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执低头望着那只微微颤抖的小手,竟觉得有些好笑,鬼鬼祟祟溜进来的人,还理直气壮地反问自己是什么人。
“奴,奴婢还以为是小贼……王爷恕罪……恕罪恕罪……”心念惊魂未定地跪在地上,拧着眉头暗自叫糟。
天哪!今天是什么倒霉的日子,晚归被抓了个现行不说,还错把主子当成了小贼!
“放着正门不走,偏爱钻这小洞,本王的侍琴丫头当真特别。”说话间,苏执绕过心念向前迈了几步,青藤被大手拨开,一个残缺的洞口露了出来。
耳边焰火轰鸣,心念挠挠头,俯首认罪:“奴婢出府采买松檀香,途中听闻今晚封城有焰火表演,一时贪玩,就去凑了热闹,奴婢自知误了回府的时辰,恐于责罚,无奈才钻小洞……奴婢知错了!”
一番思量,她还是将路遇太子一事噎了回去。既已出了宫,便不想再与皇家扯上关系,况且与太子这种大人物交朋友,说出来只怕教人听着荒唐罢了。
她垂眸望着黑漆漆的地面,却没望见他陡然沉下的脸色。
“如此,那你便回的早了,这焰火表演才刚刚开始。”淡淡的语气中藏着些愠怒,苏执走到距她咫尺,眼神落在那张强装镇定的小脸上,负在身后的右手还是重重地握了起来。
出府采买,迟迟未归,那一刻他以为她要走了。心急如焚下他派牧尘四处去寻,不料得到的禀告却是念姑娘与太子在街头有说有笑的吃面!
她何时与太子这般交好了?
他真是疯了,明明案上的折子快要垒到天上去了,却一直在想他们缘何会认识。
他的确不够清醒,否则也不会半夜跑来这里截她。
“我……”心念蓦地仰起头,却见一束流光冲天,伴着轰鸣巨响,夜空再次转若白昼。
层层花火如急雨般纷落,零星光点也朝着这所小院飞来。
真美!似乎忘了身旁还有人,她情难自禁地长大了嘴巴……
这转瞬即逝的花火当真比娘亲口述得还要漂亮,一簇簇、一团团,各色花火悉数绽开,像极了幅百花争艳的图卷!
火光映红了一张素白小脸,点点光影落在她洁白的素裙上,宛如流萤舞动。苏执撇去那漫天焰火,视线只落在骤然失神的少女身上,那一刻,他只觉得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
直至一轮焰火渐熄,二人才同时回过神。
“奴婢……”脑子有些混沌,嘴巴也打了结,心念揪着衣摆,在心里默默替自己哀悼,这回怕是要罪加一等了……
“给我一个理由。”男子的目光移向别处,声音那般低沉。
“是,是松檀香,奴婢半路丢了,才又折回去重新买了一支,所以就,误了时辰……”声音越说越小,她头一回觉得说谎竟是件如此困难的事情,心念小心看向一旁的男子,不知何时,他已背过身去,颀长的身影在月光下萧索不堪。
半晌,空气中才飘来淡淡一句,“既是坏了规矩,便去青木堂跪着,免去三餐,以示惩戒。”
心念再要抬头,却见男子已阔步离去了。
……
苏执在书房坐了许久,案上高垒的折子翻不到几页就被丢到了一旁,不管怎样克制,脑子里全是她方才的样子。
从未见过焰火么?竟失礼地将他撂在一边,满眼兴奋地伸出手去触碰那飘渺的东西,可即便这样,那一刻,丝毫不影响她似精灵般撞进他的眼底,也是那一刻,他刚刚积起的怒气就这么全然散尽了。
须臾,目光转向一旁,那把悬于高墙的玄青剑在夜幕中泛着冷光,摩挲着剑柄,松檀香的味道萦绕不去。松檀香……她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却在他期望之外,眸中暖色不复,苏执转手抽剑出鞘。
暗夜中,一只孤影手执长剑无声息地落于清脆竹林中。疾风骤至,却不抵林中人剑招之快,剑尖点到之处,风残叶落。
黑影隐在夜幕下,唯有泛着银光的长剑舞出唰唰声响,起落间,棵棵苍竹应声倒地。他极力定住心神,剑指之处,却无一不是同一只影子,皇宫里无助的她,大雨中痴傻的她,池塘中捕鱼的她,篝火旁医病的她,家宴上窘迫的她,醉酒后胡话的她,书房里耍小聪明的她,甚至,漫天焰火下的她……
这道道身影,最终重合成对他撒谎的她。
手中长剑使得再无了规律,剑锋陡然一转,几下削斩,那紧抱围合的三株翠竹顷刻便被横截数断,不出半刻,周遭生出一片空地来。远处之人只闻得林中厮杀之气,伴着长剑落地的声响,心也跟着紧了一拍。
“王爷!”容枫挑着灯从暗处急步上前,昏黄的光下,男子被利剑划伤的手背满是殷红,容枫一颤:“执儿!”
