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重说,老鸨请他吃白米饭,很白,白得不得了了。大家想,这怡红院的米饭必然很高级,有讲头,来问冯二脖子有典故没有。冯二脖子可没光顾过怡红院,想出书上的典故来,猜那必然是“雪花米”。
秦重说,老鸨请他喝酒,那酒是红色的,既不像苏州的米酒,又不像绍兴那边流传过来的黄酒,不晓得是什么。冯二脖子想了想,说,古人言“葡萄美酒夜光杯”,喝的必然是葡萄酒了,就不知那杯子是不是夜光杯呢?
秦重说:“可能是——多半就是了。我等美娘等到半夜,没点灯,就那杯子发亮。”
大家齐点头:“一准是!”又催他往下讲。
他就说,美娘的房间里香喷喷,好像是从一个铜香炉里发出来的味道,但不是檀香——檀香他在庙里闻过。
这一点冯二脖子推测起来有点难度,常见的香料还有麝香,风雅的有梦甜香,名贵的有龙涎香——“得!”大家打断,“美娘这么红,身价这么高,一定用龙涎香了!”
秦重便继续往下,回想起美娘房里用的什么窗帘,什么蚊帐,什么床单,什么枕头,桌子上有几个茶杯印儿,椅子上有没有被人坐出屁股坑儿,茶几下藏的什么花色的痰盂,床跟前又摆的什么颜色的马桶——大概一晚上枯坐着,他把房里看得贼仔细。
而冯二脖子这么些年读的书也都派上了用场,大到一人高的古董花瓶,小到一寸长的竹子牙签,每一样他都能说出些名堂来,美娘房间的金碧辉煌在他的描述下展开于大的家面前——我终于明白了学堂里先生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了。
同时,我又进一步明白了“书中自有颜如玉”——秦重向大家详细描述美娘的衣着打扮,冯二脖子就引经据典给大家解释,这个百鸟裙是唐朝的时尚,那个堕马髻其实在汉代流行,裹脚缘于“玉体横陈”冯小怜……
有人插一句:“美娘裹脚呀?只听说她用布条儿扎腰呢……”
“咳!”旁人立刻插嘴,“你看过美娘呀?人家秦老弟守在她身边一晚上才瞧得真切!”
不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虽然咱们都是“耳听”,但是既然秦重“眼见”过,那咱们耳听的也一定为实。再加上冯二脖子坚实的理论基础作为保障,这晚酒馆的叙述,加深了苏州无产阶级对美娘的认识,指导了后来的“美娘学”发展,对苏州“美娘热”的进步起到了巨大的不可磨灭的促进作用。
就在这边说得起劲儿的时候,我爹也没闲着。在灌下了三壶茶吃完了四碟花生米之后,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张一眼对面,乖乖,简直好像有什么东西大减价减到不要钱似的,他心里不由感慨:现在的人哪,看傻子也看得这么起劲儿的?就吆喝了一嗓子:“二子!死哪儿去了?”
我听此声,如耗子见了猫,打个哆嗦,不敢不答应,急急忙忙钻了出来,跑回去。
我爹问道:“还说他拣了美娘手帕那事儿啊?”
我摇头:“在说美娘房里有些啥东西,还有美娘穿的啥衣服。”
我爹道:“屁!难道他进了美娘的房?也不照照自己的德行呢!”
我说:“他就是进了美娘的房,他和美娘呆了一晚上……”
“啥?”我爹眼珠子差点儿掉了出来,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常态:“听他扯淡!就他那德行?他还没进怡红院的门呢,就叫人打出来了!”
这倒也是——我哥哪回上妓院写生不是薰香沐浴打扮得跟新郎官儿似的?秦重衣服补丁落补丁,身上味道跟葱油饼一样,在他开始讲他和美娘的故事之前,连双喜茶楼的老板都不怎么欢迎他,何况怡红院老鸨呢?
然而——他说的活灵活现,有鼻子有眼儿,怎么可能是假的!
我望着我爹,看他下一步要怎么行动,不过他好像已经吸取了前次“狼来了”的教训,决定对秦重不予理会,叫了声:“冯兄弟,你还在么?”
未听冯二脖子答应,大约他已被埋没在人群里了。
我爹骂了一声,嘴里的牙签儿迸得老远,说:“小二子,咱回家吃饭!”
