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像从天际而生,江水咆哮奔腾,所到之处一片汪洋,全部冲走,势不可挡。
此刻,溃决的还有杜三婶的精神。
杜世昌落在芶西东手里生死难料,她心急如焚,忧心忡忡。
她不能告诉杜孝勤杜世昌被抓,那只会使旧伤难愈,至今下不了床的杜孝勤病情加重,雪上加霜。
也不能巴望不经风浪,唯唯诺诺的女儿杜文爱解这燃眉之急。
孤立无援,外有天灾内有人祸。
从前,天塌下来有夫有子,无须她多虑,现下她能指望的只剩杜文阅。
杜三婶之所以对杜文阅歇斯底里,也是她内心没有底气,从而表现的更加激烈。
替嫁,是她俩心照不宣的芥蒂、隔阂。
还是藏于暗处的临深,适时冲杜三婶后颈轻轻一霹,接住她向后滑落的身体,将她安置妥当。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
杜文阅内心疑云密布,她食指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杜世昌被省抢险队带走,果然事有蹊跷。
隔天,请孔为雨托关系打听杜世昌下落,不想竟落到芶西东手里。
杜文阅知道芶西东一直觊觎杜家船厂,这次扣下杜世昌,看来是对船厂志在必得。
临深不愿见杜文阅为难苦熬,自告奋勇道:
“东家,我去救出您堂哥。”
杜文阅斜眼瞥了下临深,食指在临深额头用力点了下:
“人不大,口气不小。老实待着,你再出事怎么办!”
临深低下头,摸摸自己的额头,嘴角有小小的弧度。
半夜时,风雨渐弱。
一道霞光开天辟地,朝阳与稀薄的落雨进行最后的角逐,最终浓墨重彩的升上当空,普照万物!
江水退却,水行之处完全露出。
前江至后山,洪浪所到之处泥沙沉积,各处都是被水冲来的杂物,一片狼籍。
逃过天灾,老百姓纷纷走出家门,有的仰天叩拜大难不死,有的四处寻亲肝肠寸断。
杜文阅来到成衣店,孙礼眉飞色舞地告诉杜文阅,商业街两边的店铺都漫进了水,只有成衣店四周甚是干爽,想来成衣店是建在了商业街地势最高处。
是的,高处才能化解危机。
杜文阅拿着段存明在成衣店开业时订做的长衫,来到段家,临深跟在杜文阅身侧。
安东有闻名全国的大富街,顾名思义街上有银行、钱庄、金店、轮船公司等富商巨贾。
段家宅院就隐藏在大富街背后。
段宅门外耸着高达三十米以上,胸径达两米的水曲柳。
这场生灵涂炭的洪灾似乎与段宅毫无关系。
杜文阅站在大门外,这里鸟语花香,宁静祥和,连门口的石狮子都是一尘不染,惟妙惟肖,精神抖擞。
这世间的不公,大概就是从位置开始的。
段家地势高位,不惧洪灾,还有水曲柳遮天避阳,三伏温凉,更有大富街在前,开门迎财的风水。
这些,普通人想都不敢想!
杜文阅还没叩门,朱红色大门已被缓缓打开,出来的是位身着灰色长衫的中年人,儒雅温和,戴着副圆框眼镜,像极了教书先生。
他对杜文阅微微躬身:
“杜小姐,二少爷吩咐我出来接您。”
杜文阅一愣:“你们二少爷知道我来?”
中年人侧身立在门边,笑容亲切,点头:
“二少爷吩咐,您这会儿应该到了门口,这不,我开门就见着您了。快请进!”
