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重在台上说道:“我自见了美娘之后,白天黑夜总是想着她。觉得她身在水深火热之中,一世也不知能不能遇到一个真心仰慕她的人。我虽没有本领救她出火海,但就凭她对我笑过,向我招过手,又差一点儿跟我开门相见,我无论如何也要当面对她说出心思。然而,谁不知道怡红院的价钱是天价呢?我即使每天省吃俭用,也要好些年才能存够见美娘一面的钱。而在我存够那钱之前,美娘恐怕早已被什么豪强霸占回家去了。我等不得呀!想起我老婆有笔陪嫁的银子,再加上我们向日的积蓄,本是打算开间油铺用的,如今,再没有什么比见美娘一面更重要的了,我就背着我老婆把钱拿了出来,到怡红院找美娘。”
原来是这样的原委!
他在台上绕了半个圈儿,权当是走到怡红院了,说:“老鸨看到我万分惊奇,问我来做什么。我一时不好意思,没敢直说,只讲是专程去拜见她。但是她在怡红院里做了这许多年,怎么看不穿?就笑着问我道:‘你看中了哪位姑娘?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兴头?’我说:‘我诚心诚意也不止一天了,就想要和美娘姐姐过一宿。’老鸨当时就变了脸色,说:
‘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够半夜歇钱哩!’我却铁了心,把银子往她手里一塞:‘妈妈看这够不够?’老鸨的脸色变了回来,笑了,说:‘马马虎虎吧,看你老实,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筐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菜,也是好的。你跟我进来。’说着,前面引路,把我带到了怡红院里。”
秦重向台中央走了两步:“她带着我,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路上告诉我说,美娘今日被邀去游河了,要晚些才回来。我说,诚心来见她,自然是有耐性等的。讲时,老鸨已把我带到了美娘的房里。我见那里布置得十分精致,四壁挂了好些名人字画,多是水墨山水和工笔花鸟之类,心想:美娘这么一个天仙似的人物儿,多少王孙公子为她着迷,又多少文人骚客为她倾倒,其中必不乏丹青妙手,一定为她画过绝色小像,但是她却一张也未挂出来,实在是一个淡泊名利的清高佳人。至于寻常人家里的‘招财进宝’‘观音送子’之类的俗画,以及那伤风败德的春宫,是上不了她的墙的。”
说啥呢!旁的话我听了倒没什么,但怎么能讲春宫伤风败德呢?这岂不是变着方儿骂我哥伤风败德么?没错,县大老爷的确是用“伤风败德”为理由禁春宫册子,但是,那再怎么伤风败德,也不过是一幅死画,活生生的人啊事啊,都在妓院里头上演不歇,他们不是要连祖宗十八代的德都败光了?你秦重偷了老婆的钱去做那画里画的事儿,有啥资格说我哥哥?
我就摇着我爹的胳膊道:“爹,爹,你听!你听他说的!”
我爹把拐棍儿重重地在地上戳:“唉!听,我要是早听他说的,就好了!我老周一世聪明,就糊涂了那么一会儿……”
我莫名其妙。爹已颤巍巍站了起来:“二子,你扶我上对面去,说什么也要挤进去。”
这项任务不简单,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到了酒馆门口,方要继续朝里,就见酒馆老板笑嘻嘻挡在我们面前,道:“老周,你好哇,难得你也肯赏光到我这儿来呢!”
我前面忘记交代,这酒馆的老板有几次偷偷来过我家,求我爹上他那边演本子去,双喜茶楼给多少报酬,他照样儿再多给一成。我爹却不肯,说,这不是钱的问题。具体为啥,他自然不当面说,背地里解释:因为双喜茶楼老板的老婆是县大老爷师爷的三姨太的结拜姐妹,我爹教训道:有钱虽然能叫鬼推磨,但要是连鬼在哪个山门里都找不着、够不着,还不是白丢钱?所以宁可少赚一点,还是要挨着县大老爷这座金菩萨,将来题个词,求个批文也便当些——当然,他先前求《金瓶梅》的事应该不算是他计划失误,他静下心来想过,实在是人家师爷爱莫能助。上面政策如此,下面只能想对策而已……总之,我爹是拒绝了这位老板,而且当时找了个类似我娘不叫他和酒馆沾上边儿之类的理由,以求不得罪人。不过人家老板不是傻瓜,心里把我爹恨出十八个洞——他儿子跟我同班上学,总是找我的麻烦。戏里叫父债子偿。
闲话少说,老板看我爹这副模样到了他门口,就好像见到卸了爪子的大闸蟹,想立刻浇上醋拌生姜末儿——他话里又酸又辣,直把我爹挖苦。我爹急着要上里面去,不跟他计较,他还来了劲儿,道:“老周,你别以为我是傻的。你是看重秦重了吧?他走了桃花运,偏还放得下脸面来跟大伙儿讲,前街后巷都听入迷了——怎么,你就想来检个现成,把他挖上双喜茶楼去?门也没有!”
