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色隐隐泛白。
邢老爷子昨天晚上才脱离危险。他从不搞特殊,于是要求医生把他转到了普通病房里。
邢窈在病床边坐了一夜,起身时,手腕上露出了一圈红痕,可想而知秦谨之当时用了多大的力气。
他是应该生气。
她好像一直是错的。
邢国台虚弱地叫了她一声:“窈窈。”
“爷爷醒了?”邢窈在转身前唇角就已经扬起笑意,不想让爷爷担心自己。
“是啊,醒了。爷爷做了一个梦,在梦里见到了祁白。他说妹妹又躲起来哭了,让我快回来哄哄你。”邢国台笑了笑,因为刚醒,所以说话还很吃力,“果然,我们家窈窈都哭成泪人儿了。”
邢窈这才落下一滴泪,走过去,把脸埋进老人的手心,哽咽地说:“爷爷,你吓死我了。”
她以为爷爷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邢国台的双眼也有些潮湿,他说:“窈窈别怕,爷爷还在。”
邢窈这才想起来叫医生。
医生给邢国台做了检查,表示虽然现在情况稳定了,但后续仍要好好休养。等医生和护士都走了,祖孙俩才能说说话。
“秦爷爷来看你了,现在住在姑姑家里。他如果知道爷爷醒了,一定很高兴。”
“那个老伙计也被吓坏了吧?他一个人从南城赶来的?”
“不是,秦谨之送他过来的。秦爷爷放心不下你,一定要等你醒来。秦谨之工作忙,就先回去了。”
邢国台了解自己的孙女,她从学校里回来后情绪就不太好,提起秦谨之的时候,眼神逃避,不想多谈。
“窈窈,你和谨之是不是吵架了?”
邢窈背过身,语气很平淡地道:“我和他有什么好吵的?”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邢国台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别的事爷爷管不了,也不想管,只希望我们家窈窈开心。”
邢国台担心邢窈受了委屈。
秦谨之和邢窈起争执的那天晚上,赵燃站在远处,看见了一些,但看得不清楚,只觉得虽然咄咄逼人的人是秦谨之,可是更委屈、伤心的人似乎也是秦谨之。
有一天下午放学后,邢佳倩带赵燃来医院里看邢国台。他坐在病房里写作业,邢佳倩去了医生办公室。邢国台问起邢窈和秦谨之是不是吵架了,他就把自己看到的都悄悄地告诉了邢国台。他说姐姐也很不开心,但姐姐是因为担心外公。
邢国台想了又想,真正受委屈的人大概是秦谨之。
这就有些麻烦了。
自己的宝贝孙女儿,他可舍不得骂。
秦成兵几乎每天都来医院,邢窈负责接送他。他第一次见邢窈就很喜欢这个姑娘,现在住在赵家,与她天天见面,就更喜欢她了。他希望秦谨之能常来,不求两人之间的关系能有突破性进展,至少能在邢窈的面前刷刷好感度。
但秦谨之自从回南城后,就再也没有来过A市,连电话都很少打给秦成兵。
秦成兵不禁叹气,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邢国台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多月,出院后,身体虽然不如从前那般硬朗,但也算恢复得不错。
秦成兵打算回家了。他来的时候A市特别冷,准备回南城时A市都已经快入夏了。南城那边有人过来接他,走之前,他问邢窈准备哪天回学校,如果是最近几天,不如就和他一起回去,这样也方便。
邢窈说:“谢谢秦爷爷,我暂时不回学校,在家里陪陪爷爷。”
秦成兵提醒她:“还有毕业答辩呢,这可不能耽误,会影响你毕业的。”
邢窈说:“答辩的时间晚,我来回两天就够了,毕业手续的事可以请同学帮忙。”
她都已经决定了,秦成兵只能作罢。
邢国台听完后心里有些难受。他这个年纪了,身体虽然一直不怎么样,但都是一些小病小痛,这次肯定是把她吓坏了。
“窈窈,毕业典礼只有一次,如果错过了,以后就不会再有了。你的那些同学、老师、朋友来自全国各地,你和他们很有可能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窈窈,回学校吧,去忙你自己的事。爷爷在家里养好身体,等你放暑假回来了,咱们去果园玩。”
她还是摇头。
这些日子里,她一天比一天沉默,瘦得下巴都尖了。
“窈窈,”邢国台把她的手握在掌心,对她说道,“世间好物不长久,你要学会珍惜,我和你姑姑都不能永远陪着你。”
傍晚,夕阳从玻璃窗外照射进来。
邢窈低着头,眼泪掉落的一瞬间没人察觉,只有袖口处的那一圈湿痕暴露在阳光下。
她的声音含混:“我不想知道这些。”
“人活着,就要往前走。”邢国台望向窗外,双眼有些潮湿,长叹一声,依然温和地笑着说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完美的,祁白也不是最好的,也有一身坏毛病。他小时候,我可没少揍他。窈窈,如果把自己的眼睛捂住了,再美的夕阳也都无心欣赏。你看,外面的天空多漂亮!”
