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窈的手受伤了,原本打算回家过暑假的陆听棉就把机票退了,留在学校里照顾她。她养了半个月伤,手腕才勉强能活动,但还是拿不了太重的东西。
假期过去了一半,学校里没什么人,白天和晚上都很安静。
昨晚下了一场雨,宿舍楼下的那条路上落了一大片梧桐叶,雨水滴在水坑里,荡开一圈一圈的波纹。
邢窈站在阳台上。
陆听棉接完电话后往外面瞟了一眼,看到空气里飘着白烟就要骂邢窈。可她突然想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今天是赵祁白的生日。
以前赵祁白过生日时,即使再忙也一定会抽空回家。过生日的人是他,收到礼物的人却是邢窈。
雨下大了,邢窈掐灭了烟回屋,声音有些哑,问陆听棉:“沈烬要过来?”
“你听见了?”陆听棉给她倒了一杯水,道,“他晚上八点到,一起吃顿饭吧?”
“嗯。”邢窈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陆听棉是大导演陆川的女儿,沈烬的母亲慕瓷则是被陆川捧红的。陆听棉和沈烬是青梅竹马。陆听棉高考结束后,填志愿的时候填了N大,两人就开始了异地恋。
两人虽然不在一座城市里,但沈烬有事没事就来南城。二人见面其实很频繁,有的时候一刻都分不开,吵起架来又谁都不让谁。陆听棉无数次单方面宣布分手,次次都被沈烬拒绝了。
邢窈换了一个又一个男朋友,陆听棉还是只有沈烬。
晚上六点多,陆听棉先去机场。
邢窈出门前照常往家里打了一通电话。
沈烬在南城有朋友,晚饭后组了个酒局。陆听棉也是个爱玩的人,沈烬从不约束她。她若喝了酒,他就滴酒不沾。
参加这场酒局的人,邢窈都认识。而且有沈烬和陆听棉在,她可以放心地多喝几杯酒。
“三点钟方向,穿黑色衣服。”
胳膊被身边的同事撞了一下,秦谨之抬头看过去。
科室里来了几个新员工,都是刚毕业的。领导组织大家聚餐,秦谨之是下午四点出手术室的,空腹喝了两杯酒,胃就有些不舒服了。
酒吧里有人求婚,气氛高涨。周围热闹、嘈杂,秦谨之隔着人群,看到了坐在一群男人中间的邢窈。
离她最近的那个男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正低头跟她说着什么。
同事说:“还记得吧?就是上个月在‘渡口’跳舞的那个姑娘。”
其实在秦家见面之前,秦谨之就见过邢窈。
“渡口”是南城的一家酒吧。
那天,秦谨之刚从国外回来,朋友给他接风。酒吧里越晚越热闹,大厅里传来一阵阵尖叫声,秦谨之被堵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全场的焦点。
她缺钱?
她那天可是请全场的客人喝了酒的。
“算是我的病人,说起来也巧,她的手腕脱臼了,半夜一个人去医院,那天刚好是我在急诊室值夜班。”同事刚才还在找借口要提前走,现在却半句也不提了。同事抽完一根烟,准备去跟邢窈打招呼。
秦谨之沉默地收回视线,擦了擦手背上的酒渍。
同事已经起身了。
“你好。”同事对邢窈道。
“杜医生。”邢窈虽然醉了,但还没到人事不省的程度。
周围太吵,她听不清杜医生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在告诉她,不应该喝酒。
旁边传来一阵笑声,邢窈注意到了。
杜医生有些尴尬地道:“那几个是实习生,年纪小爱闹腾,没别的意思。”
邢窈不经意地看过去,却有意料之外的收获。
“杜医生,坐在最左边的那个也是实习生吗?”
“他是我的同事。”
“哦,是同事啊,他喝酒了吗?”
“我们都喝了一点儿,但我们的身上没伤。”杜医生再次提醒她,“少喝酒。”
邢窈放下酒杯,道:“好吧,听医生的。”
杜医生跟邢窈打完招呼后回到自己那桌,刚才起哄的几个男生围在他的身边,秦谨之的周围就空了。秦谨之看手机,邢窈看秦谨之。
这几分钟里,有两个女人主动与他说话,他拒绝的方式一模一样。
沈烬在和朋友谈事情。陆听棉从洗手间里回来后和邢窈坐在一起,这才发现邢窈的心思跑远了。陆听棉无论问什么,邢窈都要反应一会儿才回答,而且回答得心不在焉。
陆听棉顺着邢窈的视线看过去,也愣了一下。
陆听棉即使知道对方不可能是赵祁白,心里也无法平静。她再看几眼,等男人抬起头后,屏住的那口气息才慢慢呼出来。陆听棉有一种刚才那一瞬间是自己眼花看错了的感觉。
“窈窈……”
“怎么了?”
“你……”陆听棉欲言又止。
陆听棉又想:你不会认错人了吧?连我看着那个男人的侧脸,都能立刻想起赵祁白,更何况是窈窈?
她偏偏今天遇到了这个人。
邢窈从小就不爱笑,长大后看起来越发高冷。陆听棉觉得她对所有人一样:你高攀不起——唯独赵祁白特殊。
邢窈不知道,她此时的眼神有多让人心动。
陆听棉的直觉告诉自己,大事不妙。
“窈窈,刚才那个医生说喝酒不好,你的手疼不疼啊?我和沈烬先送你回学校吧?”陆听棉道。
“你们先走,”邢窈垂眸,揉了揉手腕,道,“不用管我。”
这种情况下,陆听棉哪儿能放心让邢窈单独待着?
“还是一起走吧,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电灯泡,不差这一天。”陆听棉又道。
邢窈看着第三个女人拿着酒杯走到秦谨之的面前,这一次,他多说了几句话。女人把手机拿出来,大概是在向他要联系方式。
陆听棉的视线在邢窈和被邢窈看了好久的男人脸上来回打转,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他们似乎认识,或者见过面,否则他不可能无动于衷。连他身边的人都因为邢窈的目光而频频往这边看,杜医生甚至被几个实习生调侃得脸都红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但陆听棉看出来了,他应付那个女人时并不走心,点燃的那根烟也只抽了一口。
不知怎么了,陆听棉忽然想起了邢窈进医院的事。那天晚上,她虽然做什么都不方便,手腕也很疼,洗漱完爬上床的时候还差点儿摔下去,但心情很好。
如果那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帅哥就是他,就真的应了那句话:人不可貌相。
看起来冷冰冰的男人,下手却那么狠。
陆听棉试图再努力一次,对邢窈道:“窈窈,沈烬早就习惯了在带走我之前送你回家。就算今天晚上我陪你,他也不会有意见的。”
邢窈眨了眨眼,道:“我的意思是,你和沈烬有点儿影响我。”
陆听棉:“……”
看吧,她果然猜对了。
邢窈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若还留下来碍事,那就不是真姐妹。
即使陆听棉不想走,沈烬也会把她带走。她盯人的架势都快让几个朋友误会她要当场劈腿了,但沈烬从头到尾没有看过那边的人一眼。
直到上了车,沈烬放在她腰上的手才用了点儿力气。他问:“陆听棉,你有什么想法?”
“别吃醋了,有想法的人不是我,是窈窈。”陆听棉还是不放心,“不行,我得再回去看看。”
沈烬把陆听棉按在车里,语气明显缓和了很多,对陆听棉说道:“她都赶你走了,你还不懂?你又不是她妈。”
“我悄悄地看。”
“看我吧,你随便看。”
沈烬让司机开车,陆听棉只好作罢。
他们离开二十分钟之后,邢窈才起身。
那天晚上,在秦家附近,她有五分钟的耐心,但今天耐心很足。因为她知道秦谨之不会在里面待太久,并且一定会单独出来。
秦谨之走出酒吧的时候,是二十三点零七分。他在转角处停下脚步。
邢窈站在离他几步远的路灯下,任晚风吹动她散开的长发和飘逸的裙摆。街边人来车往,她偏着头轻轻地笑了一声,对他说道:“秦医生,真巧啊。”
和上次一样,她装得很敷衍。
秦谨之沉默着,等着听她说下一句话。
“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她停顿了片刻,但不是犹豫,而是等路边的人走远。
落在地面上的影子很长,她的视线顺着秦谨之脚边的阴影往上,很直接地落在他的唇边,她问:“接吻吗?”
