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商业机密
窃书女子2025-11-11 16:523,026

  假如我爹知道是我向冯二脖子说出了商业机密,肯定会把后来的所有麻烦赖到我身上。

  不过他不知道。

  而且,根据我万历二十八年之后在苏州摸爬滚打的经历,我认为事情会发展到那个地步,并不是我的错。曾经有一个到波斯进修过丝绸销售后来获得销售兼市场分析进士头衔的人跟我说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市场的需求带动市场的供应,这不是随便谁下一条命令就能改变的,无论是卖丝绸还是卖草纸,建道观还是开妓院,写小说还演本子,都要先做个市场调查,看看消费者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否则就是把钱往水里扔。

  我爹对苏州城里“万人空巷听秦重”的现象视若无睹,并错误地将群众的无聊估计成了无知,又错误地计算了“无聊/无知”可以持续的时间,更加低估了“无聊/无知”的潜力——尤其,他大约被自己先前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对八卦消息竟然开始麻痹大意,不懂得以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总之,一切的一切,使得万历二十八年的苏州乱成一锅煮沸的糨糊。

  这锅沸腾的糨糊冒的第一个泡儿,就在我向冯二脖子泄密后的第二天下午。

  我爹走到了双喜茶楼,一看,可了不得了,对面的酒馆里竟然也搭起一座简易的台子来,下面的位子早就坐满,人人伸长脖子等待。

  我爹想道:“哟嗬,这是啥玩意?”他在双喜茶楼找了个临窗的位子边喝茶边看。

  没多久,对面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就看秦重垂着头,羞答答地走到了台中央,微微抬起脸,满是怅然之色:“小可姓秦名重,各位苏州的父老乡亲想必熟识,乃是走街串巷的一个卖油郎。”

  他顿一顿,像是名角亮相,我爹暗自好笑。

  秦重接着道:“小可一无财,二无貌,本来是不能够站到这台上浪费大伙儿时间的,可是,小可近来有一段断肠之事,实在……”话未说完,眼泪已经掉了下来,台下鸦雀无声,我却爹笑得,肠子都要打结了。

  秦重擦了擦眼,道:“事情的开始,就是半个月前,我挑着担子从怡红院跟前经过,听见有人唤我,道:‘打油来!’我就走了上去,原来是怡红院的老鸨,要我卖给她两斤油。她为人十分挑剔,光看秤就看了半天,灌油的时候又嫌我的勺子不干净,非要人拿手帕来擦一擦。说也巧,正讲到手帕,天上就真的飘飘荡荡飞下一方翠绿的方巾来,锈了一朵粉红色的荷花,还带着淡淡的香气。这方巾不偏不倚就掉在了我的手里,我好生奇怪,抬头一看,就见到一个天仙似的小娘子!”

  我爹笑得直揉肚子,暗骂:这小子大概没事儿就来看老子的演出,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去,半瓶醋!

  秦重可看不清双喜茶楼这边的动静,况且他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好像那上面就是怡红院的二楼一般,全然迷醉之态,说道:“我几时见过这等容貌的女子呢?登时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似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偏偏她还对我一笑,我的三魂六魄便齐齐出壳!心里只还剩一个声音,说:‘这么美貌的姑娘,却落在娼家,真是可惜了。’”

  你妈!我爹稍稍有些笑不出了:这小子还挺能捣鼓!

  秦重依然望着屋顶:“唉,她真是天生尤物呵。见到她的感觉就像醉了酒,呆呆的,呆呆的,我就笑了出来。她也笑了笑,又把手朝旁边指了指——我疑心自己真是发梦,真是醉酒——如此绝色佳人,怎么会我打手势呢?莫非她是同老鸨说话,我自作多情?可低头看看,可老鸨正忙着端详她的油罐子,根本就没朝上面望。我心下不由一阵狂喜——这美人儿她一定是跟我招呼了!我也不敢出声,跟她做了个口形,问:‘我?’她点点头,又拿手朝边上指了指。我看那是绕到怡红院边门的小巷子,难道她是要我过去么?我也就悄悄朝那个方面伸伸手,对她做口型,问:‘过去?’她又点点头,嫣然一笑,接着就缩回栏杆里去了。”

  我爹的笑容完全僵住。

  秦重低头平视观众:“我这时哪还有心思和老鸨计较那两斤油呢?她就是把我的油全拿去,我也不在乎。便急急忙忙了结了生意,转到怡红院边门口——”他边说,人还真在台上转了半个圈儿,侧面对着观众:“我看见,那神仙似的的小娘子正在这边的栏杆上靠着呢。她见我来了,把纤纤玉手掩住樱桃小口,一笑,接着翩翩然下楼梯来给我开门。我的心哪,就好像揣了只兔子,又是喜,又是慌,两双手都直打颤。如果能够面对面地看着她,感觉到她的呼吸,就算她不跟我说话,不让我拉手,我也足够,死都愿意!”