“无事。”苏执捡起地上的玄青剑,顺着一旁的矮石坐下。
细风遣散了积云,月亮又探出半截身子,整片林子恢复了如初的静谧。
容枫从怀中抽出一截布锦,坐在苏执身旁,长叹了口气:“记得那回,王爷还小,也是在这林子中舞剑,结果不慎伤了手,也是老奴为您包扎的,这一晃,竟是十多年过去了……”
“十六年,”苏执侧过头,紧盯着手中的玄青剑,“我自小便对父王这把剑痴迷得很,私下派人在废院中凿了洞,每晚来这林中习剑,而容妈,一直都随在我身后。”
“难得王爷还记得如此清楚,”容枫笑叹着将锦带扎好,“当时你年幼,性子又烈,夫人不放心,只好教我躲在暗处看着你。”念及过往,容枫神色微动,若是夫人还在,见到如今的执儿,该是有多宽心。
“这些年,辛苦容妈了。”苏执抽回手,将剑静静搁在地上。
“为王爷分忧本就是老奴职责所在,何来辛劳之说。”容枫侧过头,看向男子的眼中透着几分心疼,“倒是王爷,如今居高位,揽重权,身上的担子重比千金,更要顾惜自己的身子才是。”
她终是噎下了心中所虑,近日里,他有意无意的一些举动,莫不都是与那个女子相关。容枫暗叹一声,凭他的武功,若非极度分神,又怎会伤着自己……
“劳容妈费心了,”半晌,苏执才拾起玄青剑,起身道,“许久不练,生疏了。”
“执儿……”容枫再想开口,却见他已褪去方才一脸落寞,终是笑道,“凡事,随心便好。”
悄静的夜里,冷风扬起旋落的竹叶,婆娑起舞。
男子不再应声,提剑离去。
……
“阿——阿嚏!”心念刚打完第三个喷嚏,恍惚听到一阵叩门声。揉揉通红的鼻头,竖耳细听,这声音像是打窗边儿传过来的。
“念姑娘,你在里面吗?”声若蚊蝇,又有点熟悉。
心念泛着嘀咕,端起火烛,还未靠近窗子,又闻见低低一句:“心念,你在吗?我是随易……”
心念赶忙将反锁的窗子打开,待看清来人,欣喜地拔高了声音,“你怎么来了?”在这又黑又冷的大堂跪到三更,总算见着一个活人。
“嘘——”随易被她的大声吓得一哆嗦,鬼鬼祟祟地四处看看,见无人发现,才惊魂甫定地长吁一口气。
心念识趣儿地点点头,刚将烛火搁到一旁,就见随易颤颤巍巍地将一只腿跨进了窗子,心念好笑地伸出手,一把将他拉了进来,反身将窗子掩好。
随易放眼望去,只见这偌大的青木堂中只点了三根火烛,除了隐约可见的一副画,却是一片漆黑了,莫说姑娘家,就是自己半夜跪在这里,也难免觉得森冷。
“王爷没说要罚你到什么时候吗?”他边问边将怀里的东西掏了出来。若是被容妈罚,他和月宁尚且能去说说情,可偏偏是王爷亲自罚的,除了偷偷送些吃的过来,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心念盯着那几个冒着热气的包子,还未等他递过来,便抢着捏起一只,一口咬下去:“谢谢你啊,随易……”
“同我客气什么,随易的怪疾都是您医好的,我这可是来孝敬活菩萨的!”看惯了心念不拘小节的样子,随易也半开起了玩笑。
心念喜滋滋地在他脑袋上轻弹一下,又捡起一个包子:“孺子可教也!”
更深的凉意不时袭来,随易笑着搓搓手,见身披着薄衫的女子正对着包子津津有味,于是安抚道:“你放心,晚归不是什么大罪,王爷也就是小施惩戒一番,我估摸着明日一早就会将你放出去。”
捏着包子的小手微微一滞,心念扯着嘴角道:“是么?可我听闻王爷很少亲自罚人,若是罚完了,也要被逐出府去……”
“不会不会!”未等她说完,随易就急着摆摆手,“那些人就是见你替了锦绣侍琴的差事,红了眼,才七七八八地乱说一通。你莫要去理会那些闲言碎语!总之,总之一定不会!”
心头一暖,心念冲随易点点头,将剩下半个包子塞进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