，这个罪名有多大他不会不知，这样的绊脚石，拦路虎，任何人都不会久留。”
“既是如此，”苏焱眉梢一挑，将饮尽的酒杯倒扣在桌案上，“等人出了安陵王府，便是斩草除根的好时机。”
莫仰才深吸一口气，目光一寸一寸定格在那一小盏酒杯上。
她是云初的孩子，身上流着云初的血。
可她也是那个人的孩子，他毕生都恨之入骨，就连死了也不让他安生的尹明轩！如今，他的女儿想利用安陵王向自己报仇吗？那他便斩了她的路，断了她的靠山，将她置身于青天白日之下，再看着她如何蝼蚁般地爬到他的脚下！
“王爷，虽然这个丫头对我们已无用处，可她毕竟是老夫的仇家，人可否交由老夫来处置？”
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苏焱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地道：“只要不耽误正事，大人想什么时候，用什么法子动手都可以。”
楼下的琴声忽而止住，又一轮竞价开始。
苏焱饶有兴味地盯着下方，最后一个价位还未报出来，只见一个白影蓦然起身，在众人热闹的喧哗声中，转身向外行去。
莫仰才似乎还有话要说，可抬眼看见苏焱的兴致已不在此，话至嘴边，又收了回去。
苏焱望着台上的艺女，哀叹着摇头，“啧啧，才一百五十两银子，真是一个不如一个了，这样的货色，也怨不得太子哥哥要走。”
身边位子骤然空下来，连同那人的气息也一并带走，蔓娘端坐在原处，仍笑眼弯弯地去看台上一出未尽的表演。
他得到了有用的消息，便不会再陪她在这里耗着了。只是，他的步子比平日要快上一些，脸上仍带着淡淡的温润，没有一点急色，他就这样一身风华地来，然后，悄无声息地走。
蔓娘的笑里多了丝凄伤，他自始至终，都是这样。
妙音阁外面，冷风扑面，将身上沾染的脂粉气都吹散殆尽，路旁，街灯通明，心念细细长长的影子垂在青石板路上。
那个方致远仅仅起了个头，回忆就如开闸的洪水，翻江倒海般地向她袭来，在夜凉如水的大街上，一幕一幕，清晰无比。
她又想起了与灵雀并肩作战的那几年，想起了任务名单里一个个被划掉的名字，想起了灵雀救她时飞溅到衣袖上的血。
她生性顽劣，武功又不上进，灵雀起初对她嗤之以鼻，怎奈她脸皮够厚，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大半年，在一次次的死缠烂打中，两人终于过招成生死至交。
后来，大哥将她推到阳光下，她却再未有机会去看一眼他们可还在深渊中挣扎。
心念茫然地走着，悠远的目光在如织的人群中穿梭寻觅，却怎样也找不到那两个熟悉的影子了。
忽然，她定住脚，猛地回过头去。
一个俊逸的身影定在几尺外，白色的袍子像被月光浸染过，整个人被一层柔和的光雾笼罩着。
心念怔怔地望着那个人，乌亮的瞳仁映着他上前的身影，等到身形与样貌都近了，心却一点一点地坠下去。
熟悉的身影，却不是大哥。
周围灯火弥散，身侧人影浮动，苏璟却只看到了一双饱藏心事的眼睛，他负手在后，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的头顶：“你今日，怕是又要晚归了吧。”
熟稔的问候将她从回忆的漩涡里捞了出来，心念再也无法忽视眼前这个大活人了，她瞄了眼他身后不远处的妙音阁：“殿下，是刚从艺馆出来么？”
男人眉梢一挑，也明知故问：“姑娘莫非也去凑热闹了？”
“看了会儿，不过，与我想象的不一样，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出来了。”
的确是没什么意思，苏璟两步越过她，“是准备回府吗？”
她刚点下头，就听他自顾说道，“那便一道走吧。”
两人虽并肩而行，话却少得可怜。
走到人多的地方，苏璟突然撇下她，转身走向路边的一处小货摊，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根糖人。
心念疑惑地看着他递过来的东西，苏璟的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转，露出六月池水般暖澈的笑，“人有心事的时候，适宜吃些甜食。”
他在哄小孩子么，心念想笑，“你哪里看出我有心事了？”
“若是没有心事……”，他捕捉到她眼睛里不同往日的一丝异样，笃定地说，“那便是有秘密了。”
心念一怔，躲开他灼灼的视线，一口咬掉了糖人的头。
须臾，又扬起脸，鬼使神差地问道：“你呢？你有秘密吗？”
她突然那样认真地看着他，让他一向从容的神色瞬时变得僵硬起来。
气氛较之方才更为安静了，心念见他默立不语，神色古怪，骤然间正视起彼此的身份，于是低眉道：“是我唐突了。”
她稍显疏离的动作令他腾起一丝负罪感，可他依旧什么都不能说，只是向前迈出一步：“每个人都有秘密，只不过，有些秘密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得见天日，有些秘密却最怕见光，如暗流下的礁石，稍有不慎碰上去，就会撞得粉身碎骨。”
他知道她人未跟上，也不转身，只是将步子放得很慢很慢。
心念被他一席话钉在原地，眉心突突地跳了几下，半晌后，提起步子，轻轻地跟上，“可也有一些秘密，即使是见不得天日的，却刻骨铭心。”
苏璟撇过头，意味深长地道：“是啊，刻骨铭心。”
湿冷的风带起她额间一缕碎发，心念举起手中的糖人，一口咬下去，糖人被啃得只剩下了小半截身子，可吃糖的人满嘴都是香甜。
苏璟目视着前方，余光瞥见她手背抹嘴的小动作，满心皆是宁和与满足。喧嚣中的一方宁静在皓月清风下定格，他只盼着这条路能无限地长下去。
“其实，我早已有了心仪的女子，只是还未能将她娶回家。”分道前，他想了想，如是说道。
心念一诧，对上他认真的双眸。
即便置身于黑暗中，那双眼睛此时却璨如星辰，熠熠生辉。
一下子想起了妙音阁里与他相依相携的艺女，心念了然一笑：“那你加把劲。”
他眉梢一扬，话语间透着王者般的自信：“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是啊，心念再无拘束的笑起来，无意一瞥，望见了墙角下几株无惧严寒的迎春花，圆嫩嫩的花朵立在纤长的枝条上，青枝花黄，一派欣欣向荣。
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大哥，灵雀。
我们总会再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