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邢窈的秘密
阿司匹林2025-11-10 15:1411,560

  邢窈回到A市后,生活极其简单,每天陪着邢国台逛公园、钓鱼、遛狗,或者是下棋,有时候一天能做很多事,有时候又好像什么都没做,天就又黑了。

  这些年,家里冷冷清清的,她也习惯了。

  今年家里多了一个赵燃,稍微热闹了一些。邢国台给他买了很多烟花鞭炮,他一直留到除夕夜才拿到院子里玩。

  薛扬和他的父母一起回来过年。吃完年夜饭后,他偷偷溜过来。本来想叫邢窈去外面看烟花,但邢窈感冒了,他只好作罢。

  这场雪断断续续地下了好几天,整个小区里白茫茫一片。

  邢窈家的人有守岁的习惯。即使是春节,姑父也很忙,电话基本没停过。姑姑在厨房里准备茶水、果盘,时不时唠叨几句,姑父也不介意。

  那一大箱鞭炮足够赵燃玩一整晚,时不时从窗户外面传来一声响,像是壁炉里炸开的火花的声音。

  春晚的节目走怀旧风,邢老爷子被小品逗乐,笑得眼睛眯成细缝。邢窈陪着他看了一会儿,就靠在沙发上打起了瞌睡,可能是饭后多吃了两片感冒药的原因。

  邢国台与秦成兵还是像往年一样,零点准时开始视频通话。

  秦皓书穿得像个年画娃娃。他这个年纪的小男生都有自己的审美,平时穿得很时尚,这身打扮大概是为了逗爷爷开心。

  他挤到镜头前有模有样地给邢国台拜年,邢窈远远地看着,不禁失笑。

  “哥哥!”秦皓书兴奋地喊,“哥哥快过来看,嫂子家有一个这么大的雪人,还戴着帽子呢!”

  除夕夜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被他叫作“哥哥”的人,只会是秦谨之。

  电话那边,秦成兵板着脸呵斥秦皓书,说秦皓书没有礼貌。他做了个鬼脸,很快就捂着耳朵跑开了。

  邢窈神色自然地靠近手机镜头,有礼貌地跟长辈打完招呼才上楼。

  秦谨之走了,邢窈也不在场,秦成兵有意无意地开了句玩笑:“窈窈这孩子,我真是越看越喜欢,不知道谨之有没有这个福气。”

  邢国台笑着摆手,道:“什么话?我们家窈窈还小,不着急。”

  “你是不着急,可我着急啊!窈窈这么优秀,万一被别人抢了先,我怎么能不着急?”

  “哈哈哈!那也不行,窈窈有自己的想法,我这个当爷爷的不能干涉她。”

  “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的事我也不想管。你帮谨之说两句好话,帮他在窈窈的心里留个好印象就行了。”

  两个老战友聊得热闹,另一边,秦皓书拿着刘菁的手机和赵燃联系上了。

  邢窈洗完澡,看到了薛扬给她发的消息:“去楼顶。”

  他是五分钟之前发的。

  邢窈披了一件厚厚的外套,一边上楼一边给薛扬回消息。她刚到阳台,绚烂的烟花就在夜空里炸开了。

  薛扬也在下一秒钟打了电话过来。

  邢窈接通电话,伴随着烟花炸开的声音,隐约听到薛扬说了句:“新年快乐。”

  也是在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薛扬可能有点儿喜欢她。

  正月里,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给邢国台拜年。邢国台不喜欢这一套,索性带着邢窈回了老宅,眼不见心不烦。

  老宅虽然旧了点儿,但在这里没人打扰他们。

  邢窈以前住过的房间里没有丝毫改变,就连床头的相框摆放的位置都没有变,书架上还有她读高中时用过的课本。

  她整理柜子里的东西时,翻出了一台旧的照相机,就试着给它充上电,但没什么反应。这台照相机是好多年前买的,上门的工作人员说不一定能修好,只能先带回去修修看。

  修不好也没关系,那些回忆都存在她的脑海里了,她想忘都忘不掉。

  大学的最后一个学期,邢窈申请不回学校,在家里完成论文。薛扬知道后,闷闷不乐地退了提前帮她买好的机票。

  三岁的年龄差,让他永远追不上她。

  等他好不容易考上N大时,她马上又要毕业了。

  幸好,幸好她还在那座城市。

  薛扬表面看似平静,内心却始终静不下来。等他进行了一番自我安慰后,朝着在旁边靠着摇椅晒太阳的邢窈身上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她好像睡着了。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姐姐?”

