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商业储蓄银行更名为东边实业银行总行,王扉担任董事长。
安东商会召集商号执事特别大会,议定停止贩卖日货,本地物产不售予日商,不使用日币,不雇佣日船运货,并规定阳奉阴违者处以罚金。
因屡遭水患,省厅决定发行五十万现大洋的公债修筑江堤,杜家另捐助十万大洋用以工酬。
新年将至。
雪越下越大,夜幕降临,杜家宅院早已银装素裹。
杜文阅身穿淡蓝色袄裙肩披貂绒大氅,不动声色行于前,老孙头和商办堂管事紧跟其后,还未行至堂内,风声骤紧。
一阵惨叫声,杜文阅蹙眉,停下脚步寻声望去。
临深从暗夜落雪中走来,月光下,眉眼越来越清晰,站到杜文阅面前,微微躬身,道:
“东家!是几个尾随的人,已经处理干净。”
自从临深保护杜孝勤受伤,他以养伤为由已经月余没有出现在杜文阅面前。
老孙头见杜文阅看着临深有些出神,先开口,问:
“临深,他们是何人派来的?还有活口吗?应该盘问清楚。”
此时,院内还有一人安静地注视一切,替临深回答了问题:
“为我而来!”
说话之人款款行至杜文阅面前,退下斗篷上的帽子,露出了明艳可人的面容。
杜文阅难掩欣喜,上前握住她发冷的双手,温柔低呼:“小雨!”
许久未见,两人携手回了杜文阅院子。
老孙头和商办堂管事急得直跳脚,道:
“杜家南北方的货船突然被劫,损失惨重,都等东家下决断呢。”
寒风肆虐,临深劝走了老孙头等人,默默来到杜文阅院外值守。
“文阅,自从泉水阁重启,急速筹款,惊动了我意料之外的派系。
上海鱼龙混杂各派各执一词,支持我的呼声不高,最近有人跟踪我。
我得尽快回上海肃清内部,重建渠道。
好在,这次安东商会获胜,王扉担任了东边实业银行总行董事长。
总算,所有努力都值得!”
杜文阅眼前的孔为雨,已经不是那个开朗肆意,任性洒脱,单纯直接的孔为雨。
此刻的她气质沉稳,一字一句干练成熟,审时度势权衡利弊游刃有余。
为安东商会筹款,上海占了总额六成,不得不说孔为雨身上有她父亲的魄力。
杜文阅颔首,嘱咐她:“此次回去,万事小心,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独当一面!”
孔为雨笑着点头,提醒道:
“文阅,我这边情况如此,其他人也不见得比我轻松。重启泉水阁,牵一发而动全身!”
杜文阅明白,孔为雨是在告诉她,是时候让泉水阁各方阁主归位,不仅要解决新的问题,更要建立新的系统。
这一夜,她们像读书时,同塌而眠,孔为雨侧着头,枕着杜文阅的肩,呼吸平和睡得踏实。
杜文阅抬手抚过她的脸颊,触摸眼角,泪痕未干。
天色微微亮时,魏之南气急败坏的命人叫杜文阅速到杜家堂内,有十万火急之事。
已经在堂内等候的临深、杜孝勤、段存明等人见魏之南面色凝重,谁也没有说话。
魏之南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裂了。
他让旷在貌去哈尔滨探查九号集中营由哈尔滨省厅哪个部门接手,目的是彻底瓦解这个人间地狱。
没想到,安东省厅有人告密,将野泽一代死在安东的消息,第一时间告知了日本人。
日本人已经安排了新的将领到哈尔滨接管了九号集中营。
魏之南的消息让临深的脸像火烧一样难受,那感觉,就像被吴永信狠狠抽了一耳光。
“都怪我!东边实业银行总行成立,我就该回哈尔滨!”
临深身子微晃,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彻底康复,再加昨夜清理跟踪的尾巴牵扯伤口,导致旧伤复发。
杜文阅知道魏之南在气什么,说:“各位都坐下吧。”
几人在堂内坐下,丫鬟给每人添了热茶,退出堂内,合上堂门。
杜文阅继续说:
“杀吴永立、野泽一代、筹保证金、建东边实业银行,是泉水阁沉寂多年,重新出山的头一件事。
如今时局颓靡,泉水阁要面临的困境只会越来越多,只要记住泉水阁以铲除奸佞毒瘤、匡扶正义为志向,便为时不晚。”
魏之南的怒气消了些,他走到临深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子,听说你昨晚料理了几个跟踪之人,伤没事吧?”
