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寒阴冷的季节，雨水一泼接一波地落下。肆虐的风将树上的叶子摇得乱哄哄，伴随轰鸣的雷声，呼啸着卷入万慈宫空荡的偏殿里。
佛前的长明灯将细细的影子在粉墙上拉得老长，齐凤兰怀中端着牡丹纹八宝手炉，立在气势巍峨的铜金佛像下，佛香袅袅，屋子里一片浅淡的芳香，她抬眼向上，正见佛祖法相庄严，慈眼凝视着下界众生，亦凝视着她。
这是整个王宫除了冷宫之外，唯一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也是她与他纠葛的开始。
算起来，当是他先招惹了她呢。
乍至异国，她万事拘谨，直至那日于王后宫中请安回来，途径一大片绚丽的梨花林，她兴致突起，遣退了丫鬟，只身入了林子，未料刚走上几步，远处忽地飞来一只鹰，盘踞在她头顶。养在深宫里的柔弱女子哪里见过这等凶猛的飞禽，她欲跑，鹰欲追，她双手护住头，怕得失了声，进退维谷之际，只闻一声清亮的口哨，飞鹰于半空打了个转儿，呼啸而返，留她一缕乱鬓，一身狼狈。
鹰的主人自掩映的花枝中走出。
见是他，她匆匆理好乱发，羞窘难当，弯**子，“谢殿下出手相救。”
见她无碍，他抱歉地一笑：“这只是我驯养的麋鹰，本欲将它赠与父王，不料今日惊扰了公主，苏璟这里给公主赔不是了。”
那一笑，从此在她心里扎根生叶，她一下子就想到那日宫门外的初见，惊鸿照影，终难相忘。
她乱了心，堂而皇之地去看他的眼睛，不顾身份礼法，也不顾她再过几日便要嫁给他的父王。
她以为这样就结束了，这毕竟是一桩有违礼法的单相思，就像是以前的齐宫，暗藏数不清的宫闱秘闻，稍一漏风，便是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再见他，是喜宴之上，她名正言顺地成了他的母妃，她厌恶那种感觉，便全程低着头不去看他，可真当闭上眼，脑子里又全是他暖澈的笑，她知道自己着了魔。
总该结束了吧，她告诫自己，魔由心生，当断则断。
她只身潜入幽僻的万慈宫，立于佛堂之中，拜于佛祖座下，一遍复一遍，潜心涤虑地诵经。她诵家国稳固，祈亲人康健，最后，将心事默默念出，再叩一首，愿从此除了心魔。
怎奈佛祖会错了意，她一转身，就见他推门而至，额上虚汗如豆，似乎极度隐忍，她不可思议地望着来人，眼睛如铜铃般瞪得老大。
他身也未转，一脚踢阖了门，踉跄着向前走来，可没走几步，已无力支撑，咣铛一声，人倒在了地上。
她吓坏了，忙起身过去将他扶起，见他面色通红，神情痛苦，更加不知所措，“殿下……殿下……”
“我这便去宣御医！”她方要起身，却被他挥手大力拦下，她不明状况，急得要哭，却又只好依他。
“快走，出去什么都不要说。”他咬着牙，沉声挤出几个字。
她抓紧他的双臂，使劲摇头，见她顽固，他只好又说，“我被下药了，撑过去便好，你快走。”
她自小生于宫宅之中，旁的药术自然不懂，可对一种药却是见怪不怪，加之他满目通红又隐忍的神色，陡然明白了几分，她深吸一口气，却闻他气息越来越急，“走啊……”
她倏地站起身，想着这种药虽折磨人，却也不会致命，她如今的身份呆在这里万万不合适。
可身子起了，步子却迟迟迈不开，一念间，鬼使神差地又蹲下来，她凝视着他疾风骤雨般的黑眸，细声问道：“我可以帮你吗？”
轰隆一声，一记惊雷在头顶炸开，堂前的两排长明灯陡然闪烁，光影下是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他额上已是热汗汗涔涔，闻言一把推开她：“不可！”
见他痛苦，她更痛，便再也顾不得其他，折返至他跟前，递上温言软语：“让我帮你，让我，做你的解药。”
他瞠目结舌，极度隐忍下吐出几个字：“你，你疯了……”
她索性就如他所说，疯得更加彻底，双手攀上襟口，毫不避讳地揽去半截衣衫，于他欲念之火中狠狠添上一把干柴。
熊熊燃起的烈火将礼义廉耻烧得一干二净，将人伦常理烧得片甲不留，最后，她伸手抱住他，堕入万丈深渊。
那一夜，他药性过后大睡了许久，她便也没有回青兰殿，捧着他的脸，贪恋在心中蔓延，难以收束。
似做梦一般，他糊里糊涂地唤了一声。
她听不真切，弯起身子将耳朵凑近他唇边。