  她没有反应。

  他走近,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邢窈?”

  她还是没反应。

  “真的睡着了啊?”薛扬自言自语地道。

  赵燃在客厅里认认真真地写作业,周围没有其他人,薛扬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邢窈的唇上,温暖的阳光下,他的心跳如擂鼓,他魔怔般向邢窈越靠越近。

  “薛扬,你挡着太阳了。”

  她突然出声,薛扬被吓了一跳,脚底失去重心,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对……对……对不起!你的电脑马上就要摔下去了,我想着帮你拿进屋。我……我……”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话,试图掩饰自己出格的行为,却又不甘心只是这样,突然抓住了邢窈的手,紧紧地盯着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某种决心,道,“我喜……”

  他的嘴里被塞进了一颗冰凉的葡萄,他未说出口的话被堵住了。

  “起风了,有点儿冷,我上楼睡个午觉。”邢窈保存好文档,抱着电脑准备进屋,边走边说道,“留下吃饭吗?赵燃想让你教他骑自行车。”

  “我说我喜欢你!邢窈,我没把你当成姐姐!我喜欢你!我很早就开始喜欢你了!”薛扬大声吼出来。

  他终于说出口了。

  这一刻,薛扬觉得心情轻松了很多,却也预料到了结果。

  邢窈回头看着他,眼里毫无波澜,伸手摸了一下薛扬的头顶翘着的几根头发,道,“果然还是个小朋友呢,回家加件衣服了再过来吃晚饭,别感冒了。”

  薛扬的脸色由红变白,他久久地僵在原地。

  她拒绝他,也给他留了面子。

  他的父亲说,把爱意告诉对方,就不会有遗憾。

  可是为什么,他这样看着邢窈渐渐走远的背影,心里像是空出了一个洞,里面满是橘子的酸涩味?

  赵燃很听话,写作业的时候不需要家里人操心。邢窈看了看时间,邢老爷子午睡该起了。她泡好茶端上楼敲门,里面好一会儿没声音。

  等她推开门时,昏倒在地上的邢国台已经没了知觉。

  薛扬不知道邢窈在这种情况下是如何保持理智的。他听到救护车的声音时才知道邢老爷子出事了。邢窈从他的面前经过,他本能地想跟上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晚上,赵家没有亮起一盏灯。

  秦成兵得知邢国台住院的消息后心急如焚,当天就准备动身赶往A市。

  刘菁拦不住了才给秦谨之打电话:“谨之,我和你爸都走不开,你能不能请假,陪老爷子去一趟A市?”

  “什么事这么急?”

  “邢老爷子四天前突发脑梗,人到现在都没醒,情况不太乐观。”

  秦成兵担心老战友,一直叹气,眼眶也湿湿的。秦谨之订了最早班的机票,到A市时天都没亮,就直接去了医院。

  邢家人都在医院里守着,一天只有一个人被允许进去探视五分钟。护士把秦成兵从重症监护室带出来的时候,秦谨之和刚从洗手间里走出来的邢窈擦肩而过。她目不斜视,几步走上前扶住秦老爷子。

  医院里连倒杯热茶都不方便,虽然担心秦成兵的身体撑不住,但邢佳倩现在没有精力给这祖孙俩安排酒店。

  “窈窈,你带秦老先回家休息。你也两天没睡觉了,听话,医院这边有我和你姑父在,不会有事的。”

  邢窈呆呆地点了下头,道:“那我晚上过来换您。”

  “多睡一会儿。”邢佳倩说罢,送他们下楼。

  楼下有司机,秦谨之先扶着秦老爷子坐上副驾驶座,自己坐在后面。邢窈上车后闭着眼靠着车窗,和秦谨之之间隔了很宽的距离,她的脸上没有半点儿血色,眼中的倦意很明显,额头几次撞到玻璃。秦谨之眉头紧皱,抬起的手又放下,沉默地别开眼,不再看她。

  到家后,邢窈勉强陪着他们吃了一顿饭,随后安排秦老爷子在客房里休息,便上了楼。

  赵燃放学回来后,乖乖地写作业,自己吃饭。

  秦谨之没睡,把邢国台的详细病历发给了国外的医生,在等回信。

  有人上门找邢窈,她刚睡,秦谨之就没让赵燃上楼叫她。

  对方把维修单递给秦谨之,说道:“没关系,可以代签。邢小姐的照相机被修好了,您检查一下。如果没问题的话,就在维修单上签个字。”

