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听棉暑假在南城快活了两个月,国庆假期肯定会被抓回家。大四时基本没什么课,她知道邢窈的家里人要过来,就心安理得地提前一个星期回家了。
她每次回家,除了证件,其他的东西都不带,背着一个背包就走。
昨天她睡得晚,气色差了点儿。宿舍楼下有一面大镜子,她把墨镜摘下来对着镜子整理头发,顺便问邢窈要口红。
“你常用的那支呢?”陆听棉问。
“找不到了,可能是丢了。”
“那我再给你买一支新的。窈窈,我穿这套衣服,头发是扎起来好看,还是就这样好看?”
“就这样吧。”
陆听棉虽然嘴上不承认,但每次和沈烬见面时,都会在穿着打扮上花点儿心思。邢窈不知道别人谈恋爱时热恋期是多久,她的很短暂,但陆听棉和沈烬一直处在热恋期。
她们刚走出宿舍大门,就遇到了陈凡和他的两个室友。
“晦气!”陆听棉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邢窈倒是不怎么在意。她很少真正讨厌一个人。
陈凡也看见了邢窈。迎新晚会那天,陆听棉让他丢了面子,他的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但陆听棉是他惹不起的人,而且他答应过苏恒,会当面跟邢窈道歉。他让两个室友先走,自己在公示栏旁边磨蹭了一会儿,趁没人注意,小跑几步追上邢窈。
陈凡看着邢窈平静的眼神,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说道:“上次那事,不好意思啊。”说罢,他又道,“苏恒是真的喜欢你,为了你喝醉过好几次。”
“算了吧,他已经出局了。排队都轮不到他。”陆听棉觉得陈凡这副勉为其难地道歉的样子很碍眼,对他说道,“你让一让,挡到路了。”
陈凡想一次性把话说完,便道:“我的意思是,那是我的行为,和苏恒没关系。”
陆听棉不耐烦地道:“分手后在外面对前任造谣就是大罪。”
“行行行,姑奶奶,我不说了总行了吧?”陈凡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
他看向邢窈,有一句话都到嘴边了,最后还是咽了回去,什么都没说。
邢窈每次分手都分得干干净净,不会与前任再有任何联系。苏恒虽然是本校的学生,但很少来学校,二人平时也不会见面。
上车后,陆听棉一边回复沈烬的微信消息,一边随意地问邢窈:“手腕还疼吗?你抽空再去医院看看,对了,那个秦医生是哪个科的?”
“不疼,没什么感觉。”邢窈揉了揉手腕,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想起秦谨之,道,“他和杜医生是同事,应该也是骨科的吧。”
陆听棉心想:这可能就是缘分。
“还挺巧的,你去医院复查时说不定能遇到他。”陆听棉道。
其实邢窈的手腕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她去机场送陆听棉登机,三天后又去机场接机。
她半年没回家,爷爷来南城看她,顺便再见一见老战友。
邢国台的左腿有伤,他坐在轮椅上,工作人员为他开了内部通道。
邢窈正准备打电话,便听到有人在叫她。
“窈窈,这边。”邢佳倩朝她挥手,问她,“等很久了吧?”
“我也刚到,姑姑路上辛苦了。”邢窈几步跑过去,在邢国台的面前蹲下来,轻轻地拍了拍盖在他腿上的毯子,把边角弄平整,跟老人家打招呼:“爷爷。”
邢国台疼惜地摸摸她的脸,问她:“瘦了,又没有好好吃饭吧?”
“哪儿有?我每天都能吞下一头牛。”
“哎哟,了不得,牛都要哭了。”邢佳倩被逗笑了。
邢窈这才注意到她身后的小男孩,便问她:“姑姑,他是谁家的孩子?”
“燃燃,快叫‘姐姐’,”邢佳倩把赵燃推到邢窈的面前,对赵燃说道,“这位就是窈窈姐姐。”
他有些紧张,怯生生地抓着邢佳倩的手,甚至不敢看邢窈,说话的声音特别小:“姐……姐姐好,我叫赵燃,‘燃烧’的‘燃’。”
赵燃。
他姓赵。
邢窈的脸上挤不出半点儿笑意,她只是维持着礼貌,对小男孩道:“你好。”
邢佳倩什么都没解释,但邢窈已经猜到这个小男孩也是邢佳倩领养的了。邢窈看着赵燃稚嫩的脸,心里的某个角落轰然倒塌,滋生出一股很恶毒的念头。
他凭什么姓赵?
他凭什么也叫邢佳倩“妈妈”?
那是……那是赵祁白的家啊……
如果连向来将他当成亲生儿子的养父母都在开始慢慢忘记他,那谁还能记得他?那么往后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赵祁白”就只是刻在墓碑上的一个名字而已。
赵燃跟邢窈打完招呼就躲到了邢佳倩的身后。
邢国台握住邢窈的手,慈爱地笑了笑,道:“燃燃第一次坐飞机,有点儿害怕。他认生,熟悉了就很活泼。”
邢佳倩说:“这孩子胆子小,在家里的时候总问我‘窈窈姐姐什么时候回家’,结果与你见了面又不敢说话。”
赵燃的脑袋悄悄地往外探,他对上邢窈的视线时脸就红了。
“老邢!可算等到你了。”一个穿着中山装的老人被搀扶着大步往这边走来,嗓音浑厚。
邢窈回过神时,邢国台已经激动地从轮椅上站起身,激动地和他拥抱。
“我们兄弟俩有三十多年没见了,你还是老样子,身体还好吧?”
“唉,一把老骨头了。哎哟,这是佳倩吧?那年我去你们家的时候,佳倩还是个小姑娘。”
“是啊,一眨眼几十年就过去了。”邢国台把邢窈叫到身边,对邢窈道:“窈窈,过来,这位是你秦爷爷。”
邢窈以前就听过这两位老战友的故事。新兵入伍的时候睡上下铺,同生死共患难,秦老爷子还救过她爷爷的命。
“秦爷爷好。”
“好好好,都好,先上车,到家后边吃边聊。”
秦爷爷的人开了两辆车来,邢窈和两个老爷子坐一辆,坐副驾驶座,邢佳倩和赵燃坐一辆。
车开到郊外一栋别墅的门口,几人还没下车就听到了小孩子兴奋的叫喊声,像是在玩射击类的游戏。
邢国台远远地看着,问:“老秦,那是你的孙子?”
