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连着几天都梦见同一个场景。
便是那日她站在小筑广阔的天台之上,星星点点的烛盘被潺潺水流轻轻捧起,烛光点亮了绿油油的荷叶,硕大的莲花像河灯一样飘浮在水面上。偶有一瞥,那些并不合时令却开得极为旺盛的花木也展露在夜帐之下,混着令人痴醉的幽幽荷香,静静地恣意生长。
眉目如画的男子从背后环上她的腰,温热的呼吸洒落在她耳边。
念儿。
念儿。
他一声声轻唤着她的名字,说着她懵懵懂懂的情话。
被他暗哑的嗓音蛊惑了,她反手箍住他的腰,脑袋里的经矜持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的唇一落下,她的身体骤然烫得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烧起来。
他的吻滑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她的颈,一路辗转,最终定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前……
啊啊啊!
眼睛蓦然睁开,心念猛地翻身坐起,懊恼地砸了下自己的脑袋。真是着了魔道了,明明只是一同赏荷,怎会惹得自己夜夜春梦缠身!坐在铜镜前,还未退去的羞耻感已经让她的耳朵红透了,可一想到梦境中某人的温言软语,自己快要冲破胸膛的心跳,眼睛里还是染上了点点笑意。
日子轻快滑过,转眼又是一个温暖的阳春三月。
随着肇事舞女云姬被捕获,城中关于冤魂索命的流言也悄然而止,一场意外在太子殿下妥善的处理下日渐平息。业王为此圣心大悦,将更多的朝政分于太子处理,并犒赏了一干与此事相关的大小官员,就连御医署也因丰厚的赏赐而喜笑颜开。
至此,没有人再公开地提起这件事情,尹家的案子就好像冬日里一阵仓促的冷风,在日渐回暖的空气下,还没有形成气候就已经戛然而止。
一切都在人们的期盼下归于太平。心念推开窗子的一刹,满满的阳光打落在她红扑扑的脸颊上,异常温暖。仅一墙之隔的竹林被暖风摇得沙沙作响,露出令人望之欣喜的青葱新色。
可苏执似乎变得更忙了。早出晚归的日子越来越多,一连数天见不到人也十分正常,即便是人在府上,大多时间也是待在书房里。
同沉寂在墙上的伏羲琴一样,心念闲暇的时间也多了起来,很多时候,看着那扇被烛火映亮的窗子,她只能亲手炖一些补身的药膳送过去,可往往等她的药膳炖好,他已经在软榻上睡着了。
香炉中燃着熟悉的味道,一团细小的青烟悠然辗转,盘旋直上。塌上的人一动未动,似乎已经睡沉,月色从窗格间簌簌钻进,驻留在他俊朗的脸颊上。
心念将药膳搁置桌上,望着那双清淡的眼睛默默一叹。
世人只道安陵王年少有为,乃不可多得的希世之才,又有多少人知道,一个并非业王亲生骨肉的皇子,为了在风云变动的朝局之上稳住一席之地,要付出多少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与精力。而古往今来,皇族之中,木秀于林者,又有多少逃得过大风的折杀。
那些看不见的锋芒,如蛰伏于万年冰湖下的激昂利剑,一着不慎,便会破冰而出,取人性命于无形。
纵然这些东西他从未对自己说过,她也从未想去探明他的立场,可每每目睹他清瘦疲惫的身影,她心下总划过一丝怅然。
既然无力为他遮挡料峭的寒风,便只好做一支温暖他的火烛。
“在想什么?”软塌上突然传来声音,心念一低头就见到他温软的唇角。
某人无辜地朝着桌角努努嘴:“在想今晚的药膳,是不是又要浪费了。”
苏执支起身,触及她冰凉的小手,眉心微微卷起:“现在才什么天气,就穿得这样单薄,小心得了伤寒。”
想着府上的丫鬟们早在她之前就兴冲冲地换上春装了,心念眉梢一挑,对此不以为然:“得了伤寒也无妨,我自己就能开方子抓药吃。”
苏执摇头一叹,将她一只手拢入自己的袖中暖着:“近日朝中事情繁多,我会很忙,若是觉得无聊,就找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做。”
心念眼珠子转了一圈,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有些赖皮地道:“可我喜欢的事情就是陪着你啊。”
苏执轻笑了下,眼睛像是被月光照亮了,只一瞬,又稍稍暗下去,淡淡地道:“王上赏赐了许多珍稀的药材给楚府,你没兴趣去看看么?”