风里夹杂着细雨,秦谨之颀长的身体立在灯下,夹在指间的香烟透着点点火光。白色的烟雾漫过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和腕上银色的手表,慢慢散到空气里。
邢窈穿得少,裙摆随风摇曳,纤细的腰肢轮廓被清晰地勾勒出来。
对视半分钟后,秦谨之把烟蹍灭,平静地反问她:“床上如何?”
邢窈:“……”
秦谨之面不改色地道:“你若点头,我便吻到你满意为止。”
邢窈怔了一下,很快回过神。她撩动长发弯唇浅笑,余光越过秦谨之的肩头,看到了刚才跟着他从酒吧里出来的男人。
男人看过来时,邢窈往前走了几步。
她踮起脚,靠近秦谨之。
在旁观者看来,他们是在亲吻,但她的唇和秦谨之的侧脸之间隔了一根手指的距离。她的呼吸浮动在他的脖颈间,带起一阵躁热感,即使在湿气蔓延的细雨里,那股热意也在催发着一簇火焰。
她叹了一口气,问他:“激我呢?”
他还是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单纯的接吻有什么意思?”
邢窈眼里的笑意是最真实的反应,秦谨之最后喝的那杯酒有问题。她的目光始终在他的身上,她将那个男人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酒吧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但她没想到第一个对他起色心下黑手的竟然是个男人。
“好呀,”邢窈没有考虑太久就回答了,“那就做点儿有意思的事情吧。”
秦谨之面不改色,握住她不久前脱臼过的那只手,阻止她的动作,问她:“酒店还是我家?”
他控制着力道,目的并不是让邢窈疼。
她顺势往他的怀里靠,回答道:“酒店。”
两人上了同一辆车,那个站在酒吧外左顾右盼的男人才讪讪地离开。
经过第五个红绿灯路口后,车从一家酒店的路口开进了地下停车场,停稳后,代驾司机下车离开,车里的光线彻底暗了下来。
邢窈低着头解安全带。秦谨之倾身逼近她的同时,一只手覆上她的后颈。
她上了车,就等于答应了即将发生的事。
杜医生跟她打完招呼回去之后,每隔几分钟就有人坐到他的旁边,旁敲侧击地问她的名字,听完又问是哪个“窈”。杜医生说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窈”。
黑暗中,两人的呼吸纠缠、混合,丝丝缕缕绕成一个包围圈。已经很近了,他只需要稍稍低头就能开始这个吻,但竟停住了。邢窈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也不想知道,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将他拽近。
她的牙齿撞到了他的下颌,她就沿着他的下颌往上吻。
秦谨之不为所动,反压住她放肆的右手,这个动作算不上回应。
就在邢窈以为他要把她扔下车的时候,主动权被他夺走。
车里的空气开始升温。
秦谨之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在作祟。那口有问题的酒他明明没有咽下去,可现在连下车到酒店的前台开间房的耐心都没有。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搅散了热意,也把邢窈从一片混沌中拽了出来。
秦谨之的唇还贴在她的耳后。
“不好意思,我接一下电话。”邢窈一边说,一边推开秦谨之下了车。
一辆车开进来,刺眼的灯光从车头扫过,照着站在车窗外的人的身影。秦谨之收回视线,拧开剩下半瓶的矿泉水,仰头喝了几口,身体里翻涌的燥热感慢慢消失。
电话是爷爷打来的,这比任何醒酒茶都管用,邢窈再次想起车上的秦谨之时已经是十分钟之后了。
车里的那股燥热早已冷却,他没说话,邢窈也知道她刚才突然叫停很扫兴。
秦谨之重新叫的代驾司机到了。邢窈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回到车上。
“住哪里?”秦谨之问。
“学校有门禁,太晚了我回不去了。”邢窈轻轻地擦掉他下颌处的口红印,补充道,“我没带身份证。”
秦谨之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邢窈继续帮他整理衬衣的领口,又说道:“我的朋友今天要陪男朋友,顾不上我。”
她的话,他分不清是真还是假。
半个小时后,代驾司机把车停在了秦谨之住的地方。
邢窈身上的裙子只是有点儿皱,还能穿,但遮不住锁骨处的红印,幸好电梯直接到了十六楼。
鞋柜里没有女款拖鞋,不合脚的鞋穿着不舒服,她便光着脚进了屋。
客厅里很整洁,但也没什么烟火气。
邢窈走到厨房里,打开冰箱,里面只有酒。
身后传来脚步声,邢窈回头,见秦谨之换了一身衣服,短发有些凌乱,银框眼镜缓和了眉目间的攻击性,使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温和之色。
“附近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厅,可以送餐。”
“我不饿,是想给你做点儿吃的。”邢窈在柜子里找到了米,道,“胃不舒服就喝粥吧。”
秦谨之平时很忙,上班时不是在手术室里就是在去手术室的路上,只有休息的时候会自己做饭。厨房里该有的东西都有,他这周排了满班,就没让阿姨买菜。
他看着邢窈舀了两碗米之后还觉得不够,又加了一捧,最后蒸出了一锅米饭。
邢窈也没想到会这样,沮丧地道:“我重新……”
“不用了,”他把脚上的拖鞋脱下来,留在厨房门口,转身往外走,边走边说道,“去洗漱,洗手间里的毛巾和牙刷都是新的。床单周一刚换过,衣柜里的衣服随便穿,早点儿休息。”
拖鞋里残留着他的体温,邢窈穿上后,脚后跟处空出了一大截。
她洗澡只用了十分钟。
衣柜里只挂着几件夏装,全是白色的T恤和衬衣,邢窈随手拿了一件。
这间房间是次卧,她出去的时候,秦谨之在阳台上抽烟,从十六楼望下去,万家灯火只剩星星点点的光亮。
将烟拿走,不等秦谨之转身,邢窈就踮起脚想要吻他。他往后退,但她比那晚在秦家小区大树下的时候更大胆。
秦谨之抿紧唇,她的手腕细得如果他的力气再大一点儿就会折。
“邢窈。”他那深沉的嗓音里有警告的成分。
“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她的鼻子凑近闻了闻,他的身上除了有和她的身上一样的沐浴露的香味,只有一点儿烟味,她并不讨厌,“但不喜欢你这么凶。”
夜深了,城市的喧嚣与燥热消失了,高楼之下万物如蝼蚁,灯光忽明忽暗。
邢窈能感觉到他的吻技比在车上时好了很多。很快,她就有点儿呼吸困难了。
身后是空旷的黑夜,她好像要坠下去了。
“我睡哪间房间,浴室左边那间吗?”她轻声问,是拒绝再吻的意思。
说不清是酒精还是欲望本身在作恶,第二次被叫停,秦谨之耐心不足。他一口咬在她的脖子上,回答道:“主卧。”
邢窈笑了笑,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问:“你家里应该没有那个吧?”
秦谨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问她:“哪个?”
她很惊讶地道:“你真的没谈过恋爱啊?”
秦谨之:“……”
“晚安。”邢窈在他的唇角上亲了一下,拢起身上那件松松垮垮的衬衣走进客厅。
她顺手捡起沙发上的手机,看到了陆听棉发给她的微信消息。
陆听棉问她怎么样。
邢窈关上次卧的房门,靠在门后回复:“就那样。”
陆听棉刨根儿问底儿:“‘就那样’是什么样?”
邢窈想了想,回复道:“有点儿可爱。”
陆听棉沉默了。她无法想象“可爱”这个词,竟然能用在那位看起来有点儿手段的男人的身上。
邢窈不认床,但怎么都睡不着。
早上六点左右,医院的急诊室里收了一个病人,病情比较复杂,秦谨之需要参加会诊。同事给他打电话,通知他八点开会。
秦谨之洗漱完走出卧室时,次卧的房门开着,于是往里面看了一眼。床上整洁、干净,和昨晚没什么差别,不像有人睡过的样子。
原本放在圆桌旁边的藤椅被搬到了阳台上,阳台的角落里有一个空酒瓶。
她是没睡,还是起得早?