我爹见被看穿了来意,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什么叫门都没有?先把秦兄弟请来问问才知道。”
老板白眼一翻:“秦重是我的人,你说问就问,当我死的么?”
我爹一再忍让,但也不是好欺负的,这时提高了嗓门,道:“什么叫‘你的人’?你开妓院的么?你逼良为娼!”
老板一听,咋呼道:“说什么?亏得你还是个文化人,嘴巴不会放干净点儿?”
我爹不甘示弱:“你说谁嘴巴不干净?”
老板道:“就说你,到我地盘上来撒野呢!”
两个人的嗓门都越变越大,吐沫星子在我头顶上飞来飞去。坐在靠酒馆门口的几个人嫌吵,回过头开狠狠瞪了他们几眼,也有把手指竖在嘴唇上“嘘”个不停。不过,显然秦重的吸引力比我爹大得多,大部分人目不转睛只盯着台上——那儿的故事也近尾声了,秦重说到美娘把银子还给了他,打发他回家去,两眼泪汪汪道:“我还能怎么样?见她这一次已经是前世积德,长相厮守实在是奢望。但是我不会忘记她,我三生五世,六道轮回,也不会忘记她!”
戛然而止,却又余音绕梁——这两句话是后来这故事时髦起来,县大老爷来看戏时给的题词,用来形容秦重说故事的收尾技巧,说白了,就是他闭嘴不讲了,台下的人还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等下文。有人长吁,有人短叹,端着酒杯的不晓得往嘴边送,拈着花生米的差点儿朝鼻孔里塞,最后一齐鼓掌叫起好来,掌声这边停了那边又起,不知一共拍了多久,肿了几双手,直到秦重终于躲到后面不出来了,大家方怏怏地住了手——我爹和老板的吵闹才显得清楚起来。
大家全回过头来看。面红耳赤的两人已经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招呼了一遍——大家都知道,咱大明朝有东西厂、锦衣卫,四处搜集别人的小道消息,时机一成熟就把这个人打成左派,那个人打成右派,那个人贴上“小波斯主义”标签,那个人敲上“草寇造反”印记,拉到了北京菜市口,喀嚓喀嚓。这天他们若是混在酒馆门口听我爹和酒馆老板互相揭短,肯定立马就能把两人都定上十条八条的罪状给砍了。还好,这写机关的大人们那天没一个在苏州视察的。我爹和酒馆老板才能痛快地骂完上半场,接着从容思考下半场该拿什么开刀。
我爹见酒馆的观众中有不少是双喜茶楼里看本子的常客,向日都跟着他老周长老周短的,一时央他讨“苏小妹”的签名,一时求他安排和“吕洞宾”饮酒,对他可巴结得不得了了。他登时又理直气壮了几分,指着酒馆老板道:“有胆子你叫大伙儿都来评个理!”
他等着一片支持的吆喝。
不想,七嘴八舌竟是跟老板喊话的:“叫秦重再出来呀!再讲的细点儿,美娘穿的绣花鞋秀的荷花是几片花瓣呐?”
我爹愣了愣,以为听错了。叫我帮他仔细听好了,这次喊的是:“叫秦重说明白点儿,美娘还他钱,是用哪只手还的?戴了戒指没?”
我爹好像脑袋叫人打了一闷棍,脚一软,差点儿坐到地下。
老板乜斜他一眼,便笑着对喝酒的人道:“就去,我这就去!”那人山人海立刻唰地给他让出一条路来,待他走进去,又在他身后合拢。我爹和其他人一样瞪大了眼睛,竖直了耳朵,半晌,听他说了一句:“秦兄弟叫大家勾起伤心事了,在后面难过呢,大伙儿要问详情,不如明天请早吧?”
“啊?”大伙儿一条声地叹失望。
我爹则是连“啊”也没啊出来,像下巴脱臼一样正着嘴,呆呆地,过了好半天,又突然“蹭”地跳了起来,道:“老子就不信斗不过你们这些半路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