“真的?”某人的胃口一下子就被吊足了,亮晶晶的眼睛眨巴几下,短暂的平静后还是难掩兴奋:“的确该去拜访一下师傅了,等我从楚府里研究出更好的药膳,就回来做给你吃。”
她这几日怎么总想着药膳?苏执低头看着自己,他很像病人么?
最终,还是揉乱她额间的碎发,有些压抑地说道:“好。”
……
楚府实在无愧于药材宝库之称,心念几乎可以在此找到医书中所记载的任何一味药材。埋首于富庶的医药资源中,某人不知餍足地拟出一道又一道对抗瘟疫的方子,完全忘了研究药膳的本意。
暮色四合时,心念才从楚府出来。想到苏执今晚又有应酬,便婉拒了楚府豪华的马车,决定沿着街市走路回去,顺便再去尝一尝那碗她念了好久的辣子面。
街灯一片片地点亮,大街上人影纷杂,叫卖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过年一般热闹。一碗辣子面驱散了晚间的凉意,花花绿绿的灯光打在脸上,吃酒划拳的嘈杂传入耳中,心念只觉得生活是如此的安然恬静,就好像她真的只是在市井街巷中长大的普通孩子,而并非一个幼时痛失双亲、历经十年磨难后又逃出来的杀手。
穿过条条街巷,望着层层灰墙青瓦,一些模模糊糊的场景又复现眼前,她以前的家,是否就藏在这其中一处?
终于还是回到了主街上,三月的夜晚到底是有些寒凉,可女孩子们多爱美,极少有人再穿着臃肿的冬装出门,比肩而过者不乏诸多靓丽的身姿。
心念一袭素白襦裙,刚入市口,就见闹哄哄的人流一波接一波地涌向一处。拦下一人问了才知,今晚是妙音阁三年一度的琴伎大赛,作为封城最大的艺馆,当红的民间艺伎都将云集于此,据闻拔得头筹者非但身价爆增,更有机会得到达官权贵们的垂青,再幸运些,被招致府中荣升为夫人也是极有可能的。
见那人说得神采飞扬,一脸热切,秉着突来的兴致,心念步子一转,决定去凑一回热闹。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此时已座无虚席,就连走廊与扶梯上也影影栋栋地站满了人。靠前排的好位子早已被人重金揽下,心念卯足了劲才在人群中挤到了一个视线相对好些的角落。
等了好一会儿,丝竹管乐之声才悠然响起。望见鱼贯而出的佳人们,男人们则爆出兴奋的口哨和呐喊,心念预见性地往里挪了一**,避过了飞溅而来的吐沫星。
此类规模的艺馆,心念只进过一回,那次还只是喝茶,并没有点什么曲子,所以台上那些姹紫嫣红的艺女她一个都叫不上名字。她甚至在想这样的比赛,就如同青楼里选花魁是一个意思吧,只不过一个是拼姿色,一个是拼琴技。
可听了两场,就不免失望起来。
明明有些人的琴技已算上乘,可台下却反应寥寥,而有些人的琴技实在普通,只因媚态华服,叫好声便久久不衰。虽说比的是琴,众人的兴致却是在‘色’不在‘艺’,真正留心曲子技法的人少之又少。
心念愈发觉得无趣,在人群找了个空隙,抬脚便要离开。
只是身子还未挤出去,步子就钉在了地上。她的目光,同周围的几名女子一样,被相携而来的一双身影牢牢吸引过去。
男子身着常服却盖不住一身风华,加之容貌出众,举止雅然,一时间,像是水滴入了油锅,周遭的女客们忍不住噼里啪啦地大肆议论起来。
心念的身旁不知何时挤过来一个胖妇人,只听她极为夸张地暗呼一声,又急忙抓过身旁同伴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你快摸摸,我的心还在不在了?”
同伴见她又犯了痴,递了个白眼过去:“定然是不在了,你的心上个月不是已经给了安陵王了么?”
胖妇人假意推了她一把,带着民间妇人独有的泼辣:“那是上个月了,现在老娘换口味了,最偏好这种既俊俏又温柔的公子哥儿!”
前头,几个未出阁的少女也是眼睛不离一处,只是言语不敢那般豪放,“那个就是景公子么?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不知他身旁的女子是何人?”
胖妇人似乎这才留意到男子身边还跟着一条倩影,眼睛一横,妒意分明地道:“那个蔓娘进妙音阁也没几年,琴艺与样貌皆不是十分出众,也就身段能将就看看,真不知那俊俏公子看上她什么了?”
同伴见惯她一副争风吃醋的样子,掩嘴笑道:“说不准人家就看上她的身段了……”
胖妇人被这话戳了心窝子,身子一扭,郁郁地闭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