“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就想抱孙女,结果小的又是个小子,每次来这儿都恨不得把老子的屋顶拆了。”秦成兵给赵燃指了一条路,让他去和秦皓书一起玩:“你们差不多大,去玩吧。”
赵燃小心翼翼地看着邢佳倩,等她点头了才小跑着去后院。
邢窈帮他们开了车门。
秦成兵对邢窈越看越满意,问她:“窈窈今年多大了?”
邢窈见到赵燃之后很沉默,在车上就一直走神。邢国台看在眼里,牵起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地捏了一下,替她回答道:“二十二,还小。”
“正是好年纪。”
秦成兵心想:我家那个大孙子比窈窈大六岁,应该不是问题。
“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有什么想法吗?”秦成兵问邢窈。
邢佳倩跟着进屋,边走边说道:“窈窈还要继续读研。”
“是留在南城,还是回家?”
“在南城,她也习惯了。虽然我们都盼着她回去,但她想留在南城。”
秦成兵本来还担心邢窈毕业后要回家,如果俩孩子不在同一座城市有点儿麻烦,这下好了。于是他高兴地道:“南城好,今天见了面就认识了,以后常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
邢窈笑了笑,道:“只要秦爷爷不嫌我烦,我一定经常来。”
秦家老宅是老式别墅,路边种了很多花,后院里还有一个大菜园。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变暗,草丛里传来了虫儿的叫声,有一种老电影的感觉。
“邢老师!”
邢窈被吓得差点儿一脚踩空,一回头就看见了站在石榴树下满身是泥的秦皓书,又是一愣。
秦成兵,秦皓书。
爷爷的这位老战友,是秦皓书的爷爷?
邢窈有点儿想笑,世界真小。
秦皓书的眼睛瞪得溜圆,在这里见到邢窈,他也很惊讶,问:“邢老师,你怎么会在我爷爷的家里?”
“我是陪我爷爷来的。”邢窈抬起手,帮他把脑袋上的那片树叶拿下来,问他,“你的谨之哥哥呢?”
秦皓书摊手,道:“哥哥要陪女朋友,今天不来,明天不知道来不来,后天也不知道,大后天也不知道……”
邢窈愣了片刻,问:“他有女朋友了?”
“有了!”秦皓书用力地点头,用力到双下巴都出来了。
“这么快……”邢窈算了算时间,他们分开也没多久。
秦皓书掩着嘴,小声说:“我在哥哥家的沙发缝里找到口红了,妈妈说那是女孩子用的东西。”
他的表情很得意,因为是他先发现哥哥交了女朋友的。
“哦,这样啊?”邢窈想起来了,自己好像丢了一支口红,“他承认了吗?”
秦皓书摇头,道:“我没敢问,妈妈不让我问。我只看到了口红,没有见过哥哥的女朋友。”
“你这么怕他,他有那么凶吗?”
“哥哥不凶,可总是不回家,我的妈妈不是他的妈妈,但他的爸爸是我的爸爸。”秦皓书越说越难过。
赵燃远远地站着,想跟邢窈说话,但又不敢靠近。
邢窈把地上的球捡起来,轻轻一抛,赵燃接住后腼腆地笑了。
“去玩吧。”
“谢谢邢老师。”
秦皓书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带着赵燃去隔壁,邻居家也有两个小男生。
刘菁因为工作回来得晚,看到邢窈的时候,惊讶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得知邢窈是邢国台的孙女后,她更是连连感叹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秦皓书性格开朗,赵燃也不像刚来时那么局促了,两个小孩连吃饭时都要凑在一起说话。
有过命之交的老战友时隔三十多年才见面,自然少不了要多喝几杯酒。
秦成兵想留老朋友在南城多待一段时间,就安排所有人住在了家里。
邢佳倩把邢国台安全地送到南城后,第二天就带着赵燃回A市了。刘菁夫妇要值班,晚上如果有时间,就会来陪老人吃饭。
学校的保研结果在国庆节之前就公布了。邢窈现在有很多时间,国庆节当天凌晨四点就起床了,开车带两个老人去看升旗仪式。
七天假期结束了,秦皓书不情不愿地去上学,邢窈继续陪着爷爷逛景点。
秦成兵对邢窈的喜欢溢于言表。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距离老朋友返程的日子越来越近,秦成兵却始终不见秦谨之露面,无意间看见邢窈已经开始订机票了,终于按捺不住,给秦谨之打去了电话。
“爷爷,我在上班。”
“知道你在上班,总有下班的时候吧?你刘姨那天跟我说,你可能瞒着我们交了女朋友,这事是真还是假?如果是真的,就定个时间把人带回来吃顿饭,带不回来就是假的。”
“……”
“我问过了,你今天晚上不用加班,下班了就赶紧滚回来。”
“……”
“今天不回来,以后就都别回来了。”
“……”
秦谨之把手机丢到桌上,身体靠到椅背上,用指腹按了按太阳穴。
“家里人给你安排相亲了?”坐在他对面的陈沉一眼看破,道,“唉,老爷子希望四世同堂,急着抱曾孙,你多理解一下。咱们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周围早早结婚的那几个都抱上二胎了你还单着,以后这种麻烦事多着呢。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回去瞧瞧吧,说不定对方美得像天仙,你洁身自好二十八年就是为了等着今天一见钟情……”
秦谨之直接赶人:“嘴闭上,去一楼缴费拿药。”
“得,我闭嘴。”陈沉走出办公室,又折回来,靠在门口,两手插兜,似笑非笑地看着秦谨之,道,“老周说你最近不太对劲儿。”
秦谨之没理他。
陈沉继续问:“是不是有情况啊?”