“早,”邢窈从厨房里探出半截身子,跟他打招呼,“你起床的时间正好,过来帮我一下,东西有点儿多。”
她看到秦谨之已经换好了衣服,连手表都戴上了,以为他没空吃早饭,于是问他:“急着出门吗?”
“不急,有吃早饭的时间。”秦谨之没睡好,在同事给他打电话之前就已经醒了。
他走过去帮忙,一眼就看出了只有那锅粥是邢窈煮的,其他几样全是从附近的小吃店里买回来的。
“我不太会做饭。”她脸上的表情很坦然。
“这不是必须会的事。”
“那你会吗?医生那么忙,应该很累吧?下班后还有精力自己做饭吗?”
“偶尔,也不经常做。”秦谨之尝了一口粥,有昨晚的前车之鉴,因此对这锅粥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煮熟了就行,入口却是出人意料的软糯香甜。
邢窈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只给自己买了一杯冰咖啡。喝咖啡能提神,她平时早起上课时,也都是简单地凑合一下。
她没动筷子,一只手托着下巴,看着秦谨之吃。
“你很适合戴眼镜。”她说。
秦谨之盛了一碗粥,放到她的面前,把那半杯冰咖啡拿远。
她也不生气,脸上还多了点儿笑意,继续说道:“很帅。”
邢窈没化妆,五官精致,眉眼弯弯的模样与平时相比少了一些距离感。美人在骨不在皮,秦谨之是骨科医生,职业原因,看人的第一眼是看对方的骨架。
她不只是线条优越,骨相也漂亮。
雨后天气放晴,秦谨之当初买这套房子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它采光好。阳光柔和地落在她的身上,显得她的唇色很浅,皮肤更是白得发亮。
他低头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还有十分钟可以浪费。
“邢窈。”
“嗯?”
“你的‘窈’是哪个字?”
“嗯……”她一边捏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碗里的白粥,一边回答道,“就是‘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的‘窈’。”
其实前四个字就足够了,她却慢悠悠地念了一句又一句。
餐厅里安静下来,因为秦谨之吻住了她。
她的右手被他握住,手腕压着什么东西,可能是他的眼镜,邢窈温顺地张开嘴,缠绕,分开,再亲密地吻到一起。
比起昨晚的,这才算吻。
几分钟后,秦谨之站在水池前收拾碗筷。邢窈靠在椅子上看他,藏在碎发里的吻痕,颜色比早上刷牙时照镜子那会儿更深了。
她早早进了厨房,是为了弥补昨晚那锅失败的粥。他缩短吃早餐的时间,是为了继续昨晚在阳台上被叫停的那个吻。
二人一起走出小区。秦谨之去医院,邢窈回学校,向着相反的方向各自前行。
他们既没有互相留电话,也没有交换其他的联系方式。
沈烬要在南城待一段时间,陆听棉陪他住在酒店里。
邢窈一个人留在学校里没什么意思,白天待在图书馆里,晚上就被陆听棉拉着参加各种酒局。陆听棉的交际圈十分广泛,从“网红”到模特,从十八线艺人到流量明星,只要她想,每天都有人乐此不疲地围着她转。其实她的心里清楚得很,大部分人讨好她的最终目的就是想见她爸,但她从不戳破这层窗户纸。毕竟她也只是闲得无聊图个乐子,邢窈也一样。
在陆听棉以为邢窈已经忘记秦谨之的时候,这两个人又见面了。
N大比别的大学开学晚一些,大一的新生还没结束军训就入秋了。
天气不再像夏天时那样燥热,风也变得温柔了,尤其早晨和傍晚,气温很舒适。
迎新晚会是每年开学季的传统,学生会的成员早上就开始在操场上搭舞台,为了达到最佳的效果,一次又一次地调试音响和灯光设备。晚上六点才开场,下午三四点钟就有学生陆陆续续地到了操场上。
太阳落山后,天色渐渐变暗,气氛却越来越热闹了。
邢窈要表演节目,刚到操场上就被负责人叫去后台做准备了。
其实她原本没想参加。物理系整个大四年级一共十个女生,隔壁班的一个男生跳舞需要搭档,邢窈又是女生里唯一会跳舞的。那个男生在开学之前就找过她,当时她没有答应。但男生锲而不舍,越挫越勇。开学后,不管邢窈出现在哪儿,他都会跑过去。二人的身影从图书馆到食堂,再到宿舍大门口,连陆听棉都倒戈了,跟他一起劝邢窈。
陆听棉的理由:在毕业之前留下点儿什么。
青春很快就过去了,留下一些回忆,以后再想起这段时光时,脑海里不至于一片空白。
邢窈总觉得这三年漫长又空旷,可回头看,又好像只是一眨眼的时间。
别人说十句都比不上陆听棉说一句。邢窈答应之后就开始练舞,练了一个星期,和男搭档配合得就很好了。
邢窈跳开场舞,陆听棉去拿横幅的时候耽搁了一会儿,等到操场时,舞台的周围已经围满了人。她根本挤不进去,只能站在后面,指挥沈烬把横幅举高。
灯光在幕布上投出两个人的影子,一男一女,音乐声响起时,气氛瞬间被点燃。
邢窈的身材没话说,连头发丝都在散发魅力,引得陆听棉跳起来尖叫。沈烬被迫举着横幅,头上还戴着和陆听棉同款的粉色猫耳朵发箍。
“真热闹。”周维听着音乐声,忍不住往操场的方向看了几眼,对身边的人道,“学校现在在举办迎新活动,秦医生很久没回来了吧?我带您绕过去看看?”
秦谨之受邀来N大给医学院的研究生做学术报告。周维是秦谨之他们科室里的实习生,也是N大的学生,对N大的各个地方很熟悉,就跟在秦谨之的身边帮忙了。
节奏感十足的音乐声都传到学术报告厅外面了,隐约还能听到一阵阵喝彩声。
听完报告的学生们出来后连晚饭都不吃,直接往操场那边跑。
秦谨之本科毕业后就出国了,记得以前在N大读书的时候,每年迎新季的晚会也都办得很精彩。
“走吧。”
“那我看一下节目单。”周维兴奋地跟上去,道,“是邢窈跳开场舞!”
秦谨之已经看见邢窈了。
舞台上的邢窈穿着一套颇具学院风的短裙,虽然每个动作看起来简单、随意,但把“性感”这两个字演绎到了极致。
妖而不媚,大概就是她这样了。
“咱们来得晚,只能站在这儿。”周维想用手机录一段视频,但碍于秦谨之还在旁边,不太好意思,“她是我们学校的校花,物理系的,跟我同一届。我们虽然做了三年校友,但我没见过她几次,转眼就快毕业了。”
周维瞪大眼睛,盯着舞台上的那对俊男美女,道:“那个哥们儿不会是要当众跟邢窈表白吧?!”
连主持人的声音都被四周的惊呼声淹没了,秦谨之自然也看到了舞台上正发生的一幕。表演结束后,男生不知道从哪儿捧出了一束花,拦住了准备下台的邢窈。
“追她的人很多?”秦谨之问周维。
“嗯,很多,不只我们学校里有,附近的几所大学里也有人追她,但邢窈太难追了。她还没分手的时候,想着挖墙脚的人就基本没断过。听说她家里很有背景,有钱又漂亮,还很优秀,像我这种各方面条件都一般的男生高攀不起,连追都不敢追。”
那个男生提前跟自己的朋友打过招呼,一群人又是鼓掌又是吹口哨起哄,带动其他同学一起营造气氛。
然而在喧嚣之外,有不和谐的声音被传了过来。
陆听棉就在旁边,直接一脚朝说话者踹了过去。
她觉得不解气,扑腾着要往前冲,被沈烬拽到了怀里。
“沈烬!别拦着我,你松开!”她听不得别人说邢窈的坏话。
周围都是认识她的人,被踹的男生脸上挂不住,张口就骂:“陆听棉,你有病吧?”
