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李书笠走进来。
“她不过被无辜牵连,您怎能逼迫她为大哥守孝?”
王妃很是激动。
“我怎是逼迫?!你是见照儿已去,府里就你一个郎君了,世子之位必落你头上,便开始不满我,来发泄你对我和照儿的怨恨了吗?!”
柔美的贵妇人忽而成了嘶吼的怨鬼。
“如果不是你,你大哥就不会死!你偏有脸就此离家,在外数年不归,照儿为你挂念心忧,你都不愿回来看他一眼!”
“我真是后悔莫及,当年就不该生了你!”
他似乎习以为常,云淡风轻。
“母亲,我为何离家,您不清楚吗?”
王妃泪流满面,怔怔道:“你不及照儿一分……”
尽管李书笠站得笔直,我却似乎看到了他微弯的脊梁,和嘴角强压的痛意。
心口仿佛长出了针,嵌在肉里细密地疼。
他拉回话题:“母亲不愿见到我,明儿我便走,可婉娘实属无辜,结果不应由她承担。”
王妃这才意味过来。
“你竟敢觊觎你的嫂嫂?!照儿才去,你连他的新妇都要抢吗!”
此话胡搅蛮缠、阴阳怪气,揣测怨恨之意毫不掩饰。
李书笠毫不畏惧,决然道:“母亲既言婉娘替安箐嫁进来,就属大哥新妇。那我替大哥拜堂,婉娘当是我的娘子才对!”
王妃哪能听得此等大逆不道之言,气得面色发白,喘不上气来。
嬷嬷连忙扶住,哭天抢地。
我心惊肉跳,不敢妄言。
像是真正开始认识他。
可这个在家中遭母亲厌弃、百般隐忍的王府二郎不是他。
那个在衡州意气风发、温润随和的李副尉才是他。
最终,这场闹剧以王妃晕厥,一阵鸡飞狗跳结束。
半夜,李书笠翻进墙来。
“你莫不是学那张三郎,想尝尝剪刀的滋味。”
他苦笑。
“婉娘,在你心里,我就和贼人一般无二了?”
想起白日里王妃晕过去后,王爷对他毫不留情地斥责,嬷嬷不忿的眼神。又想起衡州时快意打马,笑意温和的小小副尉。
我瞬间哑然。
心尖酸疼不已。
奴仆们还不知将我作何身份对待,皆怠懒地躲走,庭院中唯余两人立在中空月色下。
“抱歉。”
他一番相助和挂念,我觉得应予个交代。
“骗你,非是诚心。只是乱世浮萍,我又惹了人命官司,实属不想再拖累你。”
“难道你千山万水来找素未谋面的旧年故知,都比我能让你安心?”
剑眉轻拧,目光炯炯。
“你离开十日,张同知就被抄了家,阖族流放。衡州事结,我才能寻着你去。不想洛州传来消息,在码头未能接到你。你可知我当时有多心急!”
“我用了所有能用到的人,发函至各地寻,唯恐你遭不测,又后悔至极,当时不应先放你走!”
“偏这时王府拼命催我归家,大哥病忧,我只得先回蜀州来,幸得命运眷顾,兜兜转转总算找到了你。”
“婉娘,你是将门女,知书达理,性情坚韧。初见你绝境杀匪,我就自此念念不忘。女子多矜持,可我能感受到——你亦是心悦我的!”
高大的身影挡住我身前的月光。
“不要推开我,可好?”
优渥的身世,俊朗的青年,深情的心意。
若是父母犹在,定然欢天喜地。
若是我命格圆满,必是一桩美满姻缘。
眼里、嘴里、心里,一片苦涩。
李书笠乘胜追击。
“母亲对我一直不喜,自十四岁起,我便离家自求生路。我未有市井男子的短见,亦未有贵族之家的高傲。你若喜欢平淡,我便与你采菊东篱下;你若追求荣华,我便出人头地;你若什么都不求,我便陪你游遍天下。”
“李书笠,你未免过于天真。我已父母皆亡,身世凋零,无人给我依靠。王爷王妃再疏离你,偌大的王府都是你的后盾。你一字一句,轻轻松松,皆道随我所想,现实能这么简单让你抛下?”
“更何况。”我自嘲一笑:“王妃体恤,给我好大脸面,就这样不谙世事躲在王府里头落个清闲,不比在乱世之外求活舒适得多?”
他冷笑道:“你当真相信母亲的话?大哥在她心目中尤为重要,你能顶着未亡人的名头守孝三年,她会轻易放你走?是你太过天真!”
“婉娘,你若担心母亲强逼,难以拒绝,此事交给我解决便是。但是,你瞒着心意,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那是天大的不公!”
幽深的眸子情意浓浓,如同起了火,将我架着炙烤。
“我不知你在担忧什么,但求你好好瞧着,我说的桩桩件件是否有着落。如果母亲不再为难你,你就和我走!”
我紧紧抿住唇,唯恐放松丁点儿,就会忍不住答应他。
这是我情窦初开、心心念念、少女怀春的郎君啊……
李书笠或许已摸透我鹌鹑似的性子,嘴巴硬时怎么都撬不开,逡巡着我的眼睛,忽而轻笑起来。
“婉娘,你躲不掉,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走后,我立在月下久久,实在忍不住心中苦闷,跺脚捶向空气。
这世间,对我才是不公!