临深连忙起身:“没事,没事!”
火炉子燃了碳,火星子啪啪的响。
杜孝勤坐在黄花梨制的椅子上,拐杖撑着身体,沙哑哽咽道:
“你们都还那么年轻,让你们担起这么重的担子,是我们这些老的无能!”
杜文阅柔声安慰:
“三伯,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我求着您,让我来经营成衣店,您也是这般担忧。”
杜文阅此时与他对视,杜孝勤第一次生出了如释重负之感。
孔为雨放下茶杯,对在座众人宣布:
“我明日与蔡岳成回上海!各位,保重!”
杜文阅知道蔡岳成求了孔为雨很久想和她一起回上海。看来孔为雨同意了,蔡岳成也算得偿所愿。
杜文阅真心为孔为雨高兴:
“蔡岳成放弃在守备军里当官,甘心做你的守护者,小雨,我为你高兴!泉水阁欢迎他!”
段存明也站起身,顿了顿,目光坦诚望向杜孝勤。
杜孝勤了然于胸,对他点点头。
段存明见得到杜孝勤首肯,终于展眉微笑。
对杜孝勤双膝跪地,重重磕头,难掩激动地喊了声:“父亲!”
杜孝勤对他点点头。
他站起身,对众人抱拳,他的目光太过坦率,情感浓烈且直白:
“我明日与妻子文爱回南京,颜忠将作为我的守护者一起出发!”
闻言,杜文阅心底微动,想起了三婶,鼻尖阵阵发酸。
魏之南爽朗大笑,道:
“老段,你这杜家女婿当得太容易,婚礼何时办?”
段存明抱拳回复:“文爱要为母亲守孝三年,孝期一满,定大摆宴席!”
杜孝勤说出心中顾虑:
“东边实业银行初建,在东北还是独一份。太过醒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文爱与你回南京也好。
只是,都说南有顾向北,北有魏之南,你们段家祖业很多已落入顾向北之手,你回去不仅要梳理泉水阁脉络重新执掌,还要夺回段家祖业,万事小心!”
段存明九十度躬身,对杜孝勤道:“是!父亲!”
“他顾向北怎么能和我魏之南比!段存明可是泉水阁一方执掌,还能怕了他?”魏之南明白杜孝勤的担忧,于是岔开话题,道:
“我明日启程回奉天,各位,保重!”
闻言,杜文阅看了眼临深,对魏之南说:
“魏先生,哈尔滨形势严峻,还请你多多照应临深!”
魏之南笑着点头,低低咳了两声扭头问临深:
“小子,你怎么打算?吴永信将吴家、卿檀楼、泉水阁一并交给了你。
你怎么接?接得住吗?这三样东西,可都不轻!”
临深下意识看向杜文阅,但很快收回了目光,道:
“当初,东家一无所有,还不是将成衣店经营的有声有色,我不会给东家丢人。”
魏之南叹了两声,道:
“吴永信就是个痴人,他也不想想这么大的福分砸到你这么个少年身上,得不得把你砸死。
有趣的是,一个敢给,一个还敢接!”
这时,邱常君推门进到堂内,带入一股冷风。
魏之南见邱常君,笑着说:
“来的正好!杜文阅钦点你做她的守护,你的吉庆楼不如卖给我。”
邱常君抱拳对魏之南道:
“守护文阅,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事。吉庆楼我打算交给杜家商办堂管理。”
魏之南与杜孝勤对视一笑,调侃邱常君:“邱老板,你这是要入赘杜家?”
邱常君笑着点头,看着杜文阅说:
“先生怎么说都行,我这辈子就想陪在文阅身边。”
闻言,在场众人都默契地笑了。
只有临深,心事重重。
邱常君对临深说:
“临深,卿檀楼的徒弟们来接你了!现在就在堂外。”
打开堂内大门。
堂外老树下跪着十几个少年,见临深出现在门口,齐刷刷叩拜,齐声喊:
“师父,徒弟们来接您回卿檀楼!”