沈烬挡在陆听棉前面,抬手扶了下头上的猫耳朵发箍。下一秒钟,他的拳头就精准地砸在了男生的脸上。
男生的几个朋友看男生吃了亏,立刻冲过来帮忙。
但此时,舞台上的气氛也僵持着。
两个冲突区像是倒塌的多米诺骨牌,分别以被表白的邢窈和因为嘴欠而被揍的人为中心向外扩散。
舞台上,主持人灵活地控场,巧妙地化解了这短暂的尴尬,表演继续。
然而舞台下,操场上依然混乱。
冲突发生得很突然,医生的手比什么都重要,周维担心那些人伤到秦谨之,想说不看表演了,但见秦谨之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打架闹事的人就在他面前,他的目光却始终在舞台上。
保安怕闹出大事,直接报了警。
警察来了之后,把与这场混乱有关的人都带走了。保安继续留在操场上维持秩序。
邢窈没有收那束花。下台时,男生追了出来,从找邢窈做搭档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开始计划向她告白了,自然不会轻易放弃。
警车来的时候有人拍了照片,事情很快就被传开了。邢窈接到另一个室友林林的电话后,才得知陆听棉进了派出所。
现场太吵,音响的回声震耳欲聋,林林心急,没说清楚。邢窈不知道陆听棉被带去了哪个派出所,就边往校门口的方向走边叫车。这种情况下,她没有耐心应付搭档的告白。
“邢窈!”周维大声喊她,并朝她挥手,“我们这儿有车!”
邢窈对周维没什么印象,以为他是陆听棉的朋友,便问道:“你好,我要去派出所,方便吗?”
周维一边帮她开车门,一边说道:“方便方便,快上车吧。”
“谢谢。”邢窈担心陆听棉,就没跟他客气,坐上了副驾驶座。
开车的人提醒她:“安全带。”
邢窈觉得这声音有点儿熟悉,于是偏头看了过去。
路灯昏黄的光线从男人的脸上扫过,描绘出他的侧脸轮廓。车开过这段路之后,光线暗了下来。
秦谨之打转方向盘,往校外开。
周维说起刚才发生的事,邢窈回过神,低头系安全带。
秦谨之今天开的车和那晚开的不是同一辆,所以她没认出来。
坐在后座上的周维向邢窈介绍秦谨之:“这位是秦医生,以前也是我们学校医学院的学生,今天来学校做讲座,正好赶上迎新晚会。讲座结束后听到了音乐声,我们就绕到操场看你表演了。”
一个月前,邢窈在秦谨之的家里住了一晚。
一个月后,邢窈上了秦谨之的车。
但两人很有默契,装作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邢窈:“谢谢秦医生,麻烦你了。”
秦谨之:“不用客气。”
周维在后面附和,说秦医生人很好,举手之劳而已。
比起恰巧遇到的秦谨之,邢窈更关心陆听棉,于是问周维:“陆听棉有没有受伤?”
“应该没有,一直有人护着她。”周维不认识沈烬,“就是不知道帮她出头的人伤得重不重。”
邢窈了解沈烬,他不主动惹事,但也从不怕事,陆听棉则是完全相反。
如果事情闹大了,对他们两家人的影响都不好。
车在路边停下,旁边是地铁站。
秦谨之道:“你先回医院。”
周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秦医生是在跟他说话。
“哦,科里还有培训,那……邢窈,我先走了。”周维道。
邢窈点头,道:“再见。”
周维下车后,秦谨之才掉头往派出所的方向开。
车里少了一个人就安静了。
沈烬上学的时候就没少打架。谁骂陆听棉,他就教训谁。被打的男生虽然看着只受了一点儿外伤,但站都站不起来,被人扶着才能勉强走几步,然而沈烬只是衣服上沾了点儿泥渍而已。
附近是大学城,民警平时处理的主要案件就是学生之间的冲突,一般没什么大事。
陆导的新电影一个星期前上映,热度一天比一天高。陆听棉到了派出所才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进派出所的事万一被谁发到了网上,她就死定了。
沈烬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安慰她:“没事,往我身上推。”
陆听棉咳嗽了两声,道:“那多不好意思啊。”
沈烬捏了捏她的脸,道:“嘴角都快咧到后脑勺儿了,是挺不好意思的。”
“嘻嘻!”陆听棉纯属有恃无恐,“我又不是故意的,谁让他胡说八道的?这种喜欢在别人背后造谣的人,就应该被撕烂嘴,让他当个哑巴。”
车在派出所门口停下来,邢窈对秦谨之说了声“谢谢”,匆匆往里面走。拐过走廊,有一个房间的门开着,她还没走近就听到了陆听棉的声音。
陆听棉在为她打抱不平。
“我胡说?陆听棉,看来你一点儿都不了解你的朋友。到底是不是我胡说,你回去问问邢窈就知道了。”
“你在阴阳怪气地说什么鬼话?!”
“邢窈不是冷淡!她是有病!不然她频繁地换男朋友是因为什么?苏恒追了她两年,爱她爱得要死要活,为什么只谈了半年就分手了?”
“陈凡,你闭嘴!”一声怒吼打断了陈凡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些更难听的话。
邢窈的手被人从后面抓住,她被拽得往后退了一步。
苏恒是跑过来的,此刻弓着腰大口喘气,看着她的目光很急切。
“窈窈,你听我解释。”苏恒道。
邢窈回头看了秦谨之一眼。他没说话,只是转身之前,目光在她被苏恒抓着的手腕上多停留了几秒钟。
苏恒抓得紧,邢窈的右手脱臼过,有些疼。她把手抽出来后,手腕处的皮肤上出现了一圈红痕。
她抬起头,平静地看着面前满头大汗的苏恒,问他:“解释什么?”
“窈窈……对不起,”苏恒还是和以前一样,“那天我喝酒喝多了,酒后胡言乱语,没想到陈凡会当真。你别往心里去,我一会儿就让他给你道歉。”
苏恒是邢窈的第三任男朋友。
他是南城本地人,他的父母有一家食品公司,在遍地是豪车的南城也算得上“富二代”,性格温和、教养好,在食堂里对邢窈一见钟情,找机会认识她之后,就开始追她。
他追人的方式其实并不招摇,下雨送伞,过节送花——高调的是邢窈。并非她爱出风头,而是她从进校的那天起就已经出名了。谁跟她走得近,谁在追她,再小的事传来传去也会被放大。
从大二下学期起,苏恒就很少在学校里了。他提前进了自家的公司,只是偶尔回学校上课或者考试。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轰轰烈烈,分手时也很平和。
他们分手后就断干净了。苏恒没有联系过邢窈,回学校的次数也比之前更少了。元旦节的前一天,几个朋友聚在一起跨年,他喝醉了,嘴里一直念着邢窈的名字。陈凡看他那么难受,就问他既然放不下邢窈,为什么还要和邢窈分手。他醉得神志不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他是你的朋友,算了。”邢窈不在意这些。
苏恒以为邢窈会生气,会质问他,就算不当众跟他吵架,至少会有一些不满的情绪。然而并没有,她的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她是真的不在乎。
民警说:“有人给你们担保,你们可以走了。”
陆听棉顿时两眼一黑,紧紧地抓着沈烬的手,问他:“你给你爸打电话了?完蛋了!”
沈烬淡定地耸肩,道:“没有。”
陆听棉茫然地道:“那是怎么回事?”
民警告诉她:“签字的人姓秦。没事了,你们赶紧走吧,都是同学,以后别再打架了。”
邢窈心想:原来是秦谨之帮的忙。
“嗯,听警察叔叔的。”陆听棉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在警察的面前一副乖宝宝的模样,但转过身就冷着脸瞪了陈凡一眼。
事情解决了,陆听棉只想快点儿离开这里,便对邢窈道:“窈窈,我们走。”
苏恒看着邢窈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陈凡揉了揉肩膀,不甘心地在苏恒的面前抱怨了几句。陆听棉又瞪了陈凡一眼,才拉着沈烬往外走。
苏恒还有话要说,追着邢窈出去。邢窈还穿着在学校表演时穿的那套衣服,有点儿像制服,上衣很短,被苏恒用力地拽住手臂,导致扣子崩开了一颗。
陆听棉反应快,先是捂住沈烬的眼睛,下一秒钟,另一只手又捂住了邢窈的胸口。
“苏恒,你没事吧?你已经是一个不合格的前任了,难道还想更招人烦?窈窈可从来没说过你一句不好,但是你呢?你管不住自己的嘴,喝醉了就在外面胡说八道!本来在今天之前,我觉得你这个人还不错,但今天你改变了我对你的看法。你现在没喝酒吧?怎么连自己的手也管不住?”