有病人敲门,秦谨之才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对陈沉道:“不要影响我工作。”
“走了。”陈沉适可而止。
秦谨之看了看时间,离六点还有半个小时。
陈沉下楼十分钟后,微信群里的人开始下注了,赌秦谨之这次相亲能不能成功。微信群里一共六个人,都是以前住在大院里的发小儿,全认为“成功了就见鬼了”。他们都知道,秦谨之肯定不会接受家里人安排的结婚对象,就算回家与对方见了面,也只是应付老人。
与秦谨之交接的同事按时到岗,秦谨之交代完病人的情况,脱下白大褂,下楼回家,拿到车钥匙后把车往郊区开。
两个老人在下棋,门铃响了,邢窈起身去开门。
秦谨之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神情很复杂。
二人僵持半分钟后,秦谨之往客厅里看,确定没有敲错门,目光重新聚焦在邢窈的脸上。
她和刚才一样,一点儿都不觉得意外,很自然地跟他打招呼:“你好呀,秦医生。”
秦谨之的想法从“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变成“她不联系我却来见我的家人”,就像搞不清楚那支口红为什么能让他辗转难眠一样,他也不明白邢窈到底是什么意思,消失得彻彻底底,又出现得猝不及防。
“邢老师除了给小学生做课外辅导,还有别的兼职?”
邢窈往他的身后瞟了一眼,问:“秦医生不是要带女朋友回家见长辈吗?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他有个狗屁女朋友,想糊弄我这个老头子而已。”秦成兵皮笑肉不笑地道。
秦谨之:“……”
邢国台哈哈大笑,让秦谨之快进屋。
邢窈侧身把路让开,没有跟他寒暄,就进厨房帮忙去了。
秦成兵给秦谨之介绍自己的老朋友,又把以前讲过的那些事重复了一遍。秦谨之这才反应过来,邢窈就是他的所谓的相亲对象。
他拿口红当借口,找周维要她的联系方式,尽管最后没有拿到她的联系方式,但至少迈出了第一步。然而她就在秦家,他躲了好几天,躲的人竟然是她。
他一边想办法找她,一边在躲她。
哪儿有这么矛盾的事?
邢国台是第一次见秦谨之,也有些恍惚,问他:“谨之,会下棋吗?”
秦谨之有礼貌地点点头,道:“以前跟爷爷学过一些,但学得不精,只懂点儿皮毛,晚上可以陪邢老下几局。”
邢国台满意地笑了笑,道:“好!”
家里人多,秦谨之和邢窈没有独处的机会,只是吃饭的时候坐在一起。
秦老爷子虽然有想法,但也不会表现得太明显。他并不古板,只是让两个人先认识一下,以后会怎么样,谁都说不准。
“谨之,给窈窈盛汤。”
他就只盛汤。
“谨之,给窈窈夹菜。”
他就只夹菜。
秦成兵看得直摇头,觉得这两个孩子全程零交流,八成是没戏了。
他们互相看不上对方的话,其实还好,如果一个看上了,另一个没感觉,那才叫麻烦。
桌上的那盘棋还没有分出胜负,就那样放着。吃完饭后,两位老人继续下棋。
邢国台看着秦谨之时,总是会想起赵祁白。凉风吹过,他下完一步棋,笑着掩饰眼中的湿意,道:“如果祁白还在,今年就三十岁了,跟谨之差不多大。”
他很少在别人的面前提起赵祁白。
“窈窈八岁那年,我把她接回家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以前只在电话里叫‘爷爷’,我们见了面还很生疏。我们家窈窈从小就乖,不哭不闹的,每天都早早地起床坐在院子门口等,等爸妈来接她。”
一想起过去,他就有说不完的话。
“那会儿幸好有她哥哥在,我们这些大人都不如祁白。窈窈去新学校的第二天,怎么都不肯进教室。老师没办法,只能给我打电话。我赶紧让司机掉头回学校。老秦,你猜我到学校后看见什么了?哈哈哈哈,我看见啊,赵祁白那个小子把一个小学生拎到升旗台上训话,他也不嫌丢人。”
秦成兵听着,心里也难受。
邢国台笑道:“我一把老骨头,点头哈腰地给小朋友的家长赔礼道歉。赵祁白的脾气倔,我问他为什么欺负人家,他死活不吭声。我那个气啊,差点儿就没忍住揍他了!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那个小胖子笑话窈窈没爸没妈。”
秦谨之没再听,轻轻关上门,绕到后院。
吃完晚饭,邢窈说想摘几个石榴榨汁,秦谨之却又看到她在抽烟。
外面没开灯,天色很暗,那点儿火光像萤火虫发出来的。
秦谨之朝她走近,一只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另一只手拿走那根燃了半截的烟,道:“以后不许再抽了。”
“你管我?”邢窈没当一回事,坐着微微仰起头,道,“今天晚上有好多星星,真漂亮啊……”
她的尾音被吞没。
风有些凉,邢窈是清醒的,想往后退,男人空着的手却突然摸到了她的后颈。
这是一种掌控的姿态。
他的指腹贴着她微凉的皮肤缓缓摩挲,可能下一秒钟他就会掐住她的脖子。
邢窈不喜欢这种感觉,抬手推开他。他稍稍撤离,在昏暗的夜空下与她对视几秒钟后,再次弯腰吻了下来。
两个老人边下棋边聊天儿,浑厚的笑声似乎就在他们的耳边。秦谨之却恍若未闻,仿佛被一张巨大的网困在了这方寸之间,网从四周收拢,夺回她涣散的注意力。
“你这样……”邢窈低声提醒他,“如果被两位爷爷发现了,搞不好是要娶我的。”
秦谨之的呼吸变得平稳,他问:“你以为我不敢?”
“这不是一场赌局……”
有人突然把灯打开,后院亮了起来,光线有些刺眼。两个老人打开半掩着的房门,边说话边往这边走,然而秦谨之的唇还在她的颈间。
邢窈的手腕被他握着,她挣脱不开,便一脚踢向他的小腿,然后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秦谨之站在低处,再加上没有对她设防,直接坐在了草地上,和愣在门口的秦成兵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滞了。
“刚才不小心洒了半杯水,地上有点儿滑。”邢窈连忙站起来关心秦谨之,“秦医生没事吧?”
