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醒来时,我已身处摇摇晃晃的轿子中。
全身绵软无力,只听到轿外的吹吹打打声。
喜乐遮不住轿外两个小丫鬟的碎嘴。
“大娘子再宠爱二姑娘又如何?终究不是自己生的,遇见强权压头的事,还不是舍了?”
“照我说呀,还得是亲娘,才会真心疼!”
“不就是这个理儿?入的是王府的门又如何?保不齐过段时候就成寡妇了!”
“那不是?听上去大娘子多疼二姑娘,王妃又多给庶妹脸面,愿意给嫡长子娶个商贾家的小小庶女。实际上,谁心里不清楚,王府的大郎君没多少活头了……”
“可怜了二姑娘,这急急忙忙地被送去冲喜,出门前生生哭晕过去了。”
“哎,晕过去又如何,还不是被塞进轿子里了?”
……
所以,那碗汤里头下了药,才会让我喝完就人事不知。
安箐……
我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一路上,人心险恶,尤为提防,却万万没想到,栽在她手里。
她们就没想过,这番瞒天过海,王府识破之后,大怒之下不会牵连安氏一族吗?
不知摇晃了多久,轿子终于停了,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了一阵,婆子丫鬟小厮叫喊声络绎不绝。
“来了来了!”
“安家怎的就派了这么几个黄毛丫头陪嫁来?!看不起王府吗?”
“嬷嬷!嬷嬷!”
“你鬼叫胡喊的作死啊!”
“大爷呕血了,怕是起不来床迎亲了!”
“哎哟,我的天爷啊!这这这……新娘子如何落轿?!”
轿子外的小丫鬟又害怕又担忧。
“这可怎么办?二姑娘太可怜了!”
“还是先担心自己吧!二姑娘纵然守寡也是王府新妇,吃香喝辣比咱们还是强的……”
一片混乱下,轿子停了良久,还未有人来请新娘。
有奴仆大了胆子询问嬷嬷想来请,被好一顿骂。
“你是奴,怎可代主!”
“可这吉时快到了,要误了事,咱们谁也担不起啊!”
……
奴仆们一顿着急。
忽然有人惊呼。
“二爷回来了!”
“什么?我没看错吧!”
“真是佛祖保佑!这个节骨眼儿上来救命了!”
哒哒的马蹄声没入一片呼喊中,有婆子哭天喊地。
“二爷!二爷!大爷起不来,您快帮大爷迎了新娘进门!”
未有人作答。
婆子还在求:“王妃昨日便和老奴说过,若是您能赶回来就让您代大爷迎了新妇进门,总归人命要紧啊!”
许久,我才感觉有人掀了帘子,一只手伸在眼下。
我无法动弹。
“怎么回事?”男人的声音沙哑。
婆子的话就在轿门处响起。
“想是表姑娘坐久了,腿麻,你们这些陪嫁丫鬟怎么回事?还不快扶你家姑娘起来!”
丫鬟们唯唯诺诺搀起我。
“表妹?”声音疑惑:“怎么看上去高了许多?”
熟悉的音调让我身子一僵,心底翻起惊涛骇浪。
婆子讪笑:“表姑娘年岁小,长个子正常……二爷,如今你得喊嫂嫂了,快背进去,新娘子不能落脚。”
被扶在男人宽厚的背上,盖头晃晃悠悠,得见部分侧颜。
是他!
说不出心中何滋味,短短几天,山回路转的命运实在惊吓太多。
不知该做何反应。
只道嘴里涩意绵绵,眼中酸意连连,胸中愁肠百结。
李书笠依了婆子的指使,背了我到喜堂。
那婆子应是王府的老人,许是知晓这亲事的腌臜,浑身气力,半个身子支着我,完成了拜堂礼仪。
母亲费尽心思不得愿,我却在此等情形下与人拜了堂。
“快送嫂嫂入房,我去看看母亲。”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只得听着李书笠的脚步声渐远,自己则被一群丫鬟婆子搀走。
入了新房,我似个木偶倚在床沿。
红烛寸寸短,门外的婆子打了好几个哈欠,不多时,就鼾声如雷。
突然,寂静的夜空划过尖利的哭喊。
紧接着,府里如同沸腾的水,哭声一片,此起彼伏,脚步纷纭。
“哎呀!大爷啊!”
我忽觉手脚有力了!