在场众人看向临深。
临深望着这些喊自己师父的年轻陌生面孔,不知所措的看向杜文阅。
最后,由杜文阅出面,安顿了远道而来的卿檀楼众弟子。
夜里,临深身穿薄衣站在院中,雪花簌簌而下。
他的睫毛结了层霜,吴永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若要我救杜文阅,临深,你要答应我几个条件:
第一,认我为父,改我姓氏!
第二,终身不娶,择优认子!
第三,诸事不论,力保吴家!
第四,戏曲传承,庇佑卿檀!
第五,小玉之命,首当为先!
临深双眼通红,抬手掌心接住落雪,像是不忍看雪融化,反手,掌心雪花飘落。
他长长叹了口气,感慨道:“白头并非雪可替,相识已是上上签。”
他知道身后有人,但他没有回头,不回头,就当什么都没改变。
直到身后的人离开,临深才慢慢转身,依依不舍地说了句:
“保重!”
次日清晨,孔为雨按计划和蔡岳成乘船离开,他们先去大连、再到青岛最后回上海,她要重新梳理上海关系。
蔡岳成与邱常君的告别简单干脆,两个如愿以偿的人,满满对未来的希冀。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邱常君难得主动拥抱蔡岳成。
“以后咱们兄弟俩就当一辈子的幸福跟班。”蔡岳成说得幽默又认真。
段存明与杜文爱坐的火车离开,杜文阅和邱常君没有赶上送行。
杜孝勤不忍和女儿分别,也没有送行。
只有杜世昌去车站送他们。
杜文爱没哭,她告诉哥哥,她已经在母亲坟前告知母亲,自己很幸福。
火车开走,杜世昌驻足很久,他没有告诉其他人,送走妹妹他哭了。
与此同时,魏之南带着他浩浩荡荡的轿车车队离开了安东。
后来,魏之南富可敌国的盛名在安东传了很多年。
魏之南带走了菊小荷,这是姚局长的请求,他说是奉天比安东太平,其实是想将菊小荷托付给一个真正能保护他的人。
临深是在杜文阅送别孔为雨时,带着卿檀楼徒弟们离开的。
与临深一起离开的还有邱家班的露月。
露月将芶家的遗腹子放在了杜孝勤门外,只留了一张字条:
“请赐杜姓,一世为人。”
这个奶娃娃的出现让杜孝勤忙得人仰马翻,之后每天都在催促杜世昌快快成亲,一副有孙万事足的样子。
一个月后。
刚过完新年,又开始落雪。
“省厅向日方告密的人已经查出,我让周全去处理。”邱常君为杜文阅披上披风。
“汉奸一日不除净,安东一日不得安宁!”杜文阅说得平和却难掩绝杀之气。
邱常君将杜文阅冻冷的双手握入自己掌中取暖,问:
“接下来你怎么安排?”
听到邱常君不同寻常的发问,杜文阅心里明白他已经知道她的想法,故意耍赖说:
“不想想太多,多思心累。”
邱常君看穿杜文阅的心思:“那就休息休息,回去读书?”
杜文阅面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回忆却让她湿了眼眶:
“是呀!当初还是小雨帮我办的休学!
转眼都一年了,是时候回去上课,乖乖毕业。”
邱常君低眸凝视杜文阅,认同道:“收敛锋芒,伺机而动。”
杜文阅伸手,落雪坠于掌心,瞬间融化,感慨道:“白头并非雪可替,相识已是上上签。”
她缓缓地对邱常君说:
“君哥!谢谢你!”
“谢我什么?”
“你让马奉收露月为徒,本意让她学成之后保护我。
后来,你见我对临深放心不下,便让露月跟随临深,保护他,照顾他。让我安心!”
“文阅,能与你过朝夕相伴的日子,我感谢临深!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什么事?”
“当初,吴永信答应救你,他是提了条件的!”
“我知道。”
“你知道?”
杜文阅凤眸潋滟,仰头望天,眼前出现的是那个明媚的少年,她微笑着,眼角的泪无声滑落,轻轻低喃:
“是啊,我都知道。”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泉水阁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