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废掉武功之前，即便自己比灵雀差了十万八千里，可这种强度的体力活对于心念来说根本不在话下，而如今，仅是熬上一个通宵她都要补上一整天觉才能缓过劲来。刚刚睡醒的人披着被子盘坐在床上，一时思绪万千。
很久没有见到大哥了，也很久没有见到灵雀了。
她走得太轻松了，轻松到李义真的可以全身而退吗？好几个夜晚，她都会梦见大哥，大哥对她武功没有长进的失望，大哥一脸无奈却暗含宠溺的笑，她也会梦见灵雀，灵雀对她的不屑与嘲讽，灵雀在她遇到危难时的舍命相救。
梦里，那些本该模糊的旧事，本该忘却的故人，又如此清晰地活跃在她眼前。十年了啊，心念闭上眼睛，发觉那令她痛恨的十年竟再也无法从心底抹去，有些苦难在心里结了疤，有些情义也在某个角落烙了印。
脉脉斜辉打在窗棂上，已是黄昏将近。
门，轻轻扣了几下，外面传来熟悉的询问声，“念姑娘醒了么？”
辨出来人，心念整理好心绪，扯开被子下了床，快速穿好衣服，又抓起簪子随意挽了个发髻，这才跑去开门。
容枫拎着食盒立在门外，就听咚咚几声脚步，女子一袭素白袄裙跃入眼帘。松散的发髻斜绾在头顶一侧，脸上粉黛未施，却透着一抹健康的红润，最后，目光定在她半裸在外的脚踝上，“一天没有吃饭了吧，我让小厨房熬了燕窝粥，还有一些红枣糕和几个小菜，给姑娘垫垫肚子。”
心念愣了一瞬，忙侧身为容枫让开路，又俯**去穿好鞋袜：“心念只是个丫鬟，怎好劳烦容妈亲自送饭过来。”
容枫兀自一笑，走到桌前将食盒放下，回头看着她道：“你可不是普通的丫鬟。”
心念当然知道这个‘不普通’是指什么，脸色一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手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没想到念姑娘的医术这么好，竟能协助楚大夫医诊。这回也幸得由你帮忙，我听闻楚府里的伤患都是毫发无损。”容枫见她神色拘谨，温温一笑，转了话题。
“我只是打小就习医术，碰巧我师……楚大夫那里急需人手。”心念低着头，搓了搓手。
容枫看了她一眼，将食盒中的小菜一样一样端出来，柔声道：“那么拘着做什么，累了许多天了，快趁热吃吧。”
心念抬起头，眼睛碰到了香喷喷的红枣糕，肚子反射性地咕噜一下，她难得露出窘相，不好意思地朝着容枫笑笑，那笑中还透着点孩子般的稚气。
作为管家，容枫在安陵王府中威名赫赫，加之素来不与人亲厚，下人们对她多是畏大于敬，心念同其他丫鬟一样，不论私下里闹得有多欢，一见到容妈的影子，立即变身乖顺的小猫。
可今日的容枫似乎与以往不同，她笑着将粥菜移到她跟前，那笑里透着满满的柔慈，还有一点说不清楚的怜爱。
心念有点受宠若惊，却又十分贪恋这种感觉，以至于忽略了某种异样感，拿起筷子点点头。
容枫见她大刀阔斧的吃相，不由地就想起了云初。
当年，由于云初与夫人私交甚好，偶时会过来府中用膳。那时候的她怀着七八个月的身子，胃口也比寻常大了许多，见云初狼吞虎咽的样子，当时夫人掩嘴笑她，没想到门名淑女竟也有这般粗鲁的吃相，瞧你这么能吃，肚子里定当装了个胖公子。云初却摇摇头，我与将军都想得个女儿，等她长大了，我便教她琴棋书画，明轩授她武艺，到时候养成个文武双全的小淑女，让这京城里优秀的公子哥儿踏破我将军府的门槛！
那是她头一回见云初说笑，她的眉眼都沾着即将做母亲的喜悦。
容枫凝视着眼前的女子，她的样貌像极了云初，那双灵气的眼睛又与将军如出一辙。此时，她坐在这里，容枫仿佛觉得时间倒了回去，同一张桌子上，这边是温柔如水的云初，那头是端庄秀丽的夫人，二人话着家常，温情脉脉。
心念以为是自己的吃相不妥，在容枫出神的目光中放下了红枣糕，夹了一口小菜细细咀嚼着。
“我方才看着你，就想起了一位故人。”见心念又局促起来，容枫很自然地解释道。
“故人？”心念放下筷子，“是与我长得很像的故人吗？”
容枫的眼睛落在那熟悉的眉眼上，停了一会，摇头，“不，不像，只是动作与神态有几分相似。”
这个……
心念又为自己粗鲁的吃相尴尬起来。
“吃饱了吗？不够我再去小厨房添些菜来。”容枫移开目光，望着空空的碟子问道。
“饱了。”
“那就去梳洗一下，换身衣服，”容枫缓缓起身，边收着碗筷边柔声道，“王爷命我传话给姑娘，待会儿会有小厮过来接姑娘去一个地方。”
换上桃红色的袄裙，在腰间系了一根木槿花流金滚边系带，梳了当下京城里盛行的流云髻，觉得脂粉的味道太浓，所以换了馨香的芙蓉膏。心念拎起裙角转了一圈儿，看到镜子里一个明艳动人的少女在朝着自己傻笑。
直到坐在马车上，某个人还自恋地拿起一柄小铜镜左瞧右看，然后对着里面的人俏皮地吐吐舌头。