苏恒也愣住了,没想到会这样,被陆听棉推开后,刚才拽住邢窈的那只手还生硬地僵在半空中。
“真是晦气。”陆听棉用身体挡住邢窈,对沈烬道:“沈烬,你把衣服脱了,给窈窈穿。”
沈烬闭上眼睛,很无奈地道:“我只有一件。”
陆听棉:“那我脱?”
她也只穿了一条裙子。
沈烬自觉地开始解扣子。
等在派出所外面的林林摇着头感叹道:“好家伙,陆听棉你真是不把我们当外人。”
陆听棉笑笑,道:“大家都是姐妹,影响不大。”
邢窈的处境很尴尬。有人把一件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替她解了围。
衣服上有一股很淡的消毒水的味道,邢窈知道站在她身后的人是谁。
她对苏恒说:“陈凡要去一趟医院,好好检查一下,医药费算清之后,麻烦你们联系我。”
“窈窈,我……”苏恒的心里有千言万语,可除了抱歉他又说不出什么。他的目光落在邢窈披着的那件外套上,他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秦谨之。
直觉告诉他,这个男人和邢窈之间不只是朋友。她一年换一个男朋友,并不是因为缺爱,也不是因为花心,只是需要有个人陪着她而已。
邢窈拢了拢外套,对苏恒道:“不用解释了,我理解但是不接受。”
几人走出派出所后,陆听棉的目光总是忍不住地往秦谨之的身上瞟。她看了又看,欲言又止,脚下差点儿踩空,被沈烬一把搂住脖子,才收回注意力。她凑到他的耳边小声告诉他,这就是把邢窈的手腕拧脱臼的人。
沈烬让她少操心别人的事。
陆听棉还辩解,邢窈怎么会是别人呢,明明是自己人。
沈烬两句话就把她堵得哑口无言了。
“邢窈不会认错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赵祁白已经不在了,其他的东西有替代品,但人是独一无二的。”沈烬说道。
林林早就注意到了秦谨之,刚才听到他打电话,他应该是认识哪个厉害人物,这会儿远远地看着他和邢窈站在一起说话,觉得两人格外般配。
“这位帅哥是什么来头?以前没见过。”林林问陆听棉。
陆听棉摇摇头,道:“我也说不清楚。”
林林也跟着摇头叹气,道:“苏恒好像受到刺激了。他不会黑化(崩溃然后变坏)吧?”
“谁理他?”陆听棉说罢,朝着邢窈喊了一句:“窈窈,你回学校吗?”
“我的手机落在车上了,你们先走。”
“好吧,那我们去吃夜宵了。”
秦谨之的车停在马路对面,邢窈披着他的外套上了他的车。
邢窈系好安全带,从后视镜里看到苏恒还站在派出所门口,随着车子驶离停车位汇入车流,他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远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车里很安静,她先开口了。
“今天谢谢你。”她说。
秦谨之淡淡地道:“怎么谢?”
“请你吃饭可以吗?”邢窈笑了笑,道,“我知道很多家菜品味道不错的餐厅,但是吃饭之前要解决一个小麻烦,我的衣服不能穿了。”
她的上衣扣子崩开了,她总不能就这样去吃饭吧?
二十分钟后,二人来到商场。秦谨之没有陪女人逛街的经验,邢窈也不是来逛街的。她随便挑了一件合身的裙子,去试衣间里换。
背后的拉链卡住了,她只能叫店员来帮忙,进来的人却是秦谨之。
他用修长的手指拨开她颈间的发丝,帮她整理好裙子的拉链,然后就着这样的姿势吻她。
邢窈怔了怔,恍惚地看着头顶的灯。
男人吻得温和,等她闭上眼开始回应他时,才慢慢深入。
不知道过了多久,邢窈靠着墙壁借力,稍稍把秦谨之推开。从他走进试衣间开始,她就已经知道了这个吻的目的。
他在试探她。
换句话说,他是在验证陈凡的话是真还是假。
试衣间里并不宽敞,邢窈无处可躲,眼角蔓开红晕,灯光映出点点水色,明明是动了情的模样,身体却没有任何反应。
那晚她两次叫停,都是有原因的,第一次在车里是因为家人打来了电话,第二次在他家的阳台上是因为他没有做准备。
许久之后,秦谨之往后退了半步,静静地看着她。
邢窈的眸子慢慢恢复清明,她依然不躲不避。
邢窈只是试一件衣服,店员没注意到秦谨之也进了试衣间,但时间确实有点儿久,便有礼貌地敲门询问:“你好,需要帮忙吗?”
“不用,谢谢。”邢窈回答道。
邢窈说话的时候,秦谨之握住了门把手。在他开门之前,她抓住他的衬衣的领口,闭着眼吻了上去。
她亲一下就离开,下一秒钟又凑近。
彼此的气息纠缠着,分不清到底是谁乱了分寸。
邢窈轻轻擦掉男人的嘴角和下颌处的口红印,轻声说:“我们出去吧,那家饭馆十点就关门了。”
秦谨之抬手轻抚她散落的碎发,问她:“要提前打电话留位置吗?”
“早就过了饭点,人应该不多。”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试衣间,店员看他们的眼神里多了点儿什么。但他们一个比一个坦然,店员便觉得是自己想歪了。
邢窈带秦谨之去的地方,其实就是一家很普通的川菜馆,平时来这儿吃饭的客人大部分是大学生。
店里装修简单,但干净质朴,价格也很便宜。
有一张桌子旁坐了七八个人,应该都是学生,其中一个男生还穿着迷彩服。
店里没有洗手间,在选了一张靠窗的空桌并让秦谨之先点菜后,邢窈出门绕到了后街。
后街都是居民楼,路边开了几家店,有卖烤串、炸串的,也有卖成人用品的。
她再回到餐馆的时候,那些学生正闹得起劲儿,啤酒瓶倒了一地。他们旁边的那张桌子旁坐的是务工人员,几个人吃两道菜,喝白酒,米饭一碗接一碗地加,接电话的声音在室内都有回声。
西装革履的秦谨之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神情却像是习以为常。因为对他来说,在哪里吃饭并不重要。
邢窈叫老板再加两道菜,并对秦谨之道:“虽然两个人点多了很浪费,但是我想让你都尝尝,吃不完就打包。”
“你经常来?”
“也不是经常来,我室友喜欢吃这家的水煮鱼,偶尔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来吃夜宵。”
邢窈其实不太能吃辣的菜。
她点完菜,老板问她是不是老样子,不要香菜。
秦谨之给她倒了一杯水,问她:“老板认识你?”
她抬头看过来,眼里盛满了笑意,回答道:“因为我漂亮啊。”
耳边时不时传来学生们嬉笑的声音,秦谨之感受到了烟火气。邢窈吃了一个小米辣,被辣得满脸通红,连脖子上的皮肤都透着粉色。
她和那些学生一样年轻。
两个小时前,秦谨之站在N大操场的角落里看着邢窈跳舞,周维在说起为什么有很多人追她的时候感叹道:“喜欢上邢窈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秦谨之想:确实不难。
吃完饭,邢窈去结账。听老板说已经结过了,她根本不用问就知道是谁结的。
秦谨之开车,是回学校的方向。
“明天干什么?”他问。
“我明天没课。”
“不用复习?”
“少一天多一天也没太大的差别。”
邢窈摸到了包里的东西,在秦谨之打转方向盘掉头的时候,往嘴里扔了两颗小药丸,喝了一口矿泉水咽下去,对他说道:“秦谨之,我们去酒店吧?”