  秦谨之试了试照相机的基础功能,被工作人员提醒后,又检查了一下照相机里存储着的照片和视频是否还完整。

  赵燃站在旁边,不知道秦谨之看到了什么,只是觉得他好像很不高兴。

  秦谨之盯着一张照片,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工作人员小心地问:“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秦谨之回过神,抬头前,眼中的情绪被藏起。

  邢窈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窗外一片漆黑。

  她的头痛得厉害,洗完澡她才清醒了一些。

  秦成兵和赵燃在楼下的客厅里,秦谨之不见了踪影。见邢窈往窗外看,赵燃小声说道:“在后院里。”

  晚上的A市还是有些冷,后院里没开灯,邢窈不知道秦谨之在外面待了多久。虽然隔得远,但她还是能感觉到他一身凉意。他颀长的身形立在黑暗中,散发出来的气息让她觉得很陌生。

  他来赵家就是客人。

  邢窈总要尽尽地主之谊的。

  “秦谨之,外面太冷了,进屋吧。”她道。

  男人转过身,邢窈这才看到他手里拿着的照相机。

  “是我吗?”秦谨之静静地凝视着她,问,“没有叫错名字吗?”

  他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他知道了邢窈的秘密。

  那些无法解释但又合情合理的巧合,都有了理由。

  秦谨之看到的第一张照片,是邢家祖孙三人的合照。邢老爷子坐着,邢窈站在后面,怀里抱了一条狗,站在她旁边的人是赵祁白,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低头看着她。照片里,她穿着校服,十三四岁的模样,笑容干干净净的。

  照相机里有一些旧照片,中间偶尔会跳出一段视频。秦谨之良好的教养不允许自己未经允许就窥探别人的隐私,但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情绪,牵引着他不自觉地越看越多。

  秦谨之想:这台照相机的主人应该是赵祁白——视频里只有他的声音,他很少出现在画面里。

  照相机很旧,照片不太清晰,视频里也有一些杂音,她像是刚从果园里回来,身边放了一大筐黄灿灿的橘子。她虽然戴了一顶草帽,但遮不住被晒得通红的小脸上的笑意。

  “你别拍我!”她往沙发上的靠垫里藏,躲不开镜头,就恼羞成怒地搬救兵,对邢老爷子道:“爷爷,你看他!他老是拿着照相机拍我!”

  赵祁白把镜头推得更近了,道:“就拍你。”

  她捂着脸,拿起抱枕往赵祁白的身上砸,并说道:“你讨厌死了!”

  “谁讨厌?”

  “你!你!你!”

  “再说一遍!”赵祁白佯装生气,要过去揍她。

  邢老爷子大笑,道:“赵祁白,你以后八十岁了估计还在欺负妹妹!”

  这段视频是在房间里的床上,她被缠在了一大团纱网里,画面之外的赵祁白笑得喘不上气。听他的意思大概是邢窈卧室里的蚊帐绑绳松了,他来帮忙,结果却弄巧成拙。

  等她好不容易从纱网里爬出来的时候,已经听不到赵祁白的笑声了。镜头偏到墙角,画面里静悄悄的,旁观者也能察觉那几秒钟里赵祁白在走神。

  直到她重新进入画面,秦谨之似乎明白了,那几秒钟里赵祁白在想些什么。

  还有一层白纱罩在邢窈的头上,被发夹缠住了。

  赵祁白朝她走近,用一只手掀开白纱,笑着逗她:“窈窈是新娘子吗?”

  “你才是。”她差点儿扑进镜头。

  照相机里又跳出了一段视频:

  下着雨,她浑身湿透了,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头发中间还有几片树叶。

  她抱着衣服,衣服里面像是裹着一团什么东西。

  赵祁白用衣角擦去镜头前的水珠,才看清她抱着的是一条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土狗。

  “窈窈,这狗哪儿来的?”

  “在山里捡到的。”

  “你是不是想将它带回去?”

  她喜欢这条狗,看了又看,小声地问:“姑姑会同意吗?”