临深跟在杜文阅身后,他知道杜文阅没有和这个段二少爷联系过,嘴里嘟囔:
“东家,段家这二少爷恐怕不仅是瘸子,还是个算卦先生。”
杜文阅低声呵斥:
“别乱说话。”
临深撇着嘴:“您几时到他都知道,不是算卦的还是什么。”
杜文阅忽然停下脚步,临深险些撞到杜文阅身上。
杜文阅耐着性子嘱咐临深:
“我们是来求人的,慎言。”
临深也不知哪来的脾气,酸溜溜地说:
“未婚夫妻,怎么能说求呢。”
杜文阅见临深头一次这么不听话,也纳闷,但是现在不是追究时候,压低声音又威胁了句:
“你要是乱说话,让我今天事情办砸,以后就别跟着我。”
这是杜文阅第一次对临深严厉。
临深觉得委屈,低着头,轻轻点头,说:“是。”
段宅是几进几出的大宅院,侍候的下人在偌大宅子里穿梭往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今儿是二少爷与二少夫人见面的大喜日子,宅内拿出了侍候宫中贵人的规格,上百道菜,一声令下就能上桌。
为了今日,已经筹备了三日,众人从四更天就开始忙碌,段宅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
段存明立于镜前,等身高的镜中映出素白中衣的瘦削身影。
他宽肩窄腰,乌发肤白,一双凤目蕴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他长久凝视着镜里窄长的人影。
撑着段存明身体的手肘微微颤抖,镜里又映出另一道纤细身影,学徒打扮的少年微微喘着:
“少爷,坐下吧,我支撑不住了”。
段存明自镜中瞥他一眼,之后便垂下眼睫,抬起手臂,在少年的帮助下坐到轮椅上。
轮椅是哥哥从美国给他带回来的,坐垫柔软,脚踏可调,确实更舒适些。
他所有的好东西,都是哥哥给的。
只有即将见面的杜文阅,是他自己争取来的。
“颜忠。”
段存明低声唤少年。
少年给段存明换上浅蓝色长衫,最后将他的脚抬上脚踏,又用毯子把他的腿盖上,双手将毯角放到段存明腰后,如同环抱一样将他拢住,修长手指灵巧地将毯角压住,还不忘掖了掖缝隙。
听到段存明叫他,边干活边回答:“少爷是紧张?”
段存明抬起眼,透过镜子看着自己:“不该把她卷入段家。”
颜忠半跪在段存明面前,两人对视:
“少爷是极好的人,好到若不受些苛待,恐怕人间难容。
杜家小姐遇到少爷,已经强过旁人八九成,就算要吃些苦,也是平常,人无完人才能久留于世。”
段存明自己转动轮椅,在窗边吹了许久的凉风。
直到管家老段敲门禀告:杜文阅已经在海蓝厅候着。
海蓝厅是段存明宅院内设的会客厅,也是专门为杜文阅临时设置的。
他不想让杜文阅去正房宅院听段家长辈的啰嗦。
海蓝厅院子不大,很是雅致,只有一个清秀的小丫头在旁侍候。
当院儿放了口北宋汝窑制的大鱼缸,里面有几条罕见的朱顶紫罗袍,游得十分惬意。
杜文阅正在赏鱼,颜忠推着段存明进了海蓝厅。
“杜小姐。”颜忠向杜文阅躬身行礼。
这声音明亮好听,记忆瞬间被打开,杜文阅笑着对颜忠说:
“我记得你,你来过杜家。”
杜文阅正说着,眼睛却望向坐在轮椅上的段存明,要说内心没有波动是假的。
她假想过无数种与段存明见面的场景,街上偶遇,退婚当日,甚至因为各种传闻他来杜家大闹。
恰恰没有此刻这种平淡舒适的假想。
“你好,杜文阅,我是段存明。”段存明即使坐在轮椅上,也到了杜文阅肩膀高度。
他微微仰头,向杜文阅抱拳。
杜文阅爽快的抱拳回礼段存明。
段存明抬手示意请坐,修长凉凉的手,在与杜文阅抱拳放下的指尖相撞那一刻,他的手心有了温度。
临深眼见这一幕,食指抠着拇指,头转向了另一边。
“这个时间,还没吃东西吧,颜忠,通知厨房上菜。”段存明低声吩咐。
杜文阅连忙摆手,道:“不用那么麻烦,我来是因为......”
“不管因为什么,我答应你。先饭吃,你不饿,你带来的孩子也该饿了。”
段存明声音温柔,却不容置疑。
临深不服气的对段存明说:“我十七,不是孩子!”
段存明微笑点点头:“对,不是孩子。你叫什么?”
临深走到杜文阅身边:“临深。”
段存明对杜文阅和临深说:
“坐吧,你们站着,都比我高,我还得仰着头,坐着我们聊。”
段存明的幽默和豁达,让杜文阅和临深都很意外。
一般身有残疾,内心多少有些忌讳和障碍,段存明却像高山流水,通透开明。
三个人坐好,杜文阅觉得初次见面,还是要嘘寒一番,绞尽脑汁问了句:
“这次洪灾你都好吧?”