秦谨之冷冷地盯着她。
她视而不见,转身去扶腿脚不便的邢国台,并道:“爷爷,我陪您去散散步。”
秦成兵觉得尴尬,等邢家的爷孙俩走远后,没好气地瞪了秦谨之一眼,道:“你怎么是这么一个不要脸的玩意儿?”
秦谨之起身就走。
“秦谨之,你给我回来!站好了!别以为我没看见,你刚才在干什么呢?做戏给我看?没缘分就算了,见个面认识认识,就当多了个妹妹,谁勉强你了?谁逼你了?窈窈年轻、漂亮、学历高、家世好,说不定还看不上你呢。人家只是教养好、懂礼貌,不想我这老头子丢了面子才没有表现出来,轮得到你装痞子、演流氓恶心人?”
他停下脚步,问秦成兵:“她看不上我?”
秦成兵冷笑,道:“你去照照镜子,好好瞧瞧自己到底哪点值得被人家看上?年纪大,不会说好听的话,还爱摆谱儿。狗都不会要你。今天晚上别在我这儿住,我一看见你就烦,赶紧滚蛋!”
秦谨之:“……”
秦成兵抽完一根烟,发现秦谨之还在后院里。
秦谨之平时被他这样训一顿,早就头都不回地走了,今天真是稀奇。
秦成兵又想起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他都觉得害臊,有些生气地问秦谨之:“还不走?等什么呢?”
秦谨之面不改色地道:“看星星。”
他从正门进屋时,看见三楼的卧室里亮起了灯。邢窈拉上了窗帘,一点儿缝隙都没留。
“走了。”秦谨之走时连外套都没拿。
秦成兵的双手背在身后,他看着秦谨之的背影吹胡子瞪眼。
邢国台喝着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邢窈道:“窈窈,爷爷忘记告诉你了,薛扬今年也考上了N大,好像还是跟你一个专业。”
薛扬是邢窈的邻居,两家人在一起住了几年,后来跟着他的父母搬走了,只有寒暑假时会回去。他小时候特别爱哭,邢窈就是那个小区家长眼里的“别人家的孩子”,也是被薛扬的父母拿来教育他的模范。
“他都上大学了?时间过得好快。”
“是啊,这一晃都第四年了。”
邢窈低着头,帮老人洗脚的动作停住,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她的眼睛,也把她的情绪藏在了阴影里。
今年是赵祁白去世的第四年。
她曾经以为自己连一天都活不下去,却已经过了四年。
邢国台拍拍她的肩,道:“窈窈,别怪姑姑,她也苦。把燃燃带回家,她也算有了个念想。”
“姑姑没错,我们是应该往前走,不能一直活在过去。”邢窈拿过毛巾帮爷爷把脚擦干,扶着他坐到床边,又去倒洗脚水。
她没资格怪任何人。
因为就连她也在慢慢地遗忘赵祁白。
“爷爷,我回学校一趟,后天早上过来接您。”
“好,路上注意安全。”
秦成兵还没睡,看到邢窈下楼,就问她:“窈窈,晚饭没吃饱吗?”
邢窈笑着说:“饱了,我在这里住了几天,都长胖了。秦爷爷,学校有点儿事,我今天回学校住。”
“不着急的话就再等一会儿,我让谨之送你。”
秦成兵打电话,把秦谨之叫了回来,让他送邢窈回学校。
邢窈上车的时候,秦成兵还在给秦谨之使眼色,让他不要没事找事。
邢窈给陆听棉回完消息时,车已经开进市区了,少了郊外的宁静,一眼望去,街边的霓虹灯璀璨夺目。
“在前面的路口把我放下车吧。”
“学校里的老师没教过你安全意识?”
“但我觉得,和正在气头上的男人共处更不安全。”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夜空。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看吧,确实挺危险的。”
秦谨之的脸色没有发生变化,他问:“你早就知道了?”
邢窈头晕,很茫然地问道:“知道什么?”
秦谨之换了一种方式问:“你是不是认识我?”
“我们都见过好几次了,我能不认识你吗?”
“我的意思是,在秦家见面之前,你有没有见过我?”
邢窈想了想,道:“应该没有吧,几天前在秦爷爷的院子里见到皓书时,我也很意外。”
秦谨之看着车窗外的街景,谈不上失落。
她不记得也正常。
但知道她不记得是一回事,听她亲口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挫败感。
“就送到这里,我坐出租车回去。”邢窈刚才没有当着秦成兵的面拒绝,只是因为不想让老人担心。
下车前,她从包里找到一片创可贴,然后握住秦谨之放在方向盘上的手,让他掌心朝上,把创可贴贴在他被擦破皮的地方,低头凑过去吹了两口气,像哄小孩。
“不客气。”她走得毫不犹豫。
车门被关上了,外面的杂音被隔绝,秦谨之看着站在路边拦出租车的邢窈,原本没什么感觉的擦伤处开始隐隐作痛。
这里是商业圈,打车很方便,邢窈上车后准备给陆听棉回电话。
陆听棉提前返校了,按照她的计划,应该还要在家里待半个月的。
邢窈想:她可能是和沈烬吵架了。
司机口渴,拧开了一瓶矿泉水。突然有一辆摩托车从十字路口拐出来,车速极快,令司机没有反应的时间。
出租车和摩托车相撞,旁边的路人被吓得不轻。骑摩托车的男生在地上滚了两圈,幸好只是皮外伤。出租车左后方的车门被撞得变形凹陷,司机连忙打电话报警,也有人帮忙打急救电话。
原本畅通的道路突然被堵住了,车辆位置靠前的司机发现出了车祸,没过一会儿这个消息就被传到了后面。
秦谨之看见前车司机下车了。那个司机一边抽烟一边打电话,秦谨之听到了几句话。职业本能促使他在遇到突发情况时行动比思维更快——车祸现场在离他不到两百米的地方,旁边围了很多人,秦谨之赶到后先看了看出租车的车牌号码。
这辆出租车是邢窈上的那辆。
“让开!都散开!”秦谨之大声说道。
秦谨之拨开人群跑向出租车。司机还在外面和骑摩托车的男子争论,秦谨之拉开后车门,见车里的人确实是邢窈,她浑身在发抖。
“邢窈,告诉我你哪里疼。”
她的身上没血,秦谨之能看见的她身上的伤只有额头上的一片红肿。
他捡起她的手机,手机一直在振动。他把她从车里抱出来,对她说道:“没事的,别怕,我一定会治好你。”
邢窈忽然惊醒,像是溺水的人在窒息前被一股力量从水里拽上岸,耳边很嘈杂,车辆行驶的声音和路人说话的声音混在一起,嗡嗡作响,却又什么都听不清。
她的唇色发白,手很凉,秦谨之却是满头汗,被她紧紧地抱住的一瞬间,他的身体竟有些僵硬。
交警赶过来了。秦谨之还不确定邢窈的身上有没有严重的伤,落在她身上的力道都尽可能地放轻了。
温热的液体滴进衣领,顺着后颈往下淌,秦谨之把她稍稍拉开,拨开她额前的头发,车灯照着她满脸的泪水。
“我没事,”邢窈低着头,道,“只是有点儿害怕。万一我死了,爷爷怎么办?”