他没说话,车行驶的方向也没有变。
从川菜馆出来后,他又戴上了眼镜,侧脸的轮廓变得柔和了一些。
邢窈看着车窗外闪烁的霓虹灯,有些失落。
“你不想吗?”她低声叹气,道,“我以为你想的。”
秦谨之语气平淡地道:“临时被叫停有点儿烦,勉强也没意思。”
“哦。”邢窈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还挺记仇。
从川菜馆回学校的路上,车里安静得连手机振动的声音都听得很清楚。
秦谨之接过两通电话,都是朋友打来的。这个时间段道路畅通,二人十几分钟就到了学校。邢窈喝完了一瓶矿泉水,坐在副驾驶座上没动,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手里的空塑料瓶。
校门口有学生进进出出,路灯也比其他地方的更明亮。
她不下车,秦谨之也不催她。
“有烟吗?”邢窈有些烦躁地问。
她拢起长发,灯光映出她的脸上不正常的红色,鼻尖上一层细细的汗珠泛着闪耀的光泽。
气温很舒适,然而那件外套她脱了再穿上,没过一会儿又脱掉了。她还是很烦躁。
“有,但不会给你。”秦谨之解开安全带,靠过去摸她的额头,被她不耐烦地推开,也不生气,问她,“是肚子疼,还是发烧了?”
“不是不是,都不是。”邢窈捂着脸,往角落里躲。
秦谨之察觉出她的异常,问她:“哪里不舒服?”
邢窈不想听他说话,觉得车里闷,推开车门下车了。
她将包落在了车里,手机还在振动,是一串没有备注的手机号码给她打来了电话。秦谨之没拿稳,导致包里的东西掉出来了一大半。
从包里掉出来的东西除了口红、纸巾和耳机,还有一盒药。
那盒药少了两颗。
邢窈听见后面有人叫她,但没有理会,一直往前走。
在进校门之前,她被人拽住了手腕。
路人好奇地看过去,看着她被秦谨之拉到车旁,看着秦谨之打开车门把她塞进副驾驶座。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后退,路灯模糊成光斑,邢窈昏头涨脑地问他:“为什么开得这么快?”
秦谨之的脸色阴沉沉的,他反问道:“你问我?”
车窗往下降,风吹进来,邢窈觉得舒服多了。
她被秦谨之带回了家。鞋柜里还是只有男式拖鞋,唯一的区别是从夏款换成了秋款,她穿着依然不合脚。
“你在生什么气?”她都没生气。
“去洗澡。”秦谨之看都不看她,道,“不要锁门,有事就叫我。”
邢窈讨了个没趣。
她出了一身汗,从花洒里流出来的水是温的,越洗越热,等浴缸里放满冷水,坐进去泡了半个小时。
其实她不是特别难受,只是在安静的环境下,心里的不安和焦躁都被放大了,找不到宣泄口,就像有一簇火焰在血管里乱窜。
她没有干净的衣服可以换,洗完之后裹着浴巾出来。秦谨之在阳台上抽烟,背影被淹没在了夜色里,和她第一次来这里时的场景重叠了。
那是孤独吗?
她不知道。
邢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没说什么,转身去厨房里找水喝。
邢窈的手机终于安静了,所有的未接电话是同一个人打来的:苏恒。
医药费不会这么快就被算清楚。邢窈没有给他回电话,而是给室友林林发了一条微信,告诉林林她今天晚上不回学校,陆听棉和沈烬在一起。
她问秦谨之在气什么,秦谨之自己也说不清楚。
秦谨之转身回到客厅里,拿过邢窈手里的空杯子,又给她倒了一杯水。
邢窈顿了片刻,笑着问他:“你也觉得我有病吗?”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可能不太正常,是在某次情人节当天。那时她和苏恒交往了四个月,那天苏恒提前准备了很多惊喜。
汽车的后备箱里装满了玫瑰花,她足足拆了半个小时的礼物,每一件都很贴合她的喜好。
抛开今天的事不谈,苏恒跟她谈恋爱的时候,是真的对她很好。他们一起在江景房的阳台上看烟花,一起吃烛光晚餐,后来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苏恒教养好,不仅是日常谈吐举止温和,更体现在细节上。他尊重邢窈,他们交往四个月了,最亲密的举动也只是接吻。
周围的同学都说物理系的邢窈天天一个样,说得好听点儿那是高级脸,说得难听点儿就是装清高。但苏恒知道,她开心的时候是能看出来的,她只是不爱笑而已。
那晚的气氛太好,所以他靠过来时,邢窈没有拒绝。
苏恒耐心、细致,百般温柔万般小心,却越发难以克制,情不自禁时却被一股力道抵住胸膛用力地推开了。他跌坐在地板上,眼里浓浓的情愫还未减轻分毫,茫然地看着邢窈脸色煞白地捂着嘴跑进洗手间干呕。
他以为邢窈那天身体不舒服。
只要她不愿意,他就绝对不会勉强她。
苏恒这个男朋友当得挑不出毛病,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怎么可能不想?但很多时候他忍着,从不对邢窈提过分的要求。
后来又有过一次,还是不行,那是一个下雪天,一切很自然,可到最后一步的时候,邢窈依然不能忍受。
邢窈才终于意识到,原来她真的有问题。
她的第一个男朋友不是N大的学生,是隔壁学校体育系的,算不上初恋,但确实是第一个交往对象。
圣诞节那天晚上因为邢窈放了他鸽子,他就和别的女生去了酒店。第二天,他和别的女生的亲密视频就被发到了邢窈的手机里。
邢窈那个月因为吃不下饭而瘦了八斤,并不是为他难过,这没什么好难过的,而是被恶心到了。
“没人教过我这些,我不知道正常的应该是什么样的。”邢窈用双手抱着膝盖,低声道。
父母早逝,她跟着爷爷长大。即使爷爷再细心,也不会和她聊这些。
秦谨之把拖鞋放到她的脚边,拿起干毛巾给她擦头发。过了好久,他说:“那就顺其自然,别再让我知道你吃一些乱七八糟的。”
“嗯,以后不吃了。”邢窈浑身发热,被冷水压下去的那股躁动又开始折磨她的神经,不正常的红晕慢慢透出皮肤,说不上难受,就是莫名地烦躁,“秦谨之,你抱抱我。”
他不理会,对她说道:“自己起来。”
“可是我的脚麻了。”她那细且白的手指拉住衣摆,她说。
秦谨之停下脚步,低头看她。
灯光映着她潮湿的眸子,红潮从眼角蔓延到了锁骨上。
“上次你把我的手拧脱臼了,害得我去了一趟医院,”邢窈垂着手,轻轻地晃了晃,道,“让你抱我一下,不过分吧?”
秦谨之弯腰俯身,一只手贴着她的后腰,一只手从她的小腿穿过去,没有回卧室,而是把她抱到阳台上,给她盖了一条毯子。
城市的夜晚不太容易看到星星,夜空中漆黑一片,像是一张巨大的幕布,将人类困在这时而拥挤时而寂寞的地球上。
凉风吹过,谁都没有说话。
药劲儿过了之后,邢窈有些困,懒得动,缩在藤椅上想睡一会儿,却被沉默了许久的男人抱起来扔到了主卧的床上。
上一次,他让她睡的是次卧。
主卧和次卧的装修风格差不多,主卧里甚至更简单一些。他应该没有烟瘾,房间里的味道很好闻。
邢窈在阳台上待了很长时间,不知道现在几点。
“你是不是睡一会儿就要去上班了?”她问。
“明天是夜班,白天不去医院。”秦谨之站在床边,解开两颗扣子后单膝跪在床沿,把坐起来的邢窈压回床上。
邢窈很茫然。
她有心配合他的时候,他不为所动,让她泡冷水澡。
男人的自尊心真是难以捉摸。
邢窈提醒他:“我可能会扫你的兴。”
秦谨之拂开她脸上的碎发,问:“讨厌接吻吗?”