  “可能不行,我妈对猫毛和狗毛过敏。”

  赵祁白刚说完,她眼里期待的光就被浇灭了,表情也变得失落。

  她舍不得把小狗丢在这里,赵祁白舍不得她伤心。

  虽然赵祁白在她抱起小狗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决定,但还是会逗逗她,故作为难地叹气,道:“唉,不太好办。”

  她都要哭了。

  赵祁白摸了摸她的脸,道:“怎么说它都是咱俩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救上来的,走吧,先抱回家,哥哥想办法。”

  照相机里又跳出了一段视频:

  窗外大雪纷飞,邢窈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厚厚一摞书本中间贴了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距离高考137天。

  坐在旁边沙发上的赵祁白举起照相机,露出了半张脸,虽然是背对着邢窈的,但目光始终看着照相机里的她,许久没声音。

  时间仿佛停在了这一幕。

  “窈窈,我得提前出发,三个小时后就要登机,就不叫醒你了。对不起,今年不能陪你过年,也不一定能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但是毕业礼物绝对不会少。礼物被我藏起来了,你慢慢找,找到了就是你的。窈窈,等我回来之后……叫我一声‘哥哥’吧。你总是没大没小,直接叫我的名字,我有时候……有时候都忘了你是我的妹妹……对了,你一直想去看极光,我之前太忙了,总是没办法陪你去看,等这次结束了,就带你去,应该……应该会很漂亮。”

  赵祁白的心里装得太满,他越是想藏起来,就越容易露出端倪。

  赵祁白一边隐忍、后退,一边渴望、挣扎,即使她就在眼前,依然会发了疯般想念她,无论什么场合,都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她。

  比如,全家福里所有的人看着镜头,但赵祁白只被拍出了侧脸。

  再比如,那些一闪而过的视频里,赵祁白的目光总是在她的身上。

  照相机的电量耗尽,屏幕上的光暗了下来,秦谨之整个人仿佛融在了夜色里。他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脸,无声自问:很像吗?

  她看向他的眼神里总是盛满了柔情。其实只有三分新鲜感,却被她演出了十分爱意。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就连那三分随时都可能被消耗殆尽的新鲜感,也都是源于另一个男人。

  难怪很多次他突然转身时,她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原来,她是在回忆里寻找赵祁白。

  那些之前不能深究的细节,在此刻都有了解释。

  吱呀一声,后院的门被推开。夜灯亮起,秦谨之听到邢窈在叫他。

  她想见的人是他吗?

  所以他问:“没有叫错名字吗?”

  邢窈怔住,目光从他手里的照相机上移开,顺着纽扣往上看,对上他冷漠的眼神后问:“什么意思,你还有第二个名字?”

  “没叫错就好。”秦谨之自嘲地笑了笑,道,“大概是我想多了,睡着了都没有叫错过,醒着的时候又怎么会分不清?”

  她小心翼翼地藏了一年又一年的糖罐被人打碎了。

  疼痛感向她袭来。

  邢窈恍惚地别开眼,嗓音干涩、沙哑地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家里没人能照顾你们,不太方便,秦爷爷年纪大了,从南城过来也很辛苦。我订好了酒店,离这里不远,环境也不比家里差,一会儿司机就开车送你们过去……”

  她逃离般往回走,下一秒钟,手腕就被秦谨之从后面攥紧了。

  他用一只手将半开着的门关上,另一只手困着邢窈。邢窈的后背抵着墙,她感到浓烈的压迫感在侵近。男人的五官被掩藏在了阴影里,他的眼神里带着一股强烈的探究的意味,让她喘不过气来。

  “这个家里到处都有你们的回忆对吗?我只是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你都觉得碍眼。几个月前我第一次来时,你宁愿连夜开车回南城……”

  那天,他为一句“私奔”而心动,她想的却只有赵祁白。

  那些回忆太珍贵了,她不想被其他人破坏。

  秦谨之终于明白了,那天,她看到他的时候愣住了,其实并不是开心,而是烦恼。

  “秦谨之,爷爷还在医院里,我没心情跟你谈这些。”邢窈一个字都不想多听,挣扎着把秦谨之往外推,“松开。”

  秦谨之捏着她的下巴,逼她抬起头,道:“连一句狡辩的话都不说,你到底是问心无愧,还是不屑跟我解释?或者,在你的心里我根本不配和他相提并论?”

