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二百二十七年冬,封城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飘了一夜。
次日清晨,骤雪初霁。
大街上挤满了小孩子兴奋的尖叫,雪球不时地砸到行人头上,孩子们更是乐不可支,扮个鬼脸,轰然散去。
直至午时。
走街串巷的路人,酒楼里的食客,神情激昂的说书先生,雪团里钻出的小童……商量好似的聚在市口,将行刑的法场围堵得里外不通。
一则诏书公示如下:
盐运使司李淮,结党营私、谋害同僚,罪不可赦。现查抄府邸,李府上下一百一十七口,男子斩首示众,女子、幼童流放边境,终身为奴。
“要说可恨也真是可恨,贪了上百万两的银子啊,咱们寻常百姓可是几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可要说可怜啊又真可怜,那么小的孩子就流放,看年纪估摸着也就和我家小虎差不多……”一名妇人指着刑场上几个拴着铁链的孩童,不只是该骂还是该痛。
“有啥可心软的,你瞅这府里抄出多少好东西,估摸着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赶上王宫了,这福气啊,算是提前都享尽了!”
“就是,昔日害人今日祸己,这就叫作恶多端,因果报应!”
…………
这种事情,总是愤恨多过同情。
心念自己都搞不懂为什么会来凑这个热闹。她本是漫无目的的出来赏雪散心,可城中所有的人都朝着一处涌去,她便疑惑地跟在后面,到了地方才知道竟是刑场。
杀人啊……
她本就郁郁的心更加烦躁。
心念怔怔地站在人群中,前方通天的哀嚎不知牵动了她哪根神经,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攫住了她。
不是同情,也不像愤怒。
“咋也看不清那狗官是个什么模样?”旁边的人垫着脚,脖子伸得老长。
前面的人听了,回头道:“那些都是家眷,狗官早死了,估摸着这会儿尸骨都凉透了。”
“死了?咋死的?不是今日午时斩首么?”
“我表叔就在法场做事,说这犯官的尸骨已被押运回京了,至于怎么死的……”前面的人也答不上来了。
这种人的死法,别人不知道,心念却太熟悉了。
她与灵雀并肩多年,每次暗杀,她出谋划策,灵雀一招制敌,而那些被做掉的人,少不了这类贪官污吏。她虽讨厌做杀手,但见恶贯满盈之人被灵雀一剑封喉时,也是忍不住地拍手称快。
所以,那个李大人很可能是酒足饭饱后躲在哪里数银子玩,数着数着就把命给数没了,也有可能是晚上出门方便,裤子刚脱一半就去见了阎王。
心念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心绪也渐渐平和。
人群里突然爆出尖叫,大人捂住了小孩子的眼睛。
刽子手大刀落下,几十条人命魂归西去。
红,触目惊心的红。
心念被这红刺痛了眼睛,之前模糊不清的不适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恐惧席卷而至,让她浑身一颤,差点没站稳。
“当年,尹家斩杀的人比这还要多嘞,那血淋淋的人头滚得到处都是,白花花的雪片子被染得通红。”终于有人回过了神,叹息声从侧后方传来。
“尹家确是比李家惨得多,上下一百多条人命,连幼童都未能幸免。赶巧当年也是个雪天……”另一个声音听着苍老些,似乎追忆的事情也十分久远了。
身子忽然抖得厉害,心念下意识抱紧自己。
可那些人越是议论,她越发恐惧。
偏偏又有人悄声提了句“我也听说,尹家被满门抄斩后,护城河里的水都红了好几天哩,当时不少人都说,那是老天在叫屈!”
偏偏,那么小的声音,她又听得清清楚楚。
心脏被莫名的一击,脑袋阵阵眩晕,整个人险些要倒下去。幸好一只手及时拉住她,两人彼此借着力,才勉强定在打滑的冰面上。
“第一次看杀人吧,难怪吓成这个样子。”
有点熟悉的女声,可心念无暇辨别是谁,她推开那人的手,直接蹲在地上,眼睛盯着脚尖,大口大口地喘气平息。
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惧,就算是在空绝谷那个满是杀戮的地方,她都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惧。
雪花又纷纷洒洒扬起来,周围的人渐渐散去。
女子抖落大氅上的雪片子,撑起一把伞。
许久许久,伞下的人才慢慢起身,看清来人,满脸诧异:“索雅公主?”
“缓过来了?”索雅凝视着她,轻轻一笑,“见你也是颇为爽快的性子,不想胆子竟是这般小。”
真巧,她头一回出府就遇到了熟人,还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一个知道她全部秘密的熟人。
心头阴霾还未完全散去,心念顺着她的话讷讷道:“让公主见笑了。”
索雅笑意未敛:“热闹瞧完了,有空陪我喝杯茶吗?”
妙音阁。
丝竹管乐奏出奢靡之音。
楼下大厅,衣香鬓影,笑语晏晏。楼上雅间,三杯茶下肚,方才的恐惧才算是勉强平息。
说是喝茶,桌子上又添了几样点心,一壶温酒。
索雅望着窗外,“中原的雪景虽比不上草原上的壮阔,却风雅有韵,意趣横生,的确比我想象中美很多。”
外面,雪飞云暝,玉树银花,翘首低盼间,粉装玉砌,皓然一色。
心念也被此景所震,直到索雅递来一杯茶,视线才飘回屋子里。于是,一面用茶温着手一面问道:“公主也是出来赏雪的吗?”