邢窈像是被困在了一条死胡同里,总也出不去,是因为她的脑子里想的不是寻找出口,而是逃避。
这天,她毫无顾忌地哭了很久。
夕阳如火,染红了半边天。
虽然邢窈的心里反复翻涌,但邢窈依然分不清让她止不住地流泪的人到底是留在记忆里的赵祁白,还是转身离开头也不回的秦谨之。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赵祁白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她的梦里。她说她要忘了他,他也不生气,看她的眼神和以前一样,温柔又无奈。他说,她早就该往前走了。
她面前的男人突然变成了秦谨之。她什么话都没说,他就已经很生气了,冷着脸问她这段时间为什么不联系他,发完脾气又走过来抱她、吻她,委屈地问她,是不是根本就不爱他。
她很无奈,一个大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多怨气?
她醒后,天刚亮,在阳台上看了一次日出。
太阳东升西落,是亘古不变的定律,就像人只能往前走。
邢窈心想:我似乎分得清了。
“老秦,晚上一起喝两杯?”陈沉在电话的那一端问秦谨之。
“我没空,你们去。”
得到的回答是拒绝,陈沉丝毫不觉得意外。秦医生这几个月基本没什么人性,也不知道是真忙还是假忙,除了工作,陈沉在其他的场合根本见不到他。
“你不去没什么意思。等你下班后再聚,不耽误你上班。”
“如果闲得没事做就去扫大街。”
他显然是不想跟陈沉啰唆。
“我哪儿闲?我忙得要死,是柯腾!他老婆铁了心要跟他离婚,他烦得很,最近天天往我家躲。老孙给咱们留了个包间,你记得来啊。”
陈沉这次学聪明了,不等秦谨之说话就挂了电话,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秦谨之今天休息,陈沉到包间后没有见到人,又打电话过去催了一遍,确定秦谨之拿着车钥匙出门了才消停。
现在正值毕业季,“渡口”每天爆满,连大厅里都显得有些拥挤,秦谨之被堵在门口,人群里阵阵尖叫声震耳欲聋。
这个场景他很熟悉。
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秦谨之才回国,就在这里遇到了邢窈。
他现在回想起来,一见钟情不过是鬼迷心窍的借口罢了。
陈沉提前开好了酒,在场的都是自己人,来得早的就先开始,来晚了的自觉罚酒。
牌桌边坐满了人,陈沉把位置让给另一个朋友之后,拿着酒杯坐到秦谨之的对面,给他递了一根烟。
“得,又来一个喝闷酒的。”陈沉笑着跟秦谨之碰杯,喝完再给他倒满,问他,“李臻这段时间都没来找过你?”
秦谨之淡淡地道:“没有。”
“说真的,你多留点儿心。”当年那件事,陈沉也算半个知情人,“李臻性格偏执,其实挺可怕的。”
“嗯。”秦谨之仰头灌了半杯酒,道。
有些事,避不开。
“就怕他来阴的,反正你平时上下班时小心点儿准没错。你的黑眼圈怎么比我的还严重,你没睡好?”陈沉开玩笑道,“老爷子不会又给你安排相亲了吧?”