猛然掀开盖头,见房中无人,忙将身上的金簪玉镯全都取下。
趁王府还未发现我不是安菁,必要逃!
既要逃,便要收拾了细软逃。
环顾四周,搜罗了值钱小物,趁婆子心急地随丫鬟跑去后院,我破门就往反方向跑。
王府混乱不堪,借着夜色掩盖,躲躲藏藏,好不容易摸至角门,又听尖声喊叫。
“新娘子不见了!”
门房顿时起了精神。
我在暗处心急如焚,只能退走另谋出路。
一众丫鬟婆子在搜寻,我避无可避,退到一间院舍。
恰逢院墙外紧贴着打更人敲锣的声音。
墙边有树,枝丫繁茂。
我当机立断,卷了裙摆,爬上树杈,意欲跨至墙头,再跳出宅院。
正立于墙头,清风拂面时。
“嫂嫂,你何故跑至此处?”
我吓得浑身一震,低头一看,直闯入一双幽深的眼眸。
那眼眸瞬间翻滚起难以言喻的震惊。
不等他上手来捞,我直接跳下墙头,疾步往浓浓夜色中奔去。
李书笠到底做过武官,我才堪堪跑了几步,就被他追上来。
最后堵在无路的巷子里。
“婉娘?”
第一声时难以置信,第二声时咬牙切齿。
“婉娘!”
月色如水,攀在他半脸上。
“你可知,失去你的踪迹,我有多着急?”
“为何不去洛州找我的人?为何要骗我?为何你会出现在这里!”
他黑眸沉沉,步步逼近。
直到退无可退。
我垂眸轻语道:“郎君乃天上月,妾身不过沟中泥,怎敢妄想?”
“既如此,你又为何身着嫁衣,嫁入王府?你若贪恋权贵,更应攀我才是!”
想说他应去问他的好表妹,却被这番话提醒了。
“李书笠,你大哥生死未卜,你怎不去府里守着?我不是好女子,莫要挂念我。何况,现下来看,你还得唤我一句嫂嫂。”
我只是想激他厌烦,不再对我挂心。
他却冷笑道:“嫂嫂,那你知不知道,和你拜堂的人是我?”
我沉默不语,态度疏离。
真将他惹怒了:“好,好!那就和我回府吧!嫂——嫂!”
显而易见,不管是从还是不从,李书笠都不会放我走。
事情的走向已脱离预想的轨迹。
李大郎已在弥留之际,王妃哭晕一次又一次,遍求满天神佛。
她抓住一丝一毫的可能来挽救长子的性命,温和善良的高位者头一次用强权压着娘家来成全这丝希望。
然而,怎知千挑万选的姑娘,被偷偷换成了命格重的我。
我克夫啊。
第二日,李大郎就在昏迷中断了气。
我本是来求王妃庇佑的过路人,从另一种角度而言,却成了李大郎的催命符。
沉浸在丧子之痛的慈母清醒后,已是半月有余。
我才能从新房出来见日光。
听我禀完来龙去脉,她木着脸,久久不语。
还是嬷嬷插了话。
“姑娘既说是林都尉家的嫡女,空口无凭,当如何让王妃信?”
被关在庵里三年,亳州被侵后,一路而来,我哪还留得什么信物?
王妃突然道:“我相信你,你和安娘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我松了口气。
心想误会解开,当是一场锥心的乌龙,要些银子,就速速离开。
谁知,王妃又幽幽开口。
“婉娘,你母亲与我少时情同姊妹,你是她唯一的女儿,我怎忍心见你一弱女子孤身漂泊?”
“安家做出此等欺瞒之事,王府必不饶恕!可你已代替安箐嫁了进来,礼仪已成,满府奴仆皆眼见为实,若说当作未曾发生,众口悠悠,如何能堵?对你以后婚嫁,必有干扰。”
“更何况,我身为人母,费尽心思为照儿娶来新妇,就这样轻轻放下,你可知我心中苦痛?新孝三年,总不能连烧纸的身边人都没有!”
说着又哭起来。
“婉娘,我知对你不公,孝期一过,我就帮你另安身份,再认你作义女,必将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高位者的仁善,都是建立在自身认为的圆满上。
此等情形,我怎敢惹她不满。
何况这字字句句,听起来都是为我考虑尤甚。
只能福身谢过。
心想:嫁谁都是守寡,索性先窝在这富贵窝里,再做打算。
门外忽然传来声音。
“母亲,您不能这样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