话一出口,她真想咬自己舌头,好不好,不是一目了然,多此一问。
“影响肯定是有,库房被淹,正在盘点损失。”段存明好脾气的有问必答。
临深见杜文阅迟迟不开口,站起身对段存明躬身行礼,自作主张道:
“东家堂兄被芶西东扣押,你能救他出来吗?”
段存明点点头,目光直视临深,肯定道:“能。”
段存明如此爽快的回答,又让临深和杜文阅十分意外,三人一时沉默。
颜忠站在海蓝厅门外,高声道:
“上菜!”
精致的食物流水般摆上桌,眼看就要摆不下,管家老段微笑着在三人围坐的桌子下按了个机关,桌子竟被拉长,三米长桌,杜文阅也是第一次见。
颜忠报菜名,下人上菜。
“三鲜肥鸡、红白鸡丝、什锦鸡丝、燕窝白鸡丝、密制火腿、三鲜鸽蛋、大炒肉炖榆蘑、燕窝拌锅烧鸭丝、口蘑熘鱼片、青笋晾肉胚、肉片焖玉兰片、碎熘鸡、煎鲜虾饼、挂炉鸭子、挂炉猪、白糖油糕、苜蓿糕、澄沙馅桃糕、枣泥糕、燕窝八仙汤......。”
三米长桌摆的满满当当,杜文阅与临深面面相觑。
一是无从下口。
二是百思不得其解,大灾当前恐怕买不到这么新鲜的食材吧?
段存明对颜忠说:“你也坐下吃。”
四人动筷,站在一边的管家老段笑着对杜文阅说:
“杜小姐,莫要拘束,至少每样都尝尝。菜是自家园子种的,十分新鲜。”
杜文阅被管家戳破,不自在的点头,面颊微红。
段管家笑着继续说:
“二少爷三天前才通知我们你要来,我们准备得仓促,如有不周还望海涵。”
“三天前?”
杜文阅疑惑的看向段存明,那日杜世昌刚被省抢险队的人带走。
“吃饭,吃完我再向你解释。”
段存明声音温柔,像在哄个小妹妹。
杜文阅哪里吃的下去,看着摆满桌子的佳肴,想到食不果腹的灾民,实难下咽。
“杜小姐,二少爷是按照皇室规格给您准备的,当年老佛爷吃的也就这样。”
段管家笑眯眯自顾自的说。
“段叔,这里我伺候就行。”眼明心亮的颜忠对段管家开口。
段管家颔首,笑呵呵离开了海蓝厅。
杜文阅放下筷子,抿了抿嘴,对段存明说:
“谢谢你的款待,我吃好了。”
段存明也放下筷子,与杜文阅对视,目光柔和:
“实在不知你喜欢吃什么,就想变着花样多准备些,总会瞧出你的口味。如今看来,是我唐突。”
颜忠也放下筷子解释:
“段管家一般在大房侍候,说话的方式更像那边,要是让您不舒服,我替他向您道歉。”
颜忠的声音极好听,像清透的甘泉。
杜文阅慌忙摆手,对段存明道:
“是我有求于人,冒昧登门。只是,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芶西东觊觎杜家船厂人尽皆知,扣下杜世昌也在意料之中。只是,若想虎口夺食,救出杜世昌,眼下安东也只有段家与杜家的关系,方便出手相助。”段存明毫不隐瞒。
杜文阅感激道:“谢谢!”
段存明看着杜文阅长长睫毛下清澈明净的眸子,诚恳的告知于她:
“这次你来,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杜文阅点点头,等着下文。
“你今天见到我。成亲前你都可以反悔。不瞒你说,你替嫁我心里比娶你妹妹安心。
你妹妹一定是被宠着长大,我对她再好,她未必稀罕,以后日子也过不敞亮。
而你是受了委屈嫁过来,我尽全力对你好,终有一日,你会感动,会动心,会爱上我。
日子终归还有盼头。”
“你接受被人安排?”杜文阅问得直接,因为段存明的话让她莫名的伤感。
“我会爱我的妻子,一生只爱我妻子。”段存明看着杜文阅,像在陈情又像在起誓。
杜文阅离开段家已是傍晚。
段存明特意换上了杜文阅带来的成衣店做的长衫,将杜文阅和临深送到门口。
回到杜宅,夜空已星辰满布。
杜三婶亲自到大门口迎接杜文阅,头一回热烈的抱住她,激动道:
“昌儿回来啦!阅儿,多亏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