他当然记得邢窈,又漂亮又黏人的姑娘不常见,可是她竟然在秦谨之生日那天看上了周济!说实话,那天真有点儿尴尬,但好像又没什么后续了。
“要我说,也确实该考虑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你准备改行开婚姻介绍所?”秦谨之嫌他聒噪,问他。
陈沉识趣地闭了嘴。
他们几个发小儿聚在一起喝酒,总要灌醉一个。
但今天秦谨之根本不需要被人灌。他自己喝,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烟也抽,只是话很少。虽说酒后吐真言,但陈沉一件事都没能从他的嘴里套出来,真是见了鬼了。也不知道是酒劲儿还没有上来,还是他这个人自制力太强,即使喝醉了也保留着几分理智,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连半句都不会透露。
同是天涯沦落人,破罐破摔的柯腾走过去给秦谨之倒酒,问秦谨之:“谨之,你怎么回事?也被老婆甩了?”
陈沉笑着说:“他又没结婚,哪儿来的老婆?”
“倒也是。”柯腾这会儿脑袋里也迷糊。
他无数次把手机拿起来看,他老婆始终没有给他打一通电话。以前,他就算晚回家半个小时,他老婆都会打电话催他。
现在,哪怕他醉死在外面,他老婆也不会管了。
和柯腾一样,秦谨之也一直把手机放在身边,隔几分钟看一次,不知道在等谁的电话。
他等久了,失望的次数多了,就没那么期待了。
秦谨之接完一通工作电话后就把手机丢在了沙发上,起身去了洗手间。
陈沉看到了一条同城新闻,N大今天为毕业生举办了毕业典礼,新闻上有几张现场照片。邢窈既是优秀毕业生代表,又是校花,编辑选她的照片很正常。
“难怪谨之今天格外反常。”陈沉看着邢窈的照片自言自语。
她在南城,却不联系秦谨之,是挺扎心的。
估计秦谨之的五脏六腑都被扎穿了。
陈沉琢磨着,秦谨之的后遗症这么持久,可能不只是男人的自尊心作崇那么简单。
邢佳倩带赵燃来南城参加邢窈的毕业典礼,心里却一直记着上次父亲病重的时候秦家人帮了很大的忙——秦老爷子年纪那么大了,身体也不太好,还亲自去A市探望父亲。所以,她这次来南城之前,就有去秦家拜访的想法,还专门托人买了一套手工制作的象棋,准备送给秦老爷子。
于情于理,邢窈都应该去一趟秦家。
秦家的厨房里,用人在准备晚饭。刘菁给秦谨之打电话,想叫他回家一起吃顿饭,但打了好几遍没人接。她知道秦谨之今天休息,他休息时间不接电话……她难免有些担心,好在最后电话被接通了。
“谨之啊,你……”
“刘姨,是我,陈沉。”
“陈沉?这不是谨之的手机号码吗?你们在一起?小陈,你那边怎么这么吵?”
“没打错,没打错,谨之喝了点儿酒,去洗手间了。我怕您有急事,就自作主张替他接了电话。”
“又去喝酒?小陈,谨之上周还在吃药。”
“没喝多,您别担心,我马上就送他回去。”
“你让他给我回个电话。”
邢窈就在刘菁的旁边,只听了个大概。秦谨之的那些朋友她都见过,酒量都不小。
没有等到秦谨之的电话,刘菁就猜到他肯定是喝醉了。她不放心,想着一会儿去看看。
“这么晚了,打车不安全。”秦成兵看向邢窈,问:“窈窈,你会开车吧?”