  邢窈沉默了。

  她只是没有精力去思考应该怎么处理而已,索性不回应,却不知道,此时此刻最伤人的利器就是沉默。

  秦谨之强行把她的注意力拽回来,问她:“你是不是又在想他?”

  赵燃和秦老都在客厅里,与此处只隔着一扇门。

  他低头靠近她,在她的耳边说:“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想他?”

  “秦谨之,你闭嘴!”邢窈抬手扇了秦谨之一巴掌。

  赵祁白的故事,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

  邢窈被邢国台接回来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太愿意去学校。

  好几次班主任直接将电话打到了家里,说她经常旷课、早退。

  邢国台觉得奇怪,但更担心孙女和新同学相处得不融洽,受委屈。他们都是学生,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也许偶尔说话直接,伤人而不自知,但十来岁的孩子脆弱、敏感。上个月开家长会时,其他同学的父母就算再忙,也总能有一个到场参加,可他的窈窈……只有爷爷。讲台上的那张签到表,他将名字签在哪里都不合适。

  老爷子的腿以前在部队里时受过伤,留下了病根,一到湿冷的冬天就痛得走不了路。赵祁白在A市,接了一个电话就回家了。

  等赵祁白赶到邢窈的学校时,天都黑了。

  班主任让邢窈写检讨,她一个字都不写,就一直站在办公室门口,寒冬腊月,她的双手都被冻得没有一点儿热气了。

  尽管老师的态度不算太差,但在赵祁白看来,老师依然面目可憎。

  邢窈站了一下午,两条腿僵硬、麻木。赵祁白背着她回家,一路上都在想着要不要跟家里人商量给她换个班,或者索性换个学校。

  “怎么了?”赵祁白察觉出异样,停下脚步,问她,“窈窈?”

  “他们总是看我。”邢窈抱紧他的脖子,想把自己藏起来。

  赵祁白这一路上都在想给她转学的事,没多注意。现在正是下班时间,从小区外到家门口的这段路上有很多人,邢窈不喜欢别人的注意力过度地集中在她的身上,偏偏有些人总是一次一次地向她投来怜悯的目光,像是在说“真可怜,才这么小就没了爸妈”。

  “因为你是咱们小区里最漂亮的小姑娘,就像商场橱窗里的漂亮衣服,经过的人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不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不信的话,我们随便找个人问问。”

  赵祁白扭头,朝着隔壁院子里的人问:“薛扬,你窈窈姐姐是不是最漂亮的?”

  薛扬立马伸长脖子大声喊:“是!”

  邢窈相信了赵祁白的话。

  后来,虽然她在学校里依然会被同学们围观,但不会再因为这件事而闹别扭了。

  邢窈平时不怎么爱哭。她哭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读初二时。

  早晨上课的时候,她的肚子就隐隐作痛,她以为是着凉了,到了下午又好些了。直到放学回家时,一个阿姨提醒她裤子脏了,她才知道是生理期到了。

  她那天没穿校服,穿了一条白色的裤子,屁股后面血迹斑斑。

  赵祁白刚好在A市,接到邢窈的电话的时候还在实验室里,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往外跑,手机一直保持着通话状态,直到电量耗尽。商场一楼的女洗手间里永远有人在排队,他向她们一个个地道歉,等最后一个陌生女生出来后才走到门口,确定了邢窈还在里面。

  少女初潮。

  赵祁白跑去买卫生巾,好言好语地请保洁阿姨进去教邢窈怎么用,又买了干净的内裤和上衣、下裤。

  他将一捧又一捧的冷水浇在自己的脸上,镜子里,他的脸颊依然红得像是要渗出血。

  他应该戴上一顶帽子,这样就可以遮住通红的脸颊了。

  邢窈没有比他强到哪里去。她不好意思,在洗手间里躲了很久。

  她从里面出来后,赵祁白自然地接过她的包,对她说道:“难受吧?这几天都会有点儿疼,大概一个星期就没事了。你记好日期,以后每个月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候。”

  她还是不说话,有些窘迫,有些害羞,鼻尖通红,眼睛都肿了。

  赵祁白耐心地安抚她:“窈窈,这很正常,女孩子都会经历。有的人早经历,有的人晚经历。”

  “对不起,我不知道……”邢窈不知道月经会突然到来,觉得很丢脸。

  邢佳倩工作忙,一个月里有十几天在出差,没人教她这些。

  “没关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丢人。”赵祁白揉揉她的头发,道,“我们家窈窈长大了。”

