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断失误是种连锁反应。好比先吃错了菜又吃错了药,最后铁定上吐下泻。人说一世英明毁于一旦,就是这么个道理。
我爹从酒馆门前跳起来之后,没有回家绞尽脑汁开发新剧目,而是打定了主意非把秦重从酒馆挖到双喜茶楼不可。他想来想去,好像只有冯二脖子和秦重谈得来,认为昨天我没找到冯二脖子,是导致今天事态恶化的重要原因,于是叫我扶着他上冯二脖子家里——冯二脖子不在,我爹就守株待兔,等到天全黑了,才见这家伙东倒西歪地回来了。我爹不待他惊讶,先抢上去搀住,道:“冯老弟,我可真是待错了你!”
冯二脖子打了个嗝儿,满身酒气。
我爹不等他开口,又接着道:“我早该听了你的话,把秦重的事儿好好春秋一番。唉,我老啦,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潮流啦,我早先说的那些话,你全当我是吃黄豆放屁。你别计较,帮我把秦重说回头……我就只能指望你啦!”
冯二脖子在他的前半生中从来没听过我爹这样和他说话的,愣了半晌,道:“周大哥,你这样,叫兄弟如何担当得起?”
我爹道:“你当不起,谁还当得起?”接着又赞了一通冯二脖子什么文才飞扬,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别说把冯二脖子讲呆了,连我都呆了。末了,我爹擎着他的手道:“二弟,老哥哥这个忙,你究竟帮还是不帮?”
冯二脖子道:“大哥,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小弟我若说半个‘不’字,良心何在?”
两人又絮絮了一刻,计议定下,总是由冯二脖子去游说秦重,我爹回家准备一份丰厚的银子,待两边事成,再共同商议。
我和我爹回家吃饭不提。
到了晚间乘凉的时候,冯二脖子来了,在我爹边上一坐,沉着脸,道:“周大哥,这事有些棘手,后面恐怕还有隐情。”
我爹道:“什么隐情?”边说边叫我娘倒茶给冯二脖子。
上好的茉莉香片茶,冯二脖子活了这么的大年纪从来只有看我爹喝的。他端着闻了半天,还是决定先跟我爹说正事。“原来——”他说——原来咱们苏州城里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少年作家,一个神秘人物,一匹矫健的黑马,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也没人知道他师承何方,只知道他清词丽句,文采斐然。他尤其擅长写伤春悲秋,抒发怅惘之情的文字,对暗恋,失恋,爱而不能结合,错爱,等等题材尤其驾御自如。但是他又决不像通常的艳情小说或者流行本子一样直白,最喜用声韵铿锵的字眼,比如珠灰,比如鹅黄,比如清嘉,比如婉妙,他把暗暗的不可言喻的哀伤用孩子般的纯洁表现出来,仿佛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于千万人的世界,千百年的时间里,只在你眼前匆匆一晃,若有若无,你的魂魄就跟着去了,再不可追寻。
我爹瞪着眼:“慢……慢着……冯兄弟,这人和秦重的事有什么关系?”
冯二脖子道:“当然有,而且是大有关系!原来——”
原来,秦重和美娘的故事传遍了苏州,不知怎么就传到了这位神秘天才的耳朵里。他找到了秦重和酒馆的老板,提出把秦重的经历进行艺术加工,编写成独角戏的形式表演出来,好让全苏州乃至邻近州县的百姓都知道爱情的伟大。目下秦重在台上所说的虽然是自己的经历,然而一切细节描写及抒情语言都是这位天才作家的杰作,其之所以能够吸引诸多听众看客,和这位天才作家的再创造是分不开的,唯其掌握了观众的心态,了解了大众的喜好,才能在迎合的基础上加以引导,带领新潮流,开创新时代。
我爹竖起手来,表示自己已经晕头转向了,对冯二脖子道:“我晓得这人很厉害,不过,这和咱们把秦重挖脚到双喜茶楼有什么关系?”
冯二脖子道:“周大哥,我这才要说到关键呢——秦重和这位天才签了一纸契约,将自己和美娘的故事卖给此人所有,作为艺术改编的报酬。以后非经此人同意,不得私自讲述此故事。”
我爹一拍桌子:“妈的,竟有这种事!这小子忒也狠了点儿。他不光知道写,对咱们这一行里的门门道道也精通得很!”