去年国庆节期间,邢窈开车接送过他和爷爷。
邢窈只能老实地回答道:“会的。”
“家里的司机请假了,你刘姨不会开车,能不能麻烦你送她去一趟?没多远,就半个多小时的车程。”
“好。”
秦皓书也上了车。
刘菁注意到邢窈没开导航,直接将车开到了秦谨之住的小区里。她怎么看邢窈都不像是第一次来,而且进电梯后她还没说话,邢窈就按了楼层键。
刘菁一开门,众人就闻到了很重的酒味,门口的鞋横一只竖一只。
男人没那么细心,陈沉把人送到家就算完成了任务。秦谨之倒在卧室的床上昏睡,连衣服都没脱。秦皓书蹲在床边小声地叫了好几遍“哥哥”,他都没有反应。
刘菁是又气又心疼,让秦皓书在旁边看着,自己则去厨房里熬醒酒汤。
邢窈没走得太近,只听见秦谨之迷迷糊糊地在说话,但听不清。
“他在说什么?”她问秦皓书。
秦皓书又轻轻地走到床边,把耳朵凑到哥哥的嘴边听了一会儿。
“哥哥说渴了!我去倒水。”
他跑出去,房间里瞬间便安静下来了。秦谨之沉沉的呼吸声仿佛就在她的耳边,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她的心脏。
她将房间里的窗户打开了,风吹进来,这股让人喘不过气的闷热感才有所缓解。
秦谨之翻了个身,眼看着就要滚下床,邢窈本能地几步跑到床边。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眼眶周围的皮肤有些红,眉头紧皱,他应该是睡得不舒服。邢窈给他垫了个枕头,看他烦躁地扯着衬衣领口处的扣子,才又坐到床边,帮他把手表摘下来。
他永远要把扣子扣到最上面的一颗。
扣子被扣得有些紧,邢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解开两颗。想着这样他应该能睡得舒服点儿,她准备起身,无意识地抬起头时僵住了。
原本毫无意识地昏睡在床上的人正看着她。
他眼眸黝黑,像是在酝酿一场狂风骤雨,让她莫名紧张。
“我……”
她应该解释,但秦谨之似乎并不想听。
她的手腕被攥紧,身体失去重心倒在了他的身上,她不知道撞到了他身体的哪个部位,他的呼吸明显加重了。
秦皓书就在门外,很快就要进来了。邢窈无法解释她和秦谨之为什么会抱在一起,双手撑着枕头想站起来,下一秒钟,腰就被秦谨之紧紧地箍住了。
“你很烦,知道吗?”他的语气确实很不耐烦。
邢窈试图推开横在自己后腰上的手。
“别再出现在我的梦里了。”男人沙哑的嗓音在她的耳畔响起。
他虽然说着让她走,双手却将她抱得更紧了。
梦里?
他还没醒?
他到底喝了多少酒?
被他的皮带上的金属扣硌得很疼,邢窈轻轻地动了一下,对他说道:“秦谨之,你先松开……”
“很想你。”他的手臂越发收紧,呼吸粗重。
这一句,邢窈听得很清楚。
如果没有站在门口张大嘴巴——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的秦皓书,邢窈大概会告诉秦谨之,她其实也有一点儿想他。
“我不想认输,不想就这么算了,可你要我怎么跟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人争?
“为什么不留我?
“为什么不解释?
“为什么不反驳我?
“为什么不试试喜欢我?”
他的怨气好像还挺大。
她的颈间一片潮湿,秦谨之毫无章法的吻落了下来。燥热的呼吸像是烧了起来,邢窈很少有觉得尴尬的时候,但此时此刻脸红得不正常,挣扎着想要推开秦谨之,却被他抱着翻了个身。
两个人位置互换,喝醉了的男人身体沉重,邢窈更是使不出劲儿。
秦谨之以为只是梦而已,自己可以肆意妄为。
他咬她、吻她,他们像两条缠在一起的藤蔓,越勒越紧,纠缠不清。
邢窈喘不过气来,唇角疼得麻木了。他像是有所感知,攻势渐渐变得缓慢,下颌蹭着她的脸颊,头埋在她的颈间轻轻拱动,像一个小动物,唇贴着她耳后的皮肤反复亲吻,那一片皮肤慢慢变得湿热、潮红。
“他好……但我也不差……你至少……至少试一试……”
她心里的某一个角落塌陷——没有人知道,却又声势浩大,让她来不及躲避。
“邢窈……”他含混不清地喊她。
端着醒酒汤的刘菁愣在卧室门口,思维一时整理不清楚,心里也是一团乱麻。
“妈妈,哥哥是不是哭了?”秦皓书小声嘀咕,“哥哥好伤心。”
刘菁捂住秦皓书的眼睛,退出卧室,轻轻关上门,对他说道:“小孩子不能看这些。”
她的心情有点儿复杂。
虽然谨之平时做任何事都有分寸,不是会胡来的人,但现在醉得一塌糊涂,酒后容易犯错……她都不知道邢窈对他是什么态度。
万一……
家里有客人,她晚上不回去不太合适。
“把你留这里?”刘菁摸了摸秦皓书的头喃喃自语,又看了卧室门一眼。
她拿不定主意。
“妈,哥哥之前让我叫邢老师 ‘嫂子’。”秦皓书叫“邢老师”叫习惯了。
刘菁再次震惊了,问儿子:“什么?”