  因为这句话,邢窈脸上羞赧的红晕更加明显了。

  原来,这样就算长大了。

  她终于长大了。

  可是,赵祁白要去外地工作了。

  赵祁白是在A市读的大学,毕业前在南城的医院里实习,读研的时候也去了南城。

  邢窈得知他又要去南城时,整个假期里闷闷不乐的。工作会比读书更忙、更辛苦,以后,他回家肯定就不再像以前那么方便了。

  她会有很长的时间见不到他。

  她忽然觉得,长大没有那么好了。

  还没等她接受赵祁白要离开A市的事实,又偶然听到了爷爷和姑姑聊赵祁白的女朋友,对方好像是他的高中同学。

  她这才意识到,赵祁白已经不属于她了。他会有自己的新家庭,有自己的爱人,未来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她脸色泛白,失手打碎了平时最喜欢用的杯子。

  “赵祁白有女朋友了?什么时候……?”她问。

  “你这孩子,一惊一乍的,吓了我一跳。”邢国台拍拍胸口,边擦桌上的茶水边笑着说,“你哥哥这根木头总算是开窍了,谈了个女朋友。学医的人是不是一天到晚只知道待在学校的图书馆和实验室里?一起去医院实习的学生里,有那么多与他同龄的女孩,他都不知道发展发展……”

  邢老爷子的话没说完,邢窈就跑了出去。

  赵祁白刚把车开出来,看见邢窈站在路口,便降下车窗跟她说话:“反悔了?又想一起去了?”

  那天晚上,他要参加高中同学聚会。

  邢窈既然追出来了,就一定要听到答案,于是问他:“爷爷说你交女朋友了。”

  “没错,是交了。”赵祁白点头,道,“上车,哥哥带你去见嫂子。”

  邢窈低着头,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着袖子。

  既然他让她去见,她就见。

  她闷声闷气地上了车。赵祁白递给她一瓶水,但是谁都没有看对方。

  等红灯的时候,赵祁白趁邢窈不注意,发了一条短信。

  几分钟后,对方回复:“好,这个忙我帮了。”

  赵祁白去得晚,聚会已经进行到后半场了。餐厅里的音乐声震得人头痛,酒味混着烟味很难闻,邢窈坐在角落里,和这些成年人格格不入。看着赵祁白帮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生挡了一杯又一杯酒,依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她明明已经听到答案了。

  那个女生走了过来,跟邢窈打招呼:“小妹妹,你好呀。听你哥说,你中考考了全市第三名,真厉害!”

  “他说的?”

  “是啊。”

  “他怎么说的?”

  “他可骄傲了,见谁都说‘我妹妹的学习成绩特别好,我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学校,我妹妹闭着眼睛都能考上’。”

  邢窈全程心不在焉,都没有记住对方的名字,只记得她是赵祁白的女朋友。

  赵祁白喝了很多酒,但邢窈知道他的酒量好。他踉跄着走过来,红红绿绿的灯光闪得邢窈的眼睛不太舒服。

  她还是没有抬头看他。

  包间里换了一首很有节奏感的音乐,他们身边的人都站起来跳舞了。

  有人不小心撞了赵祁白一下。因他整个人倒向沙发,邢窈下意识地想要扶住他,不想他恰巧偏过头。

  温热的触感贴在她的唇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

  他们都没有再提起那晚意外的吻。

  邢窈甚至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吻。

  但这个意外让她大半年没有见到赵祁白。

  后来,他每次打电话回家,都是匆匆忙忙地说几句话就挂了,好像自己是全世界最忙的人。

  A市的冬天又湿又冷,很少下雪。

  这是她高中时代最后一个完整的寒假,等升到高三,就会有补不完的课和考不完的试。

  陆听棉说,一定要珍惜最后的自由。期末考试还没结束时,她就一天三遍地到邢窈的面前晃悠。她想去北海道看雪,但邢窈想在家里等赵祁白回来。

  春节时他能休息几天,可以回家过年。

  除夕前的一个星期,他打电话回来说,今年过年时回不来了。邢国台开着免提,过了很久他才终于问起邢窈,但邢窈没去接电话。她闷闷不乐地上了楼,趴在被窝里给陆听棉发消息,让陆听棉多订一张去北海道的票。