于是我就跟他回到了家里,一路上少不得听他教训读书考功名的益处。他说,你读书啊,千万不能读得高不成低不就的,像冯二脖子这样最要不得,官又做不上官,本子又写不出本子,听秦重这种不上台面的人扯淡倒津津有味……也不要学得想你班上那个狗屁少年作家,现在风光的很,其实不过就是一只猴儿——小二子你见过耍猴吧?那猴子上蹿下跳以为很了不得,最后钱还不都装进耍猴儿的口袋里?啥时候大家不想看猴儿了,咱还能耍骡子耍马,钱照赚,猴儿呢?就宰了吃猴脑!
我听他说的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心想:都什么跟什么呀!
不过谜底一会儿就揭晓了——原来我爹和双喜茶楼的老板借鉴妓院选花魁的形式,打算举办一个“超级少年作家大赛”,以冠军作品作为下一次演出的脚本,此少年作家更可以在新本子里客串一个“路人甲”,得以和丝娘菊姐同台献艺。
我爹把这计划告诉我娘,我娘道:“那你们命题不?就叫他们写那家庭主妇的题?”
我爹打个哈哈儿:“要命题的,不过这是细节问题,今后才商量。关键是要造声势。”
我娘道:“那你们把卷子收上来,要谁看?不会是二子的先生吧?人家一把年纪了,看那么多东西,还不看吐血了?”
我爹道:“要他看干什么?我看就成了。”
我娘到:“你哪有工夫?”
我爹道:“唉,老婆大人有所不知,这‘看’不是看文章,而是看人,所以也不是等文章收上来才慢慢看,我平时早就看着了。”
我娘道:“怎么讲?”
我爹道:“还不简单?谁的绯闻的最多?谁的名声最坏?谁最不孝?谁经常随地吐痰?谁经常踩着毛竹筒子跟人撞船,末了还不肯交罚款的?”
我娘道:“哦——”
我也恍然大悟:搞半天,就是我那个同学,那个谁谁谁呀!看来这次我爹是想玩两轮“选角风云”。高,实在是高!
——不过,这么早就内定了我那不学无术的同学,实在是太便宜他了,我心里恨恨的,我比他可有本事多了,好歹我也是艺术世家出身哩,没艺术细胞也有艺术脓包,偏偏他就踩着毛竹筒子风光无限,而我就在家里挑灯夜读——他妈的,我想,就只能用我爹的话来自我安慰一下:他不就是一猴子吗?老子可是耍猴儿的二少爷,将来宰了你吃脑!
我自想我的心事,我爹自和我娘说他的宏图大计,我哥在外没回来,这顿饭吃了大半个时辰,就见冯二脖子进来了。
我爹道:“哟,疯话听完啦?肚子饿啦?”拍拍桌子,示意他可补我大哥的那个缺。
以往遇上这样的好事儿,冯二脖子早就迫不及待坐下开吃了,今天这反常,他水都不喝一口,只对我爹道:“周大哥,我想到新本子演什么了,包好!”
我爹道:“哈?”
冯二脖子道:“你信我,我觉得我们如果把秦小哥的经历稍加修饰整理,必定演成一部纯情感人的本子。”
我爹道:“哈?你说啥?”
冯二脖子正要开口,我娘却已经发话了:“二弟,你怎么会有这重想法?秦家娘子还不够可怜么?你要把秦重和那放荡女人的糊涂事写成本子,就是破坏人家的家庭,还有,六姐怎么说来着——助长社会歪风邪气。”
冯二脖子道:“大嫂,既然写成本子,必定要用假名,怎么会当真说是秦重呢?只是用他的经历而已。他这样发乎情止乎礼,当今世上可不多见。”
我爹摆摆手:“得了吧,啥发乎情止乎礼的,在咱们双喜楼不适用。不脱衣服不上床的,谁看哩?你要真想搞你那一套,我劝你去申请‘皇后娘娘曲艺发展基金’。正好儿我上次填的表格都还没交上去,你把名字改一改就成了。”
冯二脖子不死心:“周大哥,我跟着你这么些年了,多少也学了些本领。你就让我试一次,行不行?一定成功的。”
我爹被他烦得不行,道:“这样吧,我们要举办少年作家大赛,你觉得自己有水平的,就来参加,真刀真枪的比一回。你要是赢了,我就没话说,要是输了,就甭再跟我提这事儿!”说罢,他拿着碗上厨房装饭去了。我娘也跟着。
冯二脖子傻呆呆地坐着。
我瞧他挺可怜,不知他会不会当真去那耍猴儿大赛上白费力气,就跟他泄露说:“冯叔叔,别去参加了,冠军早都内定了。”