  全场观众屏住呼吸。我爹也从他的位子上站了起来。

  秦重复又转回正面,低头,既而双腿一软,跪倒在台上,凄凄惨惨道:“谁料,都快走到门边了,里面有人叫了声:‘美娘,县大老爷的轿子来了。’我听她的脚步顿了顿,接着转身跑回楼上去了——她在那栏杆边最后望了我一眼,凄楚欲绝,便是三生三世也不会忘怀!我追到前门口看,果然有县大老爷的轿子,是两抬的小轿。她上去了,然后被抬走了。只留我一个……我一个……”

  我爹在窗栏边伸长了脖颈——看到秦重泪如雨下。他急于想查看那眼泪是不是生姜擦出来的,所以身子一探再探,最后竟一个跟头翻到了街上。

  他那个狼狈呀,那个窝囊呀——而最窝囊的是,他出了这么大一个洋相,满街居然没一个看他,更别说酒馆里的人了,没一个回过头来!

  还是双喜茶楼的老板跑了出来,跟个小二一起把他扶了进去,寻了跌打医生,最后又七手八脚地抬他回了家。

  我娘平时很厉害,这时心疼得直念“阿弥陀佛”,妥妥当当地把我爹伺候到了床上,可我爹却摆起“生病皇帝大”的架子来,吆喝道:“我不能歇,你快扶我回双喜茶楼去,快去!”

  我娘掉眼泪了,怎么也不答应。

  我爹急得直擂床板:“这是天大的事,天大的事!”

  后来我下学回家,他就打着我叫我立刻去找冯二脖子来,说“千秋功绩在此一举”。

  我虽然很皮,但还是很有孝心的,立刻马不停蹄地跑出去,上冯二脖子家,找不见,上双喜茶楼,找不见,又上对面酒馆儿——已经散场了,好些人热火朝天地在议论,但没有冯二脖子。接着上小吃一条街,丝绸一条街,一路快走到怡红院了,也没看到冯二脖子的影子。

  我又饿又累又急,不争气地想要哭鼻子。不过却听到街口一阵骚乱,有人嚷嚷道:“闪开闪开,刀剑不长眼!”

  不禁吓了一跳——咱苏州这地方,自古就是软绵绵的,色情淫乱比较平常,打架斗殴绝对少见,而今天——闪到街角的小店里躲了朝外一张望,只见一个衣着光鲜却五大三粗的女人手里拿着竹笤帚,照着一个男人没头没脑地打。

  好凶恶的妇人!就是我娘打我爹,也不过用刷锅的竹筅。这女人舞起笤帚劲风呼呼,周遭四尺见方的空间里所有苍蝇都要立时毕命。我看这男人只有抱头鼠窜的份儿。

  围观的有人喊道:“别打啦,出人命啦!”

  但是那女人听不进耳去,照打不误。没多久,男人的衣服也烂了,脸也破了,若非一队官差匆匆地赶来,他大约要命丧当场。

  官差就问话,说,到底怎么一回事。女人鼻孔朝天,理也不理;男人就说什么他是这条街上胭脂帮的一名古惑仔,负责向所有的粉头征收脂粉税,人人都交,偏偏这女人自称是头牌红姑,应该免税;男人说,没这规矩,女人就抄起笤帚打他啦。

  官差说:“岂有此理!把这泼妇拉走。”

  女人道:“敢!我就是头牌红姑,不信你问问这周围的人,看大家识不识得老娘是谁!”

  周围的人有笑的,有叫的,有起哄的,有不敢上前的。官差一时弄不清楚案情,宣布戒严。我虽然想瞧瞧这恶女人的下场,但毕竟我是个孝子,我爹还在床上躺着,便忙仗着自己个头小,逃离了现场。

  事后,证明我的选择是明智的——这场戒严持续了三天之久!

  我没找到冯二脖子。

  第二天爹不顾娘的反对,拄着拐棍上双喜茶楼去。我正大光明地从学堂逃学陪着他。

  因为他腿脚不方便,我们走到那地儿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太阳高高地照着,酸臭的汗味蒸腾在整条马路上——那酒馆已经挤不进去了,路上也坐满了人,连双喜茶楼里都人山人海,一齐朝对面的酒馆张望。我好容易把我爹扶上了双喜茶楼的二楼,这才看出点名堂。

  那边正演着我爹昨天没看到的后半截好戏。

继续阅读:第十一章: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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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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