她想推开秦谨之,抓着他的衣摆的手却越攥越紧。
“知道了,不去医院。”秦谨之试探着问,“跟我走?”
“嗯。”
他们第一次牵手。
这里离秦谨之的家有半个小时的车程,交警挪开出事故的车辆,疏通道路后,秦谨之给邢窈系好安全带,听着她给谁回电话,说不去了。
她本来就没打算回学校。
她不让他送,可能也是觉得他碍事。
走出电梯时,邢窈还没有意识到从停车场到他家门口的这段路,她和秦谨之一直牵着手。她站在他的身后,等他开门。
她来过两次,对这里已经不陌生了。
鞋柜里多了一双棉拖鞋,但还是不太合脚,她换好后在沙发上坐着。秦谨之给她倒了一杯水,没有说话就开始脱她的衣服。
“你干什么?”她问。
“不去医院,但要检查你的身上是否有伤。”
“都说了没事。”
“眼见为实。”
说她命大,她坐上出租车不到十分钟就出了车祸;说她倒霉,摩托车撞的是出租车的另一侧,她坐的位置刚好避开了,也幸好出租车当时的车速不快。
劫后余生,她需要做些什么事,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想起那天中午睡醒后发生的事,虽然身体很僵硬,到最后都是被动承受的一方,但那种脑海里空白、陌生、恍惚的感觉……她其实记得。
“秦谨之,上次留在你家的东西,还有吗?”
“我跟谁用?”他情绪不明,反问她。
邢窈当然听得懂,解释道:“就是问问。”
秦谨之也知道她问这个的目的是什么,但没有要配合的意思,而是去浴室里洗了一条热毛巾,出来时就看见她伸手拿桌上的烟。
她像是有烟瘾,又像没有,抽烟时总会咳嗽,似乎只是在烦躁不安的时候寻求一种安宁。
“命大没出什么事,是觉得不够刺激?”
邢窈愣住了,脸上还有泪痕,仰着头怔怔地看着秦谨之,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问他:“你吼我?”
她潮湿的眼角微微泛红,她委屈地道:“我都快被吓死了,你还吼我?”
秦谨之虽然皱着眉,但语气有所缓和,道:“我不是吼你,窗户关着,客厅里有点儿回声才显得我的声音很大。”
邢窈要走,可她的身上只盖着一条毯子,于是对他说道:“把衣服给我……秦谨之,你笑什么?”
她在车里哭过,说话时有浓浓的鼻音,就算板着脸也毫无气场可言。
秦谨之走过去坐到她身边,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道:“看你生气,觉得稀奇。”
“你有病!”邢窈推开他的手,挪到沙发的另一边去捡地板上的衣服。
一场雨之后,气温下降得很明显。
秦谨之工作很忙,平时下班回家后只是睡一觉,醒了穿上衣服就要去医院,还没来得及给家里铺上地毯。
她的脚刚落地,她就被凉得哆嗦了一下,不甘心地缩回到沙发上。
衣服与她有一段距离。
这说明刚才秦谨之脱她的衣服时有点儿脾气,甩得远。
她将身体往下垂,后背弯出漂亮的弧度,毯子滑落,柔软的绒毛轻轻地吻着她的腰,如同一段静默的电影画面,在寂静的夜里催生出躁动的渴望与幻想。
但她还是够不着衣服,于是又往下低了一些,长发从肩后散到两侧。
十厘米、五厘米……邢窈只需要再往前一点儿就能拿到衣服,却突然被他抓住手腕,下一秒钟,身体就落到了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她今天确实是被吓到了,精神高度紧张,反而弱化了心里的抵触感,流露出自然而然的反应。
她死里逃生,却又坠落到暗夜。
秦谨之乘机追问:“上次留给你的电话号码,是不是没存?”
“什么?”邢窈眼神迷离地道。
秦谨之有充足的耐心。无论她是装作没听清的样子想糊弄过去,还是根本就不在意,他都不着急,又问了一遍。
“电话号码?”她想了好一会儿,道,“哦,那天我的手机没电了。”
两分钟后。
她承认了:“好吧,是我忘了,没存。”
秦谨之顺势道:“那就现在存。”
邢窈:“……”
现在是存他的电话号码的时候吗?