邢窈摇了摇头。
他便低头吻了下来。
一个很单纯的吻,直到她喘不过气偏过头躲在枕头里,他的手才碰到她。
邢窈的身材不是过分丰满,但也没有瘦得很夸张,腰腹处隐约显出马甲线的轮廓。
他的短发从她的脸颊和脖颈间扫过,有些痒,邢窈动了动,反而更贴近他了。
“讨厌我这样吗?”他轻声问。
邢窈还是摇头。
她并不希望过程太漫长。
她无处可退,却有一种随时会掉下去的错觉。
从川菜馆到学校再到秦谨之家里的这段路上,焦虑和烦躁如同野火燎原般卷土重来,她在阳台上吹了多久的凉风,秦谨之就陪了她多久。男人的皮肤凉凉的,很舒服,她毫无章法地攀附在他的身上,希望能借此缓解心里的不安。
秦谨之撑起身体,摸到床头的开关,关了灯。
房间里变得黑暗,邢窈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却被他抱到了怀里。
一个很轻的吻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只能到这一步?”他问。
“不是……你……记得做措施。”
“放松。”
任何人在欲望面前都会暴露出不为人知的一面。
秦谨之从清醒到沉沦,从克制到放纵,一边谴责自己的恶行,一边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留下痕迹。
邢窈昏昏沉沉的,结束后蜷缩在床角,过了许久,急促的呼吸都没能平复下来。
秦谨之放好热水,把她抱进浴室。
他问她:“什么感觉?”
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道:“很奇怪。”
他又问:“讨厌吗?”
她想了想,回答道:“不讨厌你。”
她入睡很快,再醒来时还在主卧里。
深色的窗帘遮住了光线,睡在她旁边的男人不像平日那样高冷,短发有些乱,睡衣的扣子也松了两颗。
他们虽然躺在同一张床上,但各睡各的,显然都很不习惯身边多了一个人。邢窈突然从梦里惊醒,也是因为刚才翻了个身差点儿摔下床。
她的身体很困倦,但她睡不着了。
邢窈侧躺着,眼睛闭上后又睁开,看着秦谨之柔和的眉眼,又等了半个小时,他还是没有要醒的迹象,就轻轻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邢窈。”秦谨之嗓音沙哑地道。
“你醒了?”她笑了一声,从被子里钻出来,无力地趴在他的身上,问他,“我的衣服呢?”
“没洗。”
“那我穿什么?”她醒来时身上只有一件T恤。
男款的衣服,她穿着很宽松。
“衣柜里的那些随便挑,总有一件是你能穿的。”秦谨之随口应付道,扯着邢窈的胳膊,把她拉到床上,“再试试?”
此时已经接近正午,初秋的阳光依旧很毒。窗帘没有完全被拉上,窗边露出一角,阳光照进来,那一处亮得像是在酝酿一团火焰,周围就显得极为暗淡,如同美术馆里的一幅光影下的静物画。
光线柔和,秦谨之紧紧皱着的眉头舒展了一些。
他读书时,早晨是被闹钟叫醒的,工作后,很多时候天还没亮,就有同事从医院里给他打来电话。
他第一次被女人闹醒。
他睁开眼,视线慢慢变得清晰。
她的长发凌乱地铺散在枕头上,有些缠在他的手腕上,有些绕在他的指间。
刚才她闷在被子里,脸上绯色蔓延。他想:破晓前,黑暗中的她应该比现在更漂亮。
表面上,秦谨之绅士地问邢窈要不要再试一次,尊重她,把主导权交到了她的手里,然而实际上,他的指腹贴着她侧腰的皮肤缓缓摩挲,带着一点儿试探,又藏着一股野心。
邢窈吵醒他的本意并不是再做一次。
秦谨之不动声色地靠近她,道:“抱歉,我也生疏。我们再试试,也许感觉会不一样。”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无论说什么邢窈都会答应。
邢窈慢慢地抬起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眼前陷入黑暗,她温软的手心覆在眼前,他闻到了薄荷的味道,很淡,是浴室里沐浴露的味道。
人在有视觉障碍的时候,其他的感官就会变得格外敏锐。
他甚至能听到衣服、她的头发和身体摩擦时产生的轻微声响。
她的手肘撑着床,她稍稍仰起上半身。
因为二人之间的距离被缩短了,她的呼吸喷在他脖颈间的热度也更明显了。
秦皓书读一年级的时候,在放学的路上捡到了一只流浪猫,用雨水把猫洗干净后抱回了家,但没有进屋,而是就抱着猫蹲在家门口等秦谨之。因为他知道如果是秦谨之想养,刘菁肯定会同意。
面对这个比他小很多岁的弟弟,秦谨之总是一再打破自己的底线。
他其实并不喜欢猫。
那天,他单手托着浑身湿漉漉的且不停地发抖的小猫往家里走,后面跟着同样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但满脸笑容的秦皓书。
于是,那只猫被留在了秦家。
那天之后,秦谨之只要回家,那只猫就总是会悄悄地跳上他的床,钻到被子里,从床尾爬到床头,从他的四肢间隙穿过,用柔软的毛发挠着他。待似痒非痒的感觉把他吵醒,它又从他的胸口探出脑袋,讨好地舔着他的手背、脸和脖子。
秦谨之在忍耐。
就像他不懂邢窈明明对几个小时前在这张床上承受过的不适感心有余悸,却依然纵容他冠冕堂皇的索取,邢窈也不知道他藏在绅士外表之下的邪恶野心。
他想的很多,但是不可以。
他怕前功尽弃,所以必须慢一点儿,要将野心藏好,慢慢软化她,让她试着接纳他。
邢窈浑身是汗,轻声叹气,道:“好像也不难理解了。”
秦谨之把水杯放到桌上。看到被汗水打湿的碎发贴在她的脸上,他坐在床边,用手指轻轻地拨开那几缕头发,问她:“理解什么?”
“好像也不难理解为什么人类和动物都臣服于亲密接触,把隐私的一面暴露给最亲密的人看会觉得快乐了,”邢窈笑了笑,道,“原来是这种感觉。”
对秦谨之来说,这是最好的回应。
邢窈的衣服只能用手洗,她没睡好,吃完饭又补觉。她睡好醒来后在洗衣房里找到了秦谨之,他正把洗好的衣服从烘干机里拿出来熨烫。
篮子里还有没洗的床单,空气里弥漫着洗衣液的味道,可能是柠檬味,也可能是薄荷味。
他像被王后折磨的白雪公主。
邢窈也不出声,就靠在门口看着他。
她的脸颊红红的,秦谨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不是被太阳晒的,也不是她睡得太深还没完全清醒,而是发烧了。
秦谨之要值夜班,离规定的交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邢窈烧得不严重,吃了药,但说什么都不去医院。
“秦皓书都知道生病了要看医生。你这么大了,还因为生病而闹脾气?”