短短几日未见，思念之火已成燎原之势，心念掀起车帘，忽然想起李义曾对她说过女孩子贵在端庄矜持。
当初九死一生地离开空绝谷时，出乎意料地进入王宫时，她的确试着做过‘淑女’，可不知何时，自从进了安陵王府，以前那些厚脸皮的臭毛病，不知不觉中又都回来了。
马车停靠在一片十分幽静的城郊旷野，齐腰的草木海浪般连成一片，令人遥遥望不到尽头。
心念跳下马车，脚下是一条细石子铺就的小路，路两旁都点着矮矮的烛灯，冬日的月亮又大又低地悬在半空，这条路远远观之似乎一直通向天际。
驾车的小厮指着前方道：“姑娘沿此路一直走便可，王爷就在前面等你。”说罢，马车缓缓驶了出去。
月明星稀的寒夜，此处却没有什么冷意，心念拎着裙摆一步一步，像是走在别有洞天的秘境里。越过两旁繁茂的枝枝叶叶，僻静幽然中隐约听见有水声流动，少女不由地加快脚步，直到水流声愈发清晰起来，眼前的一切也豁然明朗。
心念几乎僵在原地。
时值隆冬，眼前却是一大片接天蔽日的荷池，荷池沿岸也都点了灯，点点灯光落入一汪碧湖清池之中，微风一过，忽强忽弱，瑟绰晃动。
小路尽头，靠近岸边，一只竹筏露水般轻盈地漂浮在湖面之上，筏上的男子单手撑着一支篙，天青色素袍下摆被清浅的雾气遮住，整个人立于一片恬阔的水天之间。
心念望着眼前犹似水墨幻境般的美景，驻足许久还未回过神来。
闻脚步声近，男子一撑竹篙，筏子掉转过头。
几日不见，她消瘦了一些，习惯了素面朝天的白衣少女此时衣容明艳地立在岸边，水灵灵的大眼睛不知是望着自己，还是望着这一片应是夏季才有的异象，怔怔出神。
苏执淡淡一笑，隔空伸出手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
低而清阔的声音成功将她叫醒，心念唇角一动，拎提起裙摆向前小跑几步，等到两人面对着面，心念才发现他明显的瘦了，虽然棱角分明的面容看起来更为清俊许多，可眉眼之间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憔悴。
抓住他的大手，脚下的筏子微一晃动，心念一个不稳，摇摇晃晃地被人带到了怀里。
与前几回很容易就闹了个脸红不同，等到从他怀里仰起头，心念一副嬉皮笑脸：“公子深夜约小女子至此，究竟有何居心？”
苏执低下头，微微皱起眉，“哪里学来的这些胡话？”
心念一本正经地回道：“青楼里的姑娘都这么说。”
青楼？
苏执眉间的褶皱更深，她这几天不是一直待在楚游那里么，怎么会接触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心念见他神情严肃，噗嗤一乐，扭开身子道，“好了好了，我和你说笑的。”
苏执却硬邦邦地掰过她的身子，伸手在她脑袋重重一点：“你见哪个姑娘家如此说笑的，日后再胡说八道，本王定当重重的罚。”
哦。
心念立即嘴巴投降，却暗暗挥着拳头抗议：这人好生没有情趣！
忽略掉她眼神中的‘忤逆’，苏执垂下眼眸，手指轻轻滑过她的眉，她的鼻，最后停在她的脸颊上，“瘦了。”
“还说我，你不也是？”不仅瘦了，还憔悴了。
苏执无声一笑，转过身去轻轻撑起竹篙，筏子就缓缓向湖心荡去。如镜的水面被带起丝丝涟漪，竹篙将沉入水中的月影敲碎，只剩濯濯清辉落在两旁的荷叶上，照得其中硕大的白荷花如青雪一般透亮。等到筏子飘到了湖心，苏执停了篙，牵着心念屈膝坐在竹筏上。
幽幽荷香若有似无地袭来，将空气都蕴上香甜的气味。
心念伸手掬起一捧池水，温热的触感令她惊奇地“呀”了一声，侧头对苏执喜道，“原来是温泉水！难怪这里会有荷花，周围也丝毫不见冬日的寒气。”
苏执将她的裙摆拢紧，以防被溅到竹筏上的池水打湿，望着前方道：“此处是我母妃与父王身前常来避暑赏荷的别院，到了冬日，以防湖面结冰，父王便命人将附近山中的温泉水引入荷池，又事先在淤泥下埋了莲藕，于是便有了一年两季皆可以游湖赏荷的景致。”
心念这才注意到，湖中央竟然有一座竹制的水榭，雅致的小筑隐没在层层荷田间，像一所避世的桃园。虽距离水榭还有好一段距离，可透过周围的灯火隐约可以看清，那些展漏在外的花草十分繁茂，毫无严冬里萧疏的景象。
“为何带我来这里？”心念挽住他的手臂，小声问道。
“念儿，”他的大掌包住她的小手，目光望向前方茫茫水面，“这世间万物更替，每时每刻所看到的景致都有不同，世人眼中春花秋月是顺应自然，可你仍见到了冬日里盛开的碧荷，有些东西顺势而变，”他侧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可有些东西始终都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