她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秦谨之带进了卧室。他把它从床头柜上拿过来,屏幕亮起,对着她的脸,就这样解了锁。
邢窈看着秦谨之点开手机的通话界面,输入一串号码,拨通后挂断,把那个号码保存起来,最后才将手机递到她的手里。
“又怎么了?”她问。
“输备注。”
邢窈愣了一会儿,慢慢抬头对上男人的目光。他越正经她就越忍不住笑,问他:“你喜欢我怎么称呼你?秦医生?谨之?秦谨之?还是你想……让我和秦皓书一样叫你‘谨之哥哥’……”
她那微微上扬的尾音很快就消失了。秦谨之自以为没什么脾气,邢窈却总是很容易惹恼他。
她说这不是一场赌局,但他想赢一次。
邢窈被逼着自己存备注,点错了就删掉再输入。她有心戏弄他,他不说话,但会变着花样地报复她。她改了又改,耗费了好长的时间,才终于在手机的通讯录里存下四个字:谨之哥哥。
他这才满意,吻她吻得温柔了很多。
“以防你不小心删掉,我给你备份。”秦谨之顺便把他的其他联系方式也都保存在了她的手机里。
不小心……
邢窈有点儿想笑。陆听棉无法理解她用“可爱”这两个字形容秦谨之,她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但无法否认,每次和他在一起,她都很开心,不是得到了什么,而是就像小时候和最要好的玩伴下雨天在水坑里踩水玩的那种开心。
她顺势问起那支口红:“我是不是有一件东西落在你家里了?”
秦谨之闭目养神,回答道:“不知道。”
邢窈又问:“你没有捡到吗?”
他不说话了。
“啊,好疼……”她捂着胸口轻呼。
秦谨之立刻翻身坐起来,开灯后,看到她满眼笑意,才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他去厨房里倒水,顺便把放在书房抽屉里的那支口红拿进卧室。邢窈却看都不看,随手将口红放到一边。那模样,仿佛刚才主动提起这件事的人不是她。
枕头上有她的头发,她趴着,先捏住一根,拿起另一根后绕在一起,两根都是刚才缠在他的手指间被扯断的。
她递了个眼神给他,让他伸手。
秦谨之伸出右手,手心朝上。邢窈把头发放到他的手里,让他扔掉。
她的手缩回去之前,被他抓住了。
“真疼还是假疼?”秦谨之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一点儿端倪,于是问道。
邢窈只受了一点儿外伤,洗完澡就擦过药了。
“你不理我,我不太开心。”她说。
“没有不理你。”
“那……你是在生气?我真的不知道秦爷爷和你是一家人。上次在秦家附近骗你是我不对,谁让你当时那么讨厌?”
认识就是认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她对他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小心思。“不是因为这个,”秦谨之就算不了解她,也确定她不至于在这件事上撒谎,“我不应该在中途放你下车,以后不会了。”
出租车司机也不是故意的,骑摩托车的男生好像还是个学生,没有人想出事,只能说邢窈运气不好,赶上了。
秦谨之不是在生她的气,而是在生自己的气。
“你对别人也这么好吗?”邢窈总觉得苏恒的脾气已经够好了,但秦谨之对她更有耐心。
他低头吻她,问:“你说的‘别人’是指什么人?”
她含糊其词。他等了又等,她偏偏就是不往深处问。
她睡醒时已经是中午,客厅里很安静。深秋的阳光温暖、柔和,但风有些凉,邢窈喝完水就把窗帘拉上了。
秦谨之应该很早就去医院上班了。他走的时候她其实知道,但实在太困,也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胡乱地应了一声就翻身熟睡过去了。
她在他的家里住了三个晚上,除了第一个晚上喝了半瓶酒,而且一整晚没睡着,后面两个晚上都睡得很好。
邢窈走到洗衣房里。昨晚换的床单和被罩被放在了一起,邢窈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床单上的褶皱有多凌乱,昨晚她和秦谨之就有多亲密。
她讨厌吗?并不!
邢窈将这些全部丢进洗衣机,又把自己身上穿着的T恤脱下来扔进去,才去洗漱。
她在浴室里吹干头发,从衣柜里找了一件衣服穿上,把洗好的床单晾好,然后去学校办请假手续。
邢窈买了两张机票,要送爷爷回A市。
回学校的路上,她给陆听棉打电话,看见了通话记录里最上面的名字:谨之哥哥。
她又想起昨晚秦谨之是怎么威逼利诱让她保存他的手机号码的。
邢窈住的宿舍是四人间,一个室友在某家公司里实习,一个室友在图书馆里备战考研,就只剩还在犹豫毕业后是出国进修还是工作的陆听棉安安静静地待在宿舍里了。她昨天去喝酒了,早上才回来,只比邢窈早两个小时到宿舍。
陆听棉闷声问:“是谁把你勾走了?是那个姓秦的帅哥吗?”
“出了点儿意外。”邢窈简单地收拾好行李。
陆听棉还是那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睡不着就别睡了,下床活动活动,我陪你去吃东西。”邢窈道。
“不想吃,没胃口。”陆听棉直接拉起被子盖住脑袋,声音哽咽地道,“窈窈,我和沈烬可能要分手了。”
“这句话你说过八百次。”邢窈道。
陆听棉每次和沈烬吵架后都信誓旦旦地说要甩了沈烬。
“这次是真的,没开玩笑。”陆听棉道。
邢窈爬上床,挤进陆听棉的被窝,问:“你们这次为什么吵架?”
陆听棉回家那天心情特别好,就连去机场的路上都在跟沈烬打电话。
“我没跟他吵。”陆听棉哭了很久,声音都哑了,“蓝蓝知道了我一直在骗她,病发住进医院了。我去看她,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我不停地掉眼泪。窈窈,我明知道她那么喜欢沈烬,却一边骗她说我不喜欢沈烬,一边又瞒着她偷偷和沈烬在一起……我是个坏姐姐,她肯定恨死我了。”
陆听棉有个妹妹,叫陆听蓝。
沈烬的母亲慕瓷在退出娱乐圈的时候也才二十多岁,等了五年,等到沈如归出狱,一场颁奖典礼之后就很少再公开露面。沈烬十四岁那年,慕瓷带沈烬去墓园里祭拜慕瓷的父母。陆听蓝从小就喜欢黏着沈烬,那天刚好在沈家玩,就跟着去了。
那天,有人寻仇,伤了慕瓷和陆听蓝。
“沈烬不是玩具,也不是一件衣服,说让就能让。就算你想让,他也不一定能答应。陆叔叔和夏姨都希望你们分开吗?”