  同行的有七八个人,都是同学,路上很顺利,但他们运气不好,连续几天起大雾,整座城市灰蒙蒙的。

  陆听棉看不到雪就不会死心,又在酒店里住了一周。

  除夕当天,沈烬飞过来了。

  他带来了好运,当天晚上,雪花飘飘扬扬地落了满城。

  陆听棉见色忘友,邢窈不认识路,一个人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只好跟着其他同学。

  邢窈刚去北海道,原本说工作太忙不能回家过年的赵祁白却突然回家了。邢佳倩又惊又喜,邢老爷子也很高兴,吩咐阿姨准备年夜饭时多加几道菜,把酒也备上。

  “窈窈怎么不在?”赵祁白在楼上楼下各转了一圈,都没有找到她。

  邢佳倩说:“她和朋友一起去北海道玩了。”

  “什么朋友?男的女的?”

  “既有男生也有女生,好像就是经常和窈窈在一起玩的那几个同学吧,还有棉棉。”

  陆听棉是靠不住的,赵祁白看着邢窈空荡荡的房间,半个小时后,开始查飞机票。

  他提着行李箱下楼,一看就是要出门。邢佳倩有点儿生气了,他好不容易回一趟家,话还没说几句就又要离开。

  “赵祁白,你刚到家,又要去哪儿?”

  “去北海道。”

  “你妹妹又不是小孩,和朋友一起出去旅行多正常啊?她都已经这么大了,你瞎操什么心?”

  “我赶飞机,不跟你多说了。”

  “什么?机票都买好了?行啊,滚滚滚,赶紧滚!赵祁白,你以后都别回来了!也别叫我‘妈’!”

  他连年夜饭都没吃,邢佳倩发完脾气又开始后悔,背过身擦眼泪。

  邢国台笑了笑,道:“由他去吧。窈窈跟她哥哥赌气呢,哄哄就好了。”

  邢佳倩还在后悔自己刚才的脾气太大,低着头没说话。她也心疼邢窈,早就把邢窈当作自己的女儿,就算再想儿子,也不至于吃女儿的醋。她是在想,如果邢窈决定去旅行的那天,她拦住邢窈就好了,这样一家人也能团团圆圆地过个年。孩子们小的时候,她盼着孩子们快快长大,可孩子们都长大了,有的忙工作,有的忙学习,天南地北,想吃一顿团圆饭都不容易。

  邢窈的手机关机了。

  陆听棉在被窝里接到了赵祁白的电话,刚听到赵祁白的声音时,就猛地坐了起来,说话时结结巴巴的,显然是开始紧张了。

  赵祁白在她的心里一直是大哥哥,以前每次她和邢窈闯了祸,最后大部分情况是赵祁白给她们擦屁股。

  她当然知道同行的一个朋友喜欢邢窈很长时间了。虽然并没有刻意给他制造和邢窈单独相处的机会,但她心里其实是希望邢窈能慢慢接受,除了赵祁白以外的男生友好地接近自己的。所以沈烬来了之后,她就没有再和邢窈一起出去看雪。

  赵祁白生气了。

  陆听棉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已经追到北海道了。

  挂断电话后,她连忙问其他人在哪儿,问完了又迅速把地址发给赵祁白,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觉得大事不妙。

  “一大早就垮着脸,”沈烬凑过去挠她,道,“给爷笑一个。”

  “你有病!”陆听棉一巴掌拍开他,越想越发愁。

  这到底是福还是祸?

  北海道下了一夜的雪,整座城市浪漫又温柔。天时、地利、人和,陆听棉的那个朋友计划今天向邢窈表达心意,赵祁白却突然杀了过来。

  “我完蛋了,闯了大祸。”陆听棉用双手捂着脸。

  沈烬没当一回事,但看着她努力地挤眼泪的样子又觉得好笑。

  “干吗呢?”他问。

  陆听棉又拿起手机,说道:“打电话给沈叔叔,告诉他你偷偷跑来北海道了,让你先挨一顿骂。”

  沈烬:“……”

  从A市飞到北海道需要将近三十个小时。落地后,赵祁白又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找到邢窈。

  她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在许愿,站在她身边的男生在背后藏了一束玫瑰花。周围白雪皑皑,灯光照在鲜艳的玫瑰花上,画面美得像童话世界。