难怪我爹惊讶,这种签契约买断一个故事的点子是他先想出来的。一般戏台上演戏,倘若戏台的老板和戏班的老板闹僵了,大不了一拍两散,这戏班到了别出,照样该唱啥唱啥,乐唱啥唱啥,倘若戏班里的戏子和戏班的老板闹僵了,也可以一拍两散,这戏子到了别的班子,还是该唱啥唱啥,乐唱啥唱啥。但是我爹的本子就不同了戏码是独占的,他可以换不同的人来扮吕洞宾、苏小妹,但是谁胆敢在他批准以外的地方演这些本子,他就要到县大老爷那里去告状,先打五十大板,再罚五百两银子——我先前提到过那个因为和人争风吃醋而丢了差事的吕洞宾,后来跑到东山县,纠集了一批人想自立门户,再演《飞剑斩黄龙》,消息传到我爹耳朵里,一张状子递上去,又把这家伙打了一顿,介于他无钱付赔偿金,县大老爷就把他在东山县置备的一套行头道具都没收了给我爹挑选,其中一把宝剑实在精致,前些日子演《完颜亮和他的若干个女人》时,还见完颜亮佩在腰里呢!
“这么说,咱们要挖,就得连这个天才一起挖过来了?”我爹问冯二脖子。
冯二脖子道:“可不是!”
我爹道:“那你可认得这人?还是秦重愿意给我们引见引见?”
冯二脖子道:“我如何见得到这位高人?我只听说他的笔名叫做‘梦龙’。开始我也想叫秦兄弟带我去见见他,但是秦兄弟说,周大哥的那个少年作家大赛的计划不知怎么的惹恼了这个天才,他说自己无论如何不会输给那脚踩毛竹筒子的黄毛小子,除非周大哥内定这比赛的冠军是他,否则万事没的商量!”
我爹讶异,道:“这人,消息都这么灵光,要是叫外人得着他,我老周将来还能混么?”当下跟冯二脖子一拍胸脯:“你只管叫秦重和这位梦龙说去,只要他肯来参加这大赛,冠军一定是他的!”
我爹踌躇满志,去找双喜茶楼老板重新拟订计划。情形我没有亲见,因为那天我上学去了。不过,那天晚些时候,学堂下学的光景,苏州城里仿佛刮来一阵妖风,流传起“天才少年横空出世”的话来。好些书商——包括我家隔壁那位——齐齐来到我们学堂里,问:哪位是梦龙?
先生以及一众同学,除了我以外,大约都是头一次听到“梦龙”这个名字,面面相觑。
书商们道,大家不要玩神秘啦,梦龙就是给秦重润色故事的那个高手,可比过去的一拨少年作家强多了,快快亮出身份,写过多少字,他们愿意全部重金买下,发行全国。
学堂里“轰“地闹开了——虽不知道梦龙,但是谁不知道秦重和美娘的事呢?谁的老爹、三叔、二伯、大舅、四姨夫、五叔公、八舅爷没去酒馆里听秦重催人泪下的故事呢?
不过,梦龙竟是咱们学堂里的?
先生也是这样问:“你们怎么吃准了是我的弟子在做着些无聊的事情?”
书商们道,先生不要谦虚啦,谁不知道本城迄今为止最著名的少年作家就是出在你班上?他出道的时候大骂吃人的科举制度,大骂孔孟思想毒害青少年,八股文章扼杀创造力——先生你能压迫出一个少年作家,第二个也必定是你班里压迫出来的——你班上哪个不会背《三字经》,不会写《千字文》,不会念《百家姓》的?
先生气得差点儿没吐血,抓起戒尺来一通乱舞:“出去!出去!正是因为有尔等这班见利忘义之徒,才使国家礼崩乐坏,尔等成日不是用些淫文秽语毒害黄口小子,就是用些靡靡之音消磨少年子弟,不要说我泱泱大明,便是我华夏神州数千年文明,都要毁在尔等这班败类的手里!”
我们从没有见先生发这么大火的,都不敢吱声。
书商却都不怕戒尺的,指着先生的鼻子说道:“用不用得着这么危言耸听啊?老先生,是人都知道,这年头,教书的赶不上写书的,写书的赶不上卖书的,有钱有名就是大爷,你那一套算什么?你这里教的有几个将来真能考中秀才,能做官的?我们是看你培养出少年作家来,才跟你客气的说话——喂,同学们,谁是梦龙?我们保证首印三十万本,让你抽两成好处,到时候,你想要多少毛竹筒子都有——谁是梦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