陆听棉摇了摇头,道:“我妈担心蓝蓝的身体会出状况,这几天一直睡不好,爸爸他……窈窈,我回学校前一天的晚上,爸爸悄悄告诉我,我和妹妹都是他抱在怀里慢慢长大的宝贝女儿,他既希望妹妹健康、平安,又希望我能过得开心。”
在外不苟言笑的陆导,回到家后眼里都是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们。小时候,陆听棉和同学闹了矛盾,哭着回家,虽然会被罚站,但最后都是被父亲抱起来哄。她可以毫无顾虑地向父亲撒娇、哭泣、诉说委屈。
邢窈其实很羡慕她。
邢窈还没到懂爱的年纪,父母就已经去世了。
没人教她这些。
邢窈忽然想见秦谨之,特别想,明明与他分开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她想他,就去见他。
陆听棉的手机一直在振动,她不接,对方就会一直打。她拉黑一个号码,对方就换另一个号码打过来,能这么做的人只有沈烬。
邢窈把陆听棉的手机从枕头下面拿出来,对陆听棉道:“接吧。”
陆听棉又掉了一滴眼泪。
等邢窈出门后,她才接通电话。
“陆听棉,你若再给我玩消失,我就……”
沈烬的狠话还没说完,陆听棉就说:“分手。”
“又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觉得没意思了。”
沈烬生气的原因是陆听棉无故玩消失,而不是这句“分手”。
“把地址发给我,当面说。”沈烬道。
他们每次吵架后,她总是被他治得服服帖帖。
当面说,他们就分不掉了。
陆听棉语气冷淡地道:“一看见你就烦,就在电话里说。我想和你分手,不是征求你的同意,而是通知你。”
“老子不同意,你别想着找新欢。”
“都说了是通知你,而不是征求你的同意。我要跟你分手,你听不懂吗?”
“听得懂,但我不听。”
…………
听他们还在吵且越吵越凶,邢窈就没在这个时候进屋拿钥匙了,而是直接去了商场。
邢窈第一次在商场里逛男装区,从西装到睡衣看了个遍,选来选去,最后结账的时候,还是只挑了第一眼看中的那件衬衣。衬衣被挂在衣架上,她站在那里只是看着,就能想象出秦谨之穿上后的样子。
到了医院,邢窈才发现时间很晚了,秦谨之可能早就下班了。
邢窈想起来,早上秦谨之出门之前告诉过她,他的办公室在几楼,如果他不在,就把东西留下,请同事帮忙转交。所以,邢窈还是上楼了。
晚上,医院里的人不多。
护士站那边有个实习生。邢窈问秦谨之在不在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听着。
“周维,你看见秦医生了吗?”护士站那边的实习生去找秦谨之,没找到,只看到了周维,于是问周维。
“什么事啊?407床的病人出了点儿状况,秦医生刚过去。”
“外面有人找他,”实习生挑了一下眉,道,“女的,超漂亮!”
秦医生就是骨科的活招牌。每天都有人打着找人的幌子来骨科病区,其实是想认识秦医生,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
休息室里的几个人都是实习生,来自不同的学校。过了好一会儿,他们还在聊这件事。有两个人还出去看过,回来后兴奋得不像是要值夜班的人。
周维也产生了好奇心,要去看看对方究竟有多漂亮。
他刚走出休息室,就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背影。
“邢窈?真的是你!我还以为看错了呢。”周维小跑几步,笑着问邢窈,“这么晚了,你怎么来医院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邢窈说:“我是来找人的。”
周维愣了几秒钟,随后反应过来,问她:“原来,找秦医生的人就是你啊?”
“是我找他。他在吗?”
“在的,秦医生今天加班。你稍等,我去病房里看看情况。”
“谢谢。”
“都是同学,客气什么?”
周维边走边回头看。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这么熟了?上次在学校里搭顺风车,他们也没说过几句话。之前邢窈的手腕脱臼,她来过医院,但不是秦医生的病人。
周维忽然想到自己忘了一件事——邢窈有东西落在秦医生的车上了。他最近事情多,忙得很,忘了找朋友要邢窈的联系方式。
这就说得通了。
周维加快步伐,去病房里找秦谨之。
病人接受手术后感染了,发了低烧。秦谨之等护士给病人输上液后才往外走。周维跟在他的身后,与他聊完病人的病情之后才说:“邢窈来医院了,已经等您半个小时了。”
秦谨之停下脚步,问:“她人呢?”
周维连忙说:“在电梯旁边,还在等您。”
走廊里的窗户开着,邢窈拢了拢手臂。
有一个病人家属在护士站那边胡搅蛮缠了许久才被安抚好。周围安静下来,邢窈回过神,低头看时间,再抬起头时,就看到穿着一身白大褂的秦谨之从走廊的另一边走了过来。
他身形颀长,身材比例完美,戴着那副银框眼镜,五官深邃、立体。
呼啸而过的凉风从他的指间穿过,似乎都变得温柔了许多。
昨天的这个时候,他们还在床上。
他像是不知疲倦,因为知道错过了那个时机,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不打扰你工作,一会儿就走。”邢窈提起手里的纸袋,递到他面前,道,“偷偷穿走了你的衣服,所以我买了一件新的赔给你。”
秦谨之显然没有想过邢窈会给他买东西,并且送到医院里来。
她会来医院里找他,他就已经觉得很意外了。
“拿着啊,手都酸了。”邢窈催促道,“我仔细看过尺码,应该是合适的。”
秦谨之这才接过纸袋,问她:“明天几点的机票?”
“下午两点二十。”
“在家里待多久?”
“我请了半个月的假,但也不一定,可能会提前回来。”邢窈笑了笑,道,“问这么多,查岗啊?”