“真的,有一次邢老师和别的男生吃饭,哥哥不开心,让我去当电灯泡。还有,过年的时候,爷爷和邢爷爷视频通话,哥哥本来都要去医院值班了,但听到邢老师的声音后,就没马上走,说要找车钥匙。其实车钥匙就在他的兜儿里,我看见他放进去的。”秦皓书郁闷地叹气,道,“可是邢老师没有问起哥哥。她都跟我们家的狗打招呼了,就是没问起哥哥。”
刘菁的心情变得更复杂了。
卧室里始终没什么动静,刘菁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
她问秦皓书:“儿子,你觉得邢老师喜欢哥哥吗?”
秦皓书点头,道:“喜欢。”
“理由呢?”
“老师教过我们,如果遇到了危险、被人欺负了,就要大声呼救。邢老师知道我们在这里,哥哥对她又抱又亲,如果不喜欢哥哥,肯定会喊‘救命’的。”
刘菁刚才确实是太震惊了,受到了冲击。否则这么简单的道理秦皓书都知道,她又怎么会想不明白?
她把凉了的醒酒汤又热了一遍,家里依然静悄悄的。
她用手机叫了网约车,还是决定让秦皓书今晚住在这里。
“窈窈?”刘菁轻轻地敲了一下门,叫邢窈。
敲门声响起,邢窈顿时清醒过来,连忙应了一声:“刘姨。”
“醒酒汤煮好了,我把它放在客厅的桌上了。家里有事,我得先回去,那……今晚就麻烦你照顾谨之了。他这段时间饮食不规律,胃不太舒服,你可能会辛苦点儿。”
“好。”她答应得很快。
网约车在楼下等刘菁。现在确实已经很晚了,刘菁走之前叮嘱哈欠连连的秦皓书,让他别睡得太沉。
可他还是个孩子,睡着后就都忘记了。
卧室里,气氛暧昧,空气灼烤着邢窈裸露在外的皮肤。
她快要化在秦谨之灼热的呼吸里了。
她躲到左边,他的唇便沿着她的下颌轮廓一寸寸地寻过来;她躲到右边,他又顺着她仰高的颈线厮磨。
醉酒后的男人变得笨拙,也越发没有耐心。
邢窈应付得很吃力。
“疼?”他闷声喘息,嘲弄地道,“你也知道疼?”
“我怎么不知道?”邢窈低声反驳道,“你太重了。”
她的双手抵在他的肩上,她用力地推他,下一秒钟就被他不耐烦地反扣住手腕,压到了枕头里。
他好像听见了,又像因为酒醉而什么都没听清。邢窈不再试图跟他讲道理,讲不清。她挣扎着爬起来,还未松一口气就又被拽了回去,身上的裙子早就皱皱巴巴的不能看了。
“你明明很喜欢。”他又说道。
她想:我喜欢什么?