“没跟你闹,不想去就是不想去。”
秦谨之在纸上写下两个电话号码,说道:“上面的是我的手机号码,下面的是我办公室的座机号码。一会儿有人送餐过来,你吃完再睡,睡前记得吃一颗退烧药,不要喝酒,不要洗冷水澡。我明天早上八点钟下班,如果没有别的事,八点半就能回来。”
其实这里离秦谨之上班的医院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一打开窗户就能看到医院。
“知道了。”邢窈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秦谨之看她这副样子,就知道她只是在应付他,并没有当回事。于是他又道:“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如果不忙就能接,如果没接到,忙完了就会给你回。”
“好。”邢窈催他赶紧去上班。
秦谨之出门后,家里安静得过分。邢窈从床上爬起来,去浴室里洗了个澡。
外卖小哥来的时间正好,每道菜都很清淡,秦谨之只和她吃过一顿饭,就看出了她不能吃辣的菜。
她的手机早就关机了,充上百分之二十的电,开机后她就拔掉了充电器。
邢窈换好衣服离开之前,把那张写着两串电话号码的纸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晚上,秦谨之打开门,客厅里一片漆黑,连茶几上的那两本医学杂志摆放的位置都没变,像是没有人来过。
卧室里也一样,空荡荡的。
秦谨之其实很清楚,邢窈不会在家里等他,可能连他的电话号码都没有保存,或者,看都没看就直接扔了。
这才是成年人的游戏规则。
结束后两人就各归各位,不联系,不回头,即使偶然见面了也装不认识。
他们只是在一起住了一个晚上而已,代表不了什么。
秦谨之照旧正常上班,休息时和朋友约着一起喝喝酒看看球。
月底的时候,他又受邀去了N大一次。N大的占地面积为三百多万平方米,想在校园里遇到一个人并不容易。
秦谨之回国后就搬出秦家单独住了。周末,刘菁带着秦皓书过来,往冰箱里添了一些速食和蔬菜。
秦皓书坐在沙发上玩游戏。刘菁在厨房里忙完后又去了洗衣房,想看看有没有脏衣服,顺便帮忙洗了。她很少干涉秦谨之的生活,毕竟不是亲生的,就算再尽心尽力,也总会有疏忽的地方。他从N大毕业,然后出国留学,回家的机会很少,一年到头他们几乎见不到面。
前几天,秦老爷子提起与他曾经在一个部队里睡上下铺的老战友有一个孙女,那女孩与秦谨之年龄合适、家境相当,刚好也在南城读书,而且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
秦谨之在国内安定下来了,秦老爷子想让他和战友的孙女见一见。刘菁才惊觉,秦谨之现在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刘菁左思右想,试探了几次才把话题引到这件事上,道:“谨之,你爷爷的老战友国庆假期要来南城,两位老人好多年没见了,他可能会在南城多待几天。你爷爷的意思是让他住在咱们家的老宅里,到时候你看哪天方便,回去和他们一起吃顿饭。”
秦谨之十二岁到十六岁这几年一直跟着秦老爷子住,那时候还住在老宅里。
“听您安排,我国庆期间休息四天,还有年假。”
“那太好了,你回国后一直在忙工作上的事,趁这个机会陪老爷子出去走走,他肯定高兴。谨之啊,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就直接说了。”
“您说。”
“你爷爷的那位老战友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但这一生的经历也确实坎坷,儿子和儿媳妇都因公殉职了。夫妻俩前后隔了半年,只给老人留下了一个孙女。女儿呢,嫁得好,但好景也不长。老人的女儿没有生孩子,收养的儿子跟着维和部队援外,不幸牺牲了。唉,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两年,那位老人的身体越来越差,他最大的牵挂就是自己的孙女。”
她的言外之意很好懂。
刘菁观察着秦谨之的反应,继续说:“我虽然没见过那个女孩,但听你爷爷说,女孩各方面条件都特别优秀,人也漂亮、懂事,应该不会差……当然,谨之啊,你也别有压力,感情这种事还是要看缘分,等见了面,如果聊得来,就多聊聊,如果觉得不合适,就当多认识一个朋友。两位老人都是懂理的,也不会勉强你们在一起。”
她只是传话的,秦谨之就算不愿意,也不会当面拒绝让她难堪。
他进这家医院的第一个月,科室里就有同事要给他介绍对象,后来连患者的家属都想在中间牵线。
秦谨之听着刘菁说话,心里却在想邢窈。
杜医生都记得在“渡口”看过她跳舞,他又怎么会忘记?但其实那也不是他第一次见她。那天晚上他之所以会多看她几眼,大概是因为她和他记忆中的人不一样了。倒不是说她的长相变化太大让他认不出来她,而是一种语言无法描述的改变。
他们见过好几次,然而她一次也不记得。
“谨之?”刘菁看他不说话,猜想他应该是有点儿抗拒这种形式的相亲,年轻人都不喜欢被家里人安排,“你如果有时间,还是见一见吧,就当是为了让你爷爷高兴。”
秦皓书在客厅里叫她:“妈。”
“来了。”刘菁一边往客厅里走,一边问他,“喊什么?”
秦皓书神秘兮兮地从身后拿出一样东西。刘菁仔细看,原来是一支口红。
谨之的家里怎么会有口红?
这支口红是朋友落下的,还是……女朋友落下的?
刘菁猜不准,但又不好直接问,看着秦皓书手里的口红,心情有些复杂。
这支口红是朋友的很正常,是女朋友的更好,就怕都不是。
秦皓书还挺高兴的,对他妈说道:“妈,哥哥交女朋友了,我有嫂子了。”
“别瞎说!”刘菁连忙捂住他的嘴,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才轻声问,“你从哪儿找到的?”
“就是这儿。”秦皓书指着沙发缝,道,“坐着不舒服,硌屁股,我往里面摸了摸,就发现这个了。”
刘菁把口红放到原来的位置,让秦皓书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大声嚷嚷。秦谨之的婚事他可以自己做主,家里人只是着急,担心他还在为过去的事自责、内疚,但绝对不会强硬地要求他跟谁结婚。不管这支口红是谁的,她都不会多问。
秦皓书没那么听话。
回家后,他悄悄给秦谨之发微信:“哥哥,我的游戏机落在你家里了。”
但秦谨之没当回事,只是以为秦皓书又在玩老把戏。过了几天,秦谨之才有空收拾家里的玩具。
他知道秦皓书是故意把玩具留在这里的。游戏机落在他家了,秦皓书下次就有合理的借口过来找他了。
装游戏机的盒子里有一支口红。
阿姨打扫过两次,家里早就已经没有邢窈存在过的任何痕迹了。口红的外壳触感很光滑,边缘处的棱角也不明显,秦谨之收拢手指,整支口红就被完全包裹在了他的手掌里。
在以为自己不会再想起她的时候,他又想起了她。
第二天上班之前,他从卧室到书房,又从书房到卧室,最后还是把那支口红带上了。
他的工作很忙,他几乎没有坐下来休息的时间,从护士站经过的时候被护士叫住,有一份文件需要他签字。他准备拿笔,手伸到兜里后,毫无预兆地摸到了那支口红。
护士以为他没有找到笔,于是从抽屉里找到一支递过去,对他说道:“秦医生,用这支笔签吧。”
秦谨之回过神,道:“谢谢,今天要加班?”
护士趴在桌子上叹气,道:“唉,小慧刚才被一个家属骂了二十分钟,躲在厕所里哭呢,我帮她盯一会儿。”
周维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他有一个朋友也在这家医院里实习,实习的第一天哭了四次。
秦谨之还没走,周维也不敢走,留在办公室里看资料。
同事换好衣服,看到秦谨之还坐在电脑前,于是对他说道:“秦医生,下班了。”
“你先走,我把病历写完再走。”秦谨之等其他人都离开办公室后,才跟周维说:“周维,你有邢窈的电话号码吗?她的其他联系方式也可以。”
周维明显愣了一下,问他:“您找她有什么事吗?”
“她的东西落在我的车上了。”秦谨之解释道。
“哦。”周维抓了一下头发。
他想起来了,陆听棉进派出所的那天,邢窈搭了秦谨之的顺风车。
可这都过去半个多月了。
不过也正常,医生忙起来不分昼夜,开学时辅导员通知大家填的资料,他拖到现在都没搞定,而且秦医生比他忙多了。
“我没有邢窈的电话号码,但我的一个哥们儿跟她挺熟的。秦医生,您直接把东西给我吧,我帮您转交。您放心,不会弄丢的。”
秦谨之收回视线,道:“我不确定能不能联系到她,就没有将东西带到医院里来。”
周维也没多想,只道:“那就明天再说?我先回去问问,如果要到了邢窈的联系方式就发给您。”
“你可以下班了。”
“好嘞,秦医生明天见。”
然而,周维一转头就把这件事忘了。
秦谨之也没有再问过。
一支口红而已,邢窈可能到现在都没有发现化妆包里少了这支口红。
或者,她发现了,但觉得无所谓,丢了就丢了,没有必要花时间找,再买新的就好。
这天晚上,秦谨之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梦里也是在这张床上,邢窈像一只猫一样从被子里钻出来,在他的耳边慢悠悠地念:“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他被惊醒时,窗外还是一片暗色,出了一身汗。
他走进浴室,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一幅画面——邢窈在这里洗过澡。
他去阳台上抽烟,心里想的却是邢窈在这里吻过他。
他去厨房里喝水,把冰箱的门打开后,眼睛却看着台子上的锅碗瓢盆——邢窈在这里给他煮过粥。
他回卧室准备继续睡觉,但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邢窈在这张床上睡过,那天,他总是压到她的头发。
他的脑子里都是她。
秦谨之想:一定是那支口红在作祟。
可他把口红扔进抽屉锁起来之后,还是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