“不是,”秦谨之握住她的手,解释道,“提前问好时间,送你的时候就不会迟到了。”
邢窈微微垂眸,目光落在白大褂干净的袖口处,问他:“不用上班吗?”
“今天加班,明天下午休息。”
“秦爷爷也会去机场,你真的要送我?”
“我比司机更亲切,没什么不妥。”
“这倒也是。”邢窈往前走了半步,轻轻地抱住他,道,“秦谨之,我会想你的。”
这一抱可不简单,周维这才意识到是自己想得太少了。他回到办公室里,吃完了盒饭,秦谨之才回来。
墨绿色的纸袋就被放在秦谨之的桌上,上面只印着一个服装品牌的标志。
周维推着椅子滑到秦谨之的旁边,随手拿起一支笔,装作不经意地问:“秦医生,您和邢窈挺熟的?”
“还好。”
“你们在谈恋爱吗?”
“嗯。”
周维心想:这种又熟又不熟的情侣,还真是不常见。
周维挠挠头发,笑着问:“那您前段时间怎么还找我要邢窈的联系方式?”
秦谨之:“……”
一分钟后,周维就笑不出来了。
“你这么闲,应该早就已经把我上次给你的那本书看完了吧?”秦谨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明天早上抽查。”
周维惨叫一声,后悔刚才没有管住自己的好奇心。
秦谨之到家后,才把邢窈给他的纸袋打开,里面是一件白色的衬衣。
他没有穿过这个牌子的衣服,但这件衬衣挂在衣柜里毫无违和感。
她说得对,尺码很合适。
秦谨之给秦成兵打电话:“明天我送您和邢老去机场,等我吃午饭。”
“哎哟,不忙了?”秦成兵故意“客气”地道。那天晚上的事,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哪儿敢麻烦你啊?家里又不是没有司机。”
秦谨之无奈地道:“爷爷,我会准时到。”
“你到底是什么想法?”
“只是给您当一回司机而已,能有什么想法?”
“真的?”秦成兵不太相信。
秦谨之是他带大的,小时候比秦皓书还不让人省心,读高中时在学校里出了点儿事,性子就变了,后来又出国待了几年。
“邢老第一次来南城,我一个晚辈,如果给他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以后两家人再来往时您也尴尬。”
“那就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表现表现,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面。你如果再敢像那天晚上那样对着窈窈耍流氓,我饶不了你。你不要脸,我还要。”
不等秦谨之解释,老爷子就把电话挂断了。
也不怪老爷子偏袒邢窈,她在长辈面前就是一个乖乖女,这几天陪着两个老人逛景点,比导游讲得都生动,显然是提前做了准备,晚上又陪着他们下棋,饭后陪着他们散步,连手机都很少看。
两个老战友见一面太难了,到了这个年纪,很多事情看淡了,说不准谁先送走谁,有些话不说,兴许就是难以弥补的遗憾。
几人吃完午饭,休息了一会儿,就要去机场了。
邢窈坐在副驾驶座上。秦谨之开车的时候,她只给他递了一次纸巾,一路上没说过几句话。
今天天气好,他们时间也充裕,邢窈先去办理行李托运手续。
不远处,两个白发老人相互拥抱告别。他们以前都是军人,却在这不见血、不见伤的普通且平凡的一天湿了眼眶。
陆听棉戴着墨镜,和林林各自捧着一杯奶茶坐在有阳光的位置上,神色复杂地看着邢窈和秦谨之。
“他们俩站在一起,好像黑恶势力。”
一个气质高冷不爱笑,另一个长了一张攻击性十足的脸,虽然二人只隔了几步远,但从头到尾都没有聊过一句。
林林怀疑三分钟前邢窈看秦谨之的那一眼,都是偶然中的偶然。
陆听棉表示赞同,点了点头
林林:“这么高的适配度,不谈一段恋爱真是可惜了。”
“估计有点儿难,窈窈根本没上心。”
“玩玩也行啊,男人嘛,下一个更好。”
“宝贝,你开窍了呀?”陆听棉欣慰地看着林林,道,“早就告诉过你,那个浑蛋不值得你掏心掏肺。男人嘛,下一个更好。”
“也不知道昨天是谁哭到了半夜,今天只能戴着墨镜出门。”
“我不是为男人哭,是为自己,不要混淆概念。”陆听棉起身跟邢国台挥手,道:“爷爷,过年见。”
邢国台笑了笑,对她说道:“过年见,到时候跟窈窈一起回去吃饭。”
快要登机了,邢窈走过去跟陆听棉说:“一会儿不用打车,秦医生送你们。”
陆听棉故意咳嗽了两声,道:“我和林林回学校,跟秦医生不顺路,麻不麻烦啊?”
“麻烦肯定是麻烦的,要绕好大一圈呢,但人家肯定是自愿的。”林林一把搂住陆听棉的脖子,朝她挤眉弄眼地道。
“哦,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秦谨之扶着邢国台坐上轮椅,又对机场里的工作人员叮嘱了几句。邢窈有礼貌地跟秦成兵道完谢,谢谢他这几天的照顾,然后推着邢国台坐着的轮椅往里走。到安检的位置后,秦谨之把她的包递给她。
这里没人知道邢窈昨晚去过医院,她和秦谨之也有默契地闭口不提。
她那句“我会想你的”,只关于秦谨之,也只有他听到了。
秦成兵见邢窈走得洒脱,就知道自己在见到老战友之前琢磨了好几天的事铁定没戏了。这两个年轻人连话都不跟对方说,不但像互相看不上,而且像有仇。
“算了,你没这个福气,”秦成兵遗憾地摇头叹气,对秦谨之道,“人家以后能遇到更合适的人。”
秦谨之站在他的身边,看着邢窈的背影,问他:“只相处了几天,就这么喜欢?”
“我喜欢有什么用?全家人喜欢有什么用?”秦成兵越说越来气,“你的眼睛长在头顶上了?”
“我很正常。”
“哎哟,你的意思是我不正常?行行行,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将一个什么样的女朋友带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