“你明明只喜欢跟我在一起……”他含混不清地抱怨道,“为什么不说话……”
邢窈无奈地看着天花板。
他更委屈了,道:“你总不说话,每次到这里就停了,这一次我偏不。”
理智被吞噬,耳边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卧室里的零散物件被灯光将影子印在天花板上,窗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夜色朦胧,稀薄的氧气让她出神,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光影。
她好像也疯魔了。
但秦谨之今天是真的醉了,和在酒店里的那一次不一样。
他耗尽力气后,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醉得连衣服都不知道脱,难怪觉得是梦。”邢窈轻声笑了出来,道,“原来,你梦到我的时候,我们都是在做这些事。”
本来以为自己要花点儿心思才能把他追回来,看来是她把这件事想得太难了。
等他的酒醒了,他肯定是不会承认的。
但是没关系,她有证人。
早上七点,闹钟响起,秦谨之猛地惊醒。
初夏的清晨,空气很凉爽,窗外的亮光落进卧室后有些刺眼。
房间里的酒味散干净了,秦谨之依然头痛得厉害,喉咙也很难受。他抹了一把脸,掀开被子准备下床的时候,发现衣服被换过了,身体干净、清爽,只是床单皱得不像话。
梦里旖旎的画面零零散散地回到他的脑海里,这明明都是错觉,是他心里的恶鬼在作祟,却又真实得可怕。
直到他看到悠闲地坐在餐厅里吃早餐的秦皓书。
“你怎么来的?”秦谨之还没有意识到家里还有第三个人。
“我坐车来的啊。”秦皓书咬了一大口包子,对他说道,“哥哥快去洗漱,上班要迟到了。”
邢窈毫无预兆地端着一盘吐司从厨房里出来了。
秦谨之怔了几秒钟,想到了什么,脸上淡漠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
“我也是坐车来的。”邢窈摆好碗筷,动作很自然,说道,“煎饺有点儿油腻,你还是喝粥比较好。”
秦谨之的下颌紧绷。
邢窈抬头看过来时,露出了锁骨周围的痕迹。二人对视的一刹那,秦谨之便回过神,错开了视线。
他没说话,转身进了卧室。
他将几捧冷水浇在自己的脸上,透骨的凉意让他困倦乏力的神经清醒过来。
昨晚的一切不是梦。
秦皓书不敢笑出声,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邢窈让秦皓书给秦谨之留点儿面子。等秦谨之洗漱完,换好衣服走出来时粥也凉了,她又进厨房给他换了一碗粥。
在这之前,秦谨之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她存在过的痕迹抹去,她只在这里待了一个晚上,那些记忆却卷土重来。
她刚把碗筷递过来,秦谨之就本能地接住了。他试图打破这虚假的和谐,秦皓书却先他一步开口了:“哥哥,你昨天为什么哭?”
秦谨之:“……”
秦皓书继续问:“你还抱着邢老师使劲儿地亲,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秦谨之:“……”
两分钟后,秦皓书被他无情地丢到了门外。
客厅里,只有邢窈吃饭时偶尔发出的一点儿声响。她的气色本就很好,她又坐在满是阳光的位置上,整个人像是被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她在笑,笑得极美。秦谨之从来没有见过她笑得这么开心,一时竟然分不清是她在发光,还是阳光太过夺目。
邢窈抬头迎上他的目光,笑盈盈地问他:“你在看什么呀?”
秦谨之回过神,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皮肤有轻微的灼热感。
这桌丰盛的早饭秦谨之一口也没吃。他看着邢窈,面无表情地道:“我那天说得很清楚,走出这个家,就永远别回来,你答应了。邢小姐失忆了?”
邢小姐……
邢窈打了个喷嚏。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失忆了。
“我答应了?”她眨了眨眼,语气无辜又嚣张地道,“不记得了,你就当我没答应吧。”
只有粥是她自己煮的,面包片仅稍微烤了一下,其他几样都是从外面买回来的。秦皓书吃了两碗小馄饨,被丢出门之前,手里还抓了一个包子。
“你不吃吗?还剩这么多,倒掉很浪费,即使难吃也将就一下吧,你又不是没吃过。”
邢窈不会做饭,只能勉强煮一锅粥。秦谨之上班早,以前她只要晚上住在这里,第二天早晨就会简单地给他弄点儿吃的。他吃得最多的早餐就是她煮的粥。
秦谨之想起在邢家后院的那个晚上,邢窈的沉默比那一巴掌更伤人,觉得纠缠不清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堪,眼中的那一点儿柔和的光渐渐消失,只剩下冷漠。
“我不是他,也不会再被你骗,你的体贴、温柔用错地方了,请你离开这里。”
“你让我滚?”
“可以这么理解。”
“滚就滚。”
邢窈走得干脆,关上门后,和蹲在门口的秦皓书对视一眼,同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秦皓书一步三回头,想看看秦谨之会不会追出来。
“哥哥现在肯定后悔了,觉得不应该凶你。”他说。
本来邢窈吃完早饭就打算走的。
“让他后悔去吧,我今天还有别的事要忙,没空哄他。”
秦皓书小声说:“哥哥不会又在哭吧?”