  “窈窈。”赵祁白在那个男生鼓足勇气准备说话之前开口叫了她。

  他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如果他再晚来几分钟,她是会点头,还是会拒绝。

  或者,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就已经有过很多次类似的经历。

  邢窈听到赵祁白声音的那一刻,第一反应是自己因为太过想念赵祁白而产生了幻觉。她才许的愿,不可能这么快就实现。

  她回过头时,却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头发和肩膀上都落满白雪的赵祁白。

  她许了个愿,他就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她怔了半晌,慢慢回过神,眼里的欢喜藏都藏不住,但想起什么后,又别开眼没理他。

  男生手里的那束玫瑰花在雪地的映衬之下红得艳丽,她却没有发现丝毫端倪,只听见赵祁白故作老成,冷言冷语地教训对方,说对方现在应该好好学习,不应该胡思乱想。

  这种老套的话,爷爷都不会说。

  那个男生被训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几次想反驳,都被赵祁白有理有据的说辞堵了回去。已经没有表白的氛围了,他只好先回去。

  赵祁白看着他给邢窈递眼色,大概是在约下一次,忍了又忍才没有动手。等赵祁白转过身,邢窈已经走远了。

  赵祁白不确定她是在生上次的气,还是气他今天破坏了她的约会。

  一直到进了酒店,邢窈都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好像他不存在一样。无论他问什么,她都当听不见。

  她要去泡温泉,回房间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的时候,身上裹着一件浴袍。

  “生气了?”赵祁白慢悠悠地跟在她的身后,问她。

  他开口叫她之前,那个男同学分明就是想偷亲她,年纪轻轻,什么德行!

  “窈窈,你还小,以后会遇到更好的男生,现在先好好学习。”他又在用那些老套的说辞。

  “我不用你管,你去管你的女朋友……”邢窈的话音未落,脚下突然踩空,她整个人失去重心,往楼梯下倒去。

  赵祁白反应快,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

  “小心,看路。”他把人抱到怀里。

  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他的掌心是一片他始料未及的柔软触感。

  邢窈先反应过来,推开他,往后退,站远一些,再抬头看向他时,他脸上的红晕已经从耳根蔓延到了脖子,刚才抱她的那只手还僵在半空中。

  窗外大雪纷飞,谁都没有说话。

  赵祁白刚到医院里工作,前几年假期都很少,就连春节也是靠平时调休攒下的假期才能回一趟家,大概有一周的休息时间,这对医生来说已经很难得了。

  高三课程紧,邢窈也不能去南城看他。

  邢佳倩每次和赵祁白通电话都会问起他的女朋友,问他什么时候把女朋友带回家,让家里人见见。他总是说太忙了,以后有机会再与女朋友商量。

  可能是被催烦了,今年他连年夜饭都没吃,就跟着援外医疗队的人出国了。

  去年除夕,他刚到家就又飞去了北海道。后来,她听姑姑说,去年他也没有在家里吃年夜饭。

  除夕家人团圆,万家灯火璀璨。

  邢窈睡前还在想:不知道他今天的晚餐有没有饺子呢?

  又过去了两个多月,她看了照相机,才知道赵祁白给她留了毕业礼物。这么长时间了,他打电话回家报平安,一次都没提过毕业礼物的事。

  他在等她自己发现。

  房子里有很多能藏东西的地方,这是小时候他们经常玩的游戏。邢窈找了好多天,才在一个下着雨的晚上,在老宅阁楼里的柜子里发现了赵祁白送给她的毕业礼物。

  墨绿色的盒子包装得很简单,表面只用一根丝带系着,她打开后,里面是一双高跟鞋。

  “棉棉,如果……如果一个男生给一个女生的毕业礼物是高跟鞋……”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听棉打断了。

  “谁?谁送你高跟鞋了?”陆听棉激动地道,“咱们学校竟然还有这种情商了得的可造之材!不过,你们家的人都是‘老古董’,肯定不允许你现在谈恋爱吧?你哥如果知道了,会不会飞回来打断他的腿?要不就先按兵不动,再等几个月,到时候名正言顺,谁都拦不住你。”

  邢窈读小学时从外地转学来A市,耽误了一年,虽然和陆听棉是同一级的学生,但比陆听棉大一岁。

  “不是我。我只是随便问问。”邢窈红着脸,含糊其词地道。

  她小心翼翼地珍藏着那双高跟鞋,以为只要没人知道,就不是错。

  后来,她第一次穿它,是在赵祁白的葬礼上。

  

继续阅读:第八章 跟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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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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