王妃醒后,就缠绵病榻,放言无须李书笠去请安,倒是唤了我一次,询问我和李书笠的事。
她病容憔悴,仍不失威严。
“婉娘,你是我故人之女,我膝下又无女儿,见你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心里已将你做半个女儿看。你真心实意地回答我,不要有半分欺瞒。”
“你对二郎是何心意?”
眼神实在犀利,我似赤裸裸地站在她身前。
见我未答,她淡淡道:“如此看来,便是心悦了。”
“这安家,一番弄巧成拙,实实在在伤了我的心,惹了王爷的怒,还牵连了无辜的你。”
“二郎,自小就不与我亲近。他与照儿虽是双胎,自肚里时就性子霸道些,抢了照儿的营养不谈,长至两岁,还会为了中意的物件动手打他哥哥。”
“照儿因他的缘故,出生时便身子孱弱,我自然关照多些,偏疼些。二郎看在眼里,经常找我吵闹,久而久之,我对照儿更为疼爱,对二郎更为不耐。”
“他俩十四岁生辰那年,照儿遭了风寒,久躺在床,我不想惹他清静,未大设宴席。二郎请了桌子在院中久坐一夜,我和王爷皆守在照儿房中,未去他那儿,半夜他饮了酒,竟来大吵大闹。”
“王爷怒不可遏,请了家法,他当即负气,破门而出。自此,再未归家。”
“后来有传来消息,知他在衡州谋生。我与王爷去过信,照儿亦满心愧疚,叫了人去寻他,都杳无回讯。”
“婉娘,你说……是我做错了吗?”
这回,我直直回望她。
“王妃,大郎君是您的儿子,二郎也是。”
“天下没有哪个儿子,不渴望父亲和母亲的疼爱。”
“哪怕他再身强体壮、铜墙铁壁,亦不能免俗。”
王妃定定直视我许久,随后猛然一阵咳嗽。
有丫鬟在门外禀报。
“王妃,表姑娘回来了,是否召见?”
间隔一个月再见安箐,她已不似往日灵动模样,一身布衣,木然憔悴。
安大娘子神色凝重,眼下乌青一片。
“大姊,我是真不知家里姨娘这么大的胆,撺掇箐儿做出此等事,她生性单纯,姨娘哄两句就信了……”
“姨母!箐儿错了!”
安箐颓然跪着,流泪哽咽。
王妃冷眼看着,道:“五妹,你庶女出身不曾吃过苦头,临了头惯纵自个儿的庶女,狠狠打了我的脸!照儿已去,你们又找上门来做什么!”
安大娘子道是请罪,安箐则道愿意履行婚约,为大郎君守孝。
我想,应是在外吃了不少苦头,回头想起富贵窝里的好。
王妃气得发笑:“你们当王府是什么?想嫁就嫁?想逃就逃?!既然如此,安箐,你就抱着照儿的牌位再拜次堂,婚后供着照儿的灵位到家祠修佛去!”
言语之间,安箐若是答应,便此生与姑子无异了。
不过,寡妇和尼姑又有什么区别?
安箐没有犹豫,欣然应了。
被请出院子后,她向我致歉。
短短数日,水灵的眸子里已盛满沧桑。
“姨娘帮我逃出家后,我去找了心悦的郎君,他将我置于外宅,与家中商量后便来迎娶。我见他礼仪周到,不曾逾越,自然信了。”
“谁知几日之后,他领了人来宅子里宴席,酒醉之后,我隔着房门听到他竟要同人将我献于高官,我找他吵闹,意欲逃走,却被他暴打,锁在宅子里。”
“后来,趁看守不注意,我才爬墙逃走,差点连命都摔了去。”
听来确实凄惨,可比之我来,根本不足为谈。
她至少还有家族庇佑,还有后路可退。
我没有原谅她,转身离去。
才到房中,李书笠就来了。
丫鬟见怪不怪,奉了茶水。
实在是这一个月里,他明晃晃上门来的次数太多。
“安箐是你找回来的?”
俊逸的郎君锦衣玉带,难抑贵气。
“婉娘聪明。”语气难掩愉悦:“现下,你得和我走了。”
我不依:“我可没答应。”
李书笠眉眼带笑,仿佛又到了衡州时的样子。
“这可不是你不答应的事,嫁给大哥的是安箐,你和我拜了堂,自是我的娘子了,你耍赖都不成。”
我还真未见过他无赖的模样,觉得新鲜有余,又羞又气。
“我看你和市井男子没什么两样!”
他反而笑得更欢喜。
“婉娘娇羞了!”
我气得唤了丫鬟来赶客。
他才正了神色,道:“你外祖一家,有消息了。”
一不留神,打翻了茶杯。
“你和我走,我带你去找他们。”
第二日,我向王妃辞行。
她没有阻拦,还赠了不少金银。
“少时,安娘助我良多,若她还在,必不愿看你流落。其实,你若愿意待在王府,依我之前所言,认你作义女,才是全了我的心意。”
“只是,二郎少不得又要怨我。”
“婉娘,我不知你和二郎羁绊。现今,我只有他一个儿子,来年必请为世子。若要我来看,你样貌品行处处端正,可皇室宗妇,必不只考量这些……”
此话在我心里百转千回,就连李书笠叫我都未听见。
彼时,我们已奔波在前往京城的路上。
说来可笑,我与他相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单独出行。
离了王府,李书笠肉眼可见地欣悦起来。
将我带走,兴许还有些得意,翻起旧账。
“婉娘,当初我约你去普陀寺,你为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