“那我回去安慰安慰他?”
“嗯!”
邢窈其实是忘了拿手机,走到门口时习惯性地直接开门。
秦谨之还坐在她走之前他坐着的位置上,连低头的角度都没变,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的手机落下了。”邢窈拿起沙发上的手机晃了晃,说道。
她含笑看着他,又道:“我的指纹还没被删呢,秦医生?”
秦谨之被她轻而易举地打败了,他的那些故作冷漠的行为都成了笑话,她却潇洒自如、来去自由。
秦皓书今天还要上学,邢窈先送他回家拿书包。刘菁一晚上没睡好,几次想问些什么,但不想彼此尴尬,最后什么都没问。
毕业典礼结束后,邢窈的大学生活也就结束了。
邢窈还要继续在南城读书,行李来回寄很麻烦,就先租了一间房子,用来放她的东西。
她还有很多书和资料,给薛扬发了微信,让他来找她拿。
隔了好几个小时她才收到薛扬的消息,但邢窈还没来得及看,他就将消息撤回了,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微信里又没动静了。邢窈要回A市一趟,没时间等他,就先将资料全部放在了宿管阿姨那里,又在微信上跟他说了一声。
秦皓书也想去A市玩,但还没有放暑假。
赵燃得回学校参加考试,不能耽误太多天,邢佳倩工作也很忙,二人只在秦家住了一晚。
秦谨之回去得不算太晚,但家里空荡荡的。
秦皓书告诉他:“妈妈去机场了。”
“她要去哪里出差?”
“不是出差,是送佳倩阿姨和燃燃回家。”
“他们走了?”
“走了啊。哥哥你看,这是邢老师送给我的礼物。”秦皓书举着一套乐高炫耀,又假模假样地叹气,道,“可是邢老师回家了,以后都不来了。”
他小声嘀咕:“谁让你那天没让她吃饱,我也没吃饱。”
“骗谁!”秦谨之一下就戳穿了他。
邢窈还要继续读研,只是不在N大而已。
秦皓书拔腿就想跑,但被秦谨之揪了回去,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
“你到底是哪边的?”秦谨之忘了,从一开始秦皓书就很喜欢邢窈,她根本不需要做什么。
“当然是咱们家这边的啊。”秦皓书的眼睛转个不停,他说,“妈妈也看见了,我没瞎说!”
秦谨之当然知道他没有瞎说。
“爸,你回来了?”秦皓书像是看到了救星。
“出去玩一会儿吧,我跟你哥有事要谈。”秦父温和地笑了笑,随后看向秦谨之,道:“上楼聊聊。”
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秦父就不会临时推掉应酬,提前回家。
秦谨之接到父亲电话的时候,就预料到了要面对什么。始作俑者一走了之,却把事情全扔给了他。
“你刘姨昨天跟我说了点儿事。你别怪她多嘴,她也是关心你。”
“明白。”
“所以你这是承认了?谨之,你到底怎么回事?之前老爷子有心撮合你和邢窈的时候,你连和她一起吃顿饭都不愿意,就算见了面,互相认识了,也没那个意思。我想着,你们没有缘分就算了,感情的事你自己做主,我不勉强你,也别委屈了人家。现在倒好,你原来是背着我们在搞地下情!”秦父越说越生气。
秦谨之自嘲地笑了笑。
得先有情才能搞地下情啊,邢窈对他哪儿有半分情意?
“没这回事。”他否认了。
“什么没有?没有什么?”秦父拍着桌子道,“你知不知道邢窈是谁的孙女?又是谁的侄女?知道你还乱来?我们这些长辈以后还要见面的!秦谨之,我明确地告诉你,你和邢窈如果是认真的,那就是好事,我们都支持,想谈恋爱就谈恋爱,想结婚就结婚,都随你们;如果只是想玩一玩,你就趁早死了这条心,她不是你能随便招惹的人。”
秦谨之怀疑邢窈给秦家的人下蛊了,老的少的都喜欢她,都偏向她。
当然,中蛊最深的人还是他。
“没谈,刘姨误会了。”
“皓书也误会了?”
“他才几岁?他懂什么?”