他又低低唤道，心念。
她脑子一片轰然，只觉得哪里塌了一处，疼痛丝丝缕缕地浸入全身，疼得她无处遁形。一仰头，正撞见佛祖**的眼睛，似乎道着呜呼哀哉。
…………
齐凤兰将暖手炉搁置一旁，双手合十，闭目跪在蒲团之上，却深知佛祖是不会庇佑她了，她一心向佛，却一念成了魔。
身后的门被人推开，闻得熟悉的脚步声，她嘴角牵起一丝笑，头也未回地道：“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苏璟一袭深紫色锦衣华服，长腿迈过门槛，几步至她跟前，他紧抿着唇，于袖中抽出一块锦帕来，“这是娘娘的东西，本宫来物归原主。”
齐凤兰悠悠转身，望见他眉目如画，贵气逼人，再无那日她怀中狼狈的模样。
她凝视着那条帕子，白缎上绣着一簇兰花，边角用小篆描着一个小小的‘兰’字，那是她精心准备了很久的东西，帕子上的一花一草都用了上等的云丝金线，看起来鲜脆饱满，浓艳欲滴。
她接过帕子，指尖微凉：“殿下可真是薄情，这么快就要与本宫撇清关系了？”
“娘娘的东西自当收好，切莫再送错了人。”
齐凤兰低眉一笑：“这里没有旁人，子瑜还要同我这般装模作样么？”
苏璟避开她的目光，声线冷硬，“深宫之中不乏耳目，娘娘最好谨言慎行。”
齐凤兰猛地站起身，一点一点逼近他：“我不要你这么叫我！……上回，就在这儿，你还轻轻柔柔地唤着我兰儿，温柔地告诉我你的字念做子瑜，你不记得了么？”
苏景面上一凛，随即又稍稍放缓脸色，“那件事情我很懊悔，可既然已经错了，就不能再错下去，还望兰妃娘娘自重。”
齐凤兰再也受不了他这样平平的语调，抬眸凝视着那双陷她于无尽深渊的眼睛：“自重？子瑜，你如今可以抽身而退，可我却无力自拔了。自从入了王宫，旁人羡我深得圣心，荣宠一身，却不知我的一颗心早已丢在了你身上，早在梨花林那次，我便已为你倾心，纵然这份感情有违礼法，遭世人唾弃，可我绝不后悔！你说这是一个错误，我又何尝不知，可我就是愿意这么同你长长久久地错下去！”
见他神情淡淡，她似有些恼怒，食指顶着胸口道，“你可知，王上命我为你操持婚事，我的心有多痛？御医宣我有喜，我的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她低下头，双手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声音柔了下去：“你知道吗？我多希望……希望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
“住口！”她的胡话再难入耳，苏璟低喝一声，颀长的身躯逼迫着她一点一点后退，“你果真是疯得不轻。”
齐凤兰被他逼到死角，俏脸扬起，嫣然一笑，“疯了？这个主意不错……束缚在这深宫之中，有如行尸走肉，万般没有意思，不如我就疯了，将这心事讲给王上听听，让王上治我们一个枉顾人伦、秽乱宫闱的大罪，死了也好做对亡命鸳鸯，如何？”
四目相对，苏璟眼底结霜，声音更是彻骨的寒，“你究竟想要什么？”
齐凤兰无视他的钳制，细长的指尖一根一根地攀上他的脸颊，见他没有拒绝，满心动容的道：“兰儿想要的不多，只希望想你的时候，你可以来陪陪兰儿，不要再拒我于千里之外，这便够了。”
苏璟死死地盯着她，深不见底的幽幽黑瞳中，滚过席卷天地的怒浪。
齐凤兰却笑了，笑得如四月半的春风，和煦轻柔：“子瑜不要生气，我会小心再小心，上回那个偷听我们说话的丫头，已经被我除掉了，这个秘密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
苏璟眸中冷光乍现，任她傍着他的手臂，靠在他肩头，忽而，森冷一笑：“这么堂而皇之来威胁本宫的，你可是第一人。”
齐凤兰听着他稳健有力的心跳，认命地道，“子瑜，我管不住自己的心了，能得你一刻垂怜，就算是有一天死在你手里，我也了无遗憾。”
泪水潺潺划过眼角，打湿了他襟前一片，齐凤兰或满足或惶恐地闭上眼睛，只怕再一睁开，这切实的温暖只是一场浮华大梦。
窗外忽而落起小雨，淅淅沥沥，细细绵绵的雨声穿过佛堂，钻入佛祖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