“我是出来买药的”,索雅见她神情困惑,轻飘飘的解释:“息子药。”
心念怔怔地看着她。
想到她与太子似乎新婚不久,她脱口道:“殿下对你不好吗?”只是话一出口立觉不妥,事关皇族子嗣,若非情伤未愈,哪个女子敢如此犯险。
于是抱歉地道:“公主……”
果然,索雅事不关己的笑笑:“好,好到不能再好,只可惜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心太小,小的只能装下一个人,却又不是对方。”
心念一愣,原来,子瑜也有了意中人。
“公主,那种药,吃多了伤身。”她斟酌着,小心翼翼地劝慰。
雪如飞絮,无声而落。
索雅斟了盏酒,自顾饮尽后粲然一笑:“不说我了,你怎么样,你的意中人知晓你的心思了?”
本来还打定了主意不去想那个人,岂料索雅话题一转,心念满脑子又是早上和苏执斗气的画面。
天寒地冻,她端了碗辣子面给他暖身。
谁知他尝也不尝,就冷着脸道:“这面味道太呛,本王喜清淡。”
一番心意换来人家一顿嫌弃,她多少有点受伤,咕哝了句:“你不爱吃,有人爱吃。”她记得雨詹就和她一样喜辣,还有随易,每顿都是无辣不欢。
苏执的脸色却越发难看:“吩咐容妈,换了府上的厨子。”
她本想说这是她的手艺,可他的态度让她一点心情都没有了。
她又没在饭里下毒,他干嘛一脸嫌弃。
“不吃就不吃,用不着换厨子!”她端起面,扭头就走。
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
咣当一声,杯子沉沉的搁在案上。
心念手一缩,躲过了溅出来的茶水,却没躲过索雅意味深长的笑。
“我方才在想府里的猫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发脾气,一时出神,让公主见笑了。”她挠挠头,脸上堆着顽皮的笑。
索雅险些被茶呛到,堂堂安陵王,竟被人比做小猫。她轻咳了下:“那安陵王府上的猫为什么会发脾气呢?”
明知被人窥了心思,心念却也不羞,眼珠子转了一圈,一本正经地道:“我估摸着,可能是思春了。”
噗。
索雅真的被茶呛到了。
眼前的人,性子里透着孩童般的顽劣,如绿珠般可爱讨喜。回想那日山林被她撞破秘密,又觉此人行事有着非常人般的机警和睿智,纵然她从小就耳濡目染地学会了怎样察人于微,可此时也真有些看不透她了。
可即便看不透,却没来由的对她好感渐浓。
于是笑着摇摇头:“世人都说安陵王性子极冷,再国色天香的女子都入不了眼,原来是没有遇到姑娘这样的……”她回忆着那个中原人常用的词,“可心人。”
心念这才有些面红:“我只是个丫鬟,公主就不要打趣我了。”
不知为什么,这个塔萨公主总让心念想起灵雀。她同灵雀一样漂亮,一样英气,甚至脸上都是一副被心事塞满的冷冰冰,唯一不同的是,一个陷入情伤,难以自救,另一个么……好像还不知道情为何物。
可不管怎样,和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十分舒坦。
对面,一只茶盅高高举起:“布仁特索雅,你可以叫我索雅。”
心念一愣,忙笑嘻嘻地递杯过去:“我姓李,李心念。”
二人眼中都盛着喜悦,视线相碰,很有默契地笑起来。
青衣女子抱着琵琶立在门外,心跳有些快。
伸手,叩门,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用尽极大的勇气。
听到一声“进来”,她深吸一口气,款款而入。
“不知二位姑娘想听什么曲子?”她施然一礼,轻轻开口,眼睛扫过相对而坐的女子。一个身着狐裘大氅,异族装扮,一个身着藕色裙袄,馆一支梨花髻。
显然,她是奔着前者而来。
索雅和心念对视一眼,双方都摇摇头。
“我们没叫曲子,你搞错了。”索雅侧过身,疑惑地瞟了她一眼。
女子有些心虚,避开她的眼神,以琵琶遮去半面:“依稀记得二层的客人点了一曲《凤求凰》,当是我记错了。”她思量了会儿,又道,“近日,馆里新排了不少曲子,二位可要点上一曲?”
“不必了。”索雅盯住她,声音透着生冷。
女子抱紧琵琶,低头欠身:“那便不打搅了。”她走得太急,一开门就与外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蔓娘,怪不得我四处都寻不见你,原是躲到这里来了。钦天监的张大人来了,点名要听你的琵琶。”另一个声音听起来如释重负。
“我这就来。”她匆匆下楼,心中尽是涩然。
那个公主,与她想象中大为不同。几分秀丽,几分英气,有着中原女子不可比拟的洒脱、傲然,加之成婚后还保留着异族的妆容和服饰,令她举手投足间都难掩贵气。
难怪,她入府时,他竟亲自骑马相迎,难怪,坊间盛传太子对侧妃恩宠有加。
这样的女子……
蔓娘啊蔓娘,既然早就料到如此,你又何必这番自讨没趣。
她抱起琵琶,苦笑着推开另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