秦父被气笑了。他已经默认秦谨之和邢窈是在瞒着家里人谈恋爱,但无论怎么问,秦谨之都不承认。从刘菁和秦皓书的说辞来看,是秦谨之死缠烂打,非人家不可,所以不太可能是秦谨之不想公开。
“是邢窈不想让我们知道?”
“你问她。”
秦谨之油盐不进,秦父也很头痛。
这段感情如果处理得不好,肯定会影响他们和邢老爷子的关系。首先,秦成兵那一关就过不了。
秦父怎么都不可能直接去问邢窈,如果邢窈也否认了,他的面子更加没处搁。
他想了好几天,决定装作不知情。他提醒刘菁,暂时不要告诉秦老爷子,等两个孩子的感情稳定了,再正式去邢家拜访。
A市已入夏。
邢窈准备去医院,赵燃以为她生病了,邢国台也很担心,问她哪里不舒服。
“我挂了牙科医生的号,今天下午去拔智齿。”她说。
她从小就不喜欢去医院,那两颗智齿大概长了两年,每次发炎了都很疼,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邢国台说过好几次,她每次都糊弄过去,一直忍着不去看医生。
邢国台高兴地说:“是该拔了,拔了好,免得总疼。”
赵燃也高兴地道:“如果牙齿不疼了,姐姐就能多吃饭了。”
邢窈笑着摸了摸他的脸。
赵燃的脸有些红,他总觉得姐姐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些变化是慢慢发生的。虽然没有办法明确地说出到底是哪里变了,但他更喜欢现在的姐姐。
“爷爷,我下周去南城。”邢窈已经买好机票。
邢国台明白她的意思,对她说道:“去吧。不要担心家里,你一个人在外面才让我们操心。有人陪着你、照顾你,爷爷也安心。”
“爷爷喜欢他吗?”
“窈窈选的,自然是不会差的,我们都喜欢。”
赵燃在旁边点头。他想说“姐姐喜欢的人我就喜欢,姐姐讨厌的人我也讨厌”。
邢窈拿起鸭舌帽扣在他的脑袋上,他笑得更开心了。
这一刻,他才无比确定自己不再是孤儿了,确定他有家人了。
口腔医院里医生很多,拔牙不算麻烦,邢窈从排队到躺在病床上打麻药,也就用了半个小时左右。至于那两颗智齿,也是两分钟就被拔掉了,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可怕。
她是敏感体质,脸肿了半天,但消肿后就没事了,也没有再疼。
恢复期间,她只能吃一些清淡的食物。赵燃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故意在她的面前吃炸鸡、喝冰可乐。
邢窈回南城之前,去了墓园。
赵祁白不喜欢百合花,觉得它的味道太香了,很呛鼻。
邢窈买了一束白玫瑰。
夏季烈阳当空,墓园里很安静。
邢窈只来过这里一次,凭着记忆找到了赵祁白的墓碑。墓碑上的照片已经有些发白了,但他还是邢窈最熟悉的模样,只是笑容变得遥远。
墓碑旁放着两束花。
看,他并没有被人遗忘。
不只是她,还有很多人记得他。
“你是谁?”
“我是赵祁白。”
“你要把我送去福利院吗?”
“这里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家人,咱们不去什么福利院。你可以叫我‘哥哥’,也可以叫我的名字。”
邢窈一点点地擦去照片上的灰尘,回忆也在脑海里闪过。
“高跟鞋买小了,不合脚,把我的脚跟都磨出血了,可是……它好漂亮。”
那是她第一次穿高跟鞋。
“对不起,那天没有来送你,没有跟你说一声‘再见’。”
学校里的人都说她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对谁都没什么脾气,但其实很冷血。只有陆听棉知道,她把所有的眼泪留给了赵祁白,留在了赵祁白的葬礼上。
“这么久不来看你,对不起……我保证以后每年都来,会提醒爷爷不要买百合花。对了,我们多了一个家人,他叫‘赵燃’,还算可爱,但最近有点儿调皮。你以前总说我没大没小,不叫你‘哥哥’,只叫你的名字。”
她停顿了几秒钟,目光重新聚焦在那张发白的照片上